譚嗣同伉儷的佛家情緣
書畫精賞
作者:鄧昭輝
提要:湖南省博物館珍藏有兩通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劄,內容涉及維新變法和夫妻伉儷信仰佛教種種,對於研究譚嗣同生平曆史提供了第一手珍貴的資料。
關鍵詞:譚嗣同 李閏 信劄 佛家情緣
譚嗣同(1865-1898),湖南瀏陽人,字複生,號壯飛,又號華相眾生、東海褰冥氏、通眉比丘、寥天一閣主等,是中國近代資產階級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維新誌士。梁啟超稱他為“中國為國流血第一士”。少時師從歐陽中鵠,後加入維新派。他主張中國要強盛,隻有發展民族工商業,學習西方資產階級的政治製度。公開提出廢科舉、興學校、開礦藏、修鐵路、辦工廠、改官製等變法維新的主張,寫文章抨擊清政府的賣國投降政策。1898年參加領導戊戌變法,失敗後被殺,年僅三十三歲,為“戊戌六君子”之一。代表作品《仁學》《寥天一閣文》《莽蒼蒼齋詩》《遠遺堂集外文》等。
譚嗣同年少之時即“倜儻有大誌,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俠,善劍術。”譚嗣同知識廣博,好今文經學,喜讀王夫之《船山遺書》,也嚐學習近代自然科學知識。在譚嗣同自擬的這許多名號中,華相眾生和通眉比丘這兩個號顯然都與佛教有關。譚嗣同在京期間,會見了許多佛教學者,對佛學有了認同。這時,他覺得“平日所學,茫無可倚”“徒具深悲”。他開始對佛教思想進行係統的研究,並且還進行學佛的實踐。他的種種言行也深深地影響著他誌同道合的妻子李閏,二人譜寫了一篇淒涼感人的愛情篇章。
一、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劄釋讀
湖南省博物館珍藏有兩通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劄,行草書寫而成,譚嗣同的書法沉潛北魏,參以漢隸有著極深的造詣。此信劄對於研究譚嗣同的佛家情緣、伉儷之情提供了第一手珍貴的資料。 這幾通信劄係1956年10月湖南省文管會從長沙市南區公安分局征集撥交湖南省博物館入藏。1957年2月,湖南省博物館將其彙裝成《譚嗣同遺墨》集,並書跋附後,以誌收藏經過。這些信件是研究譚嗣同、研究戊戌變法的極其重要的文獻史料。
信劄內容(圖一、二)如下:
夫人如見:
正欲起程往鄂,忽然記出一件至要之事,我既保舉進京,而功名保劄、部照及一切公文,均未帶來,茲特專人來取,請詳細撿出來,並捐道員之實收,一一點清,封作一包,外加油紙,即交送信人帶下,萬不致誤。
又,單紗、蟒袍各一件,挖雲抓地虎新快靴一雙,伽楠十八子香珠及鑲金伽楠扳指,去年所買者各一個,天球、地球、圓扇各一柄並紙盒,香末數珠一串,好紅燒料鼻煙壺二個,均請撿作一包,一同寄來為要。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夫人益當自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儉,免得人說嫌話。至要至要!二十九日信收到,諸事即照辦。此請德安!
譚複生手草 五月初三日
我們從寫信的時間來看,此信寫於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初三日(1898年6月21日),譚嗣同在長沙接到光緒皇帝的諭旨之後,準備啟程前往北京,可是在他正欲啟程時,忽然記起自己的那些功名保劄、部照、捐道員之實收之類的公文都留在瀏陽老家,由他的妻子李閏保存著,而這些公文都是他在進京之後所必須用到的。於是,譚嗣同便給他的愛妻李閏寫了這麼一封信,請她將這些公文詳細檢出來,一一點清,封作一包,外加油紙,交給他派去送此信的人帶回長沙。清朝盛行捐官,光緒二十二年(1896),其父譚繼詢為之捐官(用交納捐款的辦法取得官職)同知,為候補知府,促往南京候缺,分司浙江。
同時,譚嗣同在信中還請李閏將自己在進京之後所需的其他一些物品,諸如:單、紗蟒袍各一件,挖雲抓地虎新快靴一雙,伽楠十八子香珠一串,鑲金伽楠扳指一個,天球一個,地球一個,團扇一柄(並紙盒),香末數珠一串,好紅燒料鼻煙壺二個,都撿作一包,也交給送信人一起帶回長沙。這些物品中,除生活用品如衣服鞋子外,其他便是隨身把玩之物,足見譚嗣同平時生活中便是一情趣高雅之士。如伽楠十八子香珠一串和香末數珠一串,兩件禮佛念珠物什便表明了譚嗣同的佛家弟子身分。一串為手珠,用沉香中的極品伽楠雕刻而成,一般是戴在手腕上, 亦可隨時拿在手上掐撚念佛。 沉香中最為珍貴的為伽楠香,樹脂含量較沉香高。伽楠香量少而質優,世稱至貴。另一串當為掛珠,即掛在頸上的佛珠,一般是一百零八顆,或拿在手上或繞在手上隨時掐撚念佛。
在此信的最後,譚嗣同也與李閏傾談數語,說他此行進京“真出人意外”,可謂“絕處逢生”,主要是因為“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認為是因果報應,得到了福報,歡喜之心溢於信表。同時也告訴了愛妻,三月二十九日(1898年4月17日)寫給他的信,她在信中所囑咐的諸項事宜他都立刻照辦。譚嗣同在此信中還向李閏這樣叮嚀道:"夫人益當自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儉,免得人說嫌話。至要至要!"
此信在長沙所寫,稱謂是親切的“夫人如見”,以“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相勉,似乎隱有預感,而意欲讓她有思想準備,有珍重與托付之意。
湖南省博物館珍藏有另外一通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信劄,寫於其抵達北京準備應召覲見光緒帝之時。內容(圖三)如下:
夫人如見:
在鄂連寄數信,嗣於六月十六日起程,本月初五到京,事之忙迫,殆不勝述。
朝廷毅然變法,國事大有可為。我因此益加奮勉,不欲自暇自逸。幸體氣尚好,精神極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後太忙,萬難常寫家信,請勿掛念。
寄上《女學報》及女學堂書各一包,此後如欲看《女學報》,可開出賣報之處,請唐次丞托人去買。唐若不能,可徑托大兄設法在上海購買也,或函托秦生弟更好。我十七八可引見。此上,即頌坤安。
複生手草 七月十一日住瀏陽會館
1898年農曆七月初五,譚嗣同由瀏陽而長沙而武漢而南京,經過大半個月的舟車勞頓,長途輾轉,終於到達北京。此信正是譚嗣同到京後,於七月十一日在北京崇文門外北半截胡同瀏陽會館給李閏最後一函信了。農曆七月二十日(9月5日)光緒帝在勤政殿接見了譚嗣同,第二天就賜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四人以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事宜,並給四人一道密諭:“命竭力讚襄新政,無得瞻顧,凡有奏本,皆經四卿閱覽,凡有上諭,皆經四卿屬草。”可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在信中,我們依然可以看到譚氏伉儷情深,誌同道合,對於維新事業付出了自己的一分光與熱。李閏為中國女學會倡辦董事。《女學報》開創了中國婦女報刊的先河。《女學報》的主辦者為中國女學會,創刊於1898年。這是在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支持下,由維新派婦女組織起來的社會團體,當時頗有影響。而康有為的女兒康同薇、梁啟超的夫人李蕙仙更是直接參與,成為女學會的中堅力量。女學會成立後幹了兩件大事:一是在上海桂墅裏創辦了中國人自辦的第一所女學堂;由中國近代資產階級思想家、教育家經元善先生於上海創立,是中國最早的一所女校,為當時的中國女性提供了學習知識的機會。二即創辦了《女學報》。 《女學報》辟有論說、新聞、征文、告白等四個欄目,內容分修身、教育等十六門,多為宣傳變法維新,大力提倡女學,爭取女權,要求男女平等,主張婚姻自主,要求婦女參政,反對封建迷信,反對陳規陋習等等。
《女學報》是目前所知的中國曆史上第一份女報,並且完全由婦女主編,以婦女為讀者對象,是真正意義上的女報。二十多位主筆中較為著名的有康同薇、李蕙仙以及中國第一位女報人——無錫人裘毓芳等,她們都是當時婦女界的知名人士,實際也是中國新聞史上的第一批女編輯、女記者。它是中國最早的白話報刊之一,而且也是最早提倡使用白話文的報刊之一。
信中所提到的唐次丞便是譚嗣同的至交好友唐才常。唐才常(1867-1900)字伯平,號佛塵,漢族,湖南瀏陽人,清末維新派領袖,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政治活動家。貢生,與譚嗣同時稱長沙時務學堂教習中的“瀏陽二傑”。
無獨有偶的是,在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初三日(1898年5月22日),是譚嗣同與他的妻子李閏結婚十五周年的紀念日。其時他正準備赴北京參預新政,就在這一天,譚嗣同離開了湖南省垣長沙,啟程前往湖北省垣武昌。恩愛夫妻,行將分別,情意綿綿,感慨係之,譚嗣同遂作一帖頗具佛意的《戊戌北上別內子》 ,贈予愛妻李閏,內容如下:
戊戌四月初三日,餘治裝將出遊,憶與內子李君為婚在癸未四月初三日,恰一十五年。頌述嘉德,亦複歡然,不逮已生西方極樂世界。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迦陵毘迦同命鳥,可以互賀矣。但願更求精進,自度度人,雙修福慧。詩雲:
婆娑世界善賢劫,淨土生生此締緣。十五年來同學道,養親撫侄賴君賢。
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儉,免得人說嫌話。
另人扼腕歎息的是,在變法失敗之時,譚嗣同致夫人李閏的絕筆書,內容居然與此信基本吻合,充滿了無盡的思念和傷感。譚嗣同曾從楊仁山學佛,其夫人亦知佛法,故有“十五年來同學道”之語。
閏妻如麵:
結縭十五年,原約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寫此信,我尚為世間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陰曹一鬼,死生契闊,亦複何言。惟念此身雖去,此情不渝,小我雖滅,大我常存。生生世世,同住蓮花,如比迎陵毗迦同命鳥,比翼雙飛,亦可互嘲。願君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我與殤兒,同在西方極樂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團圓。殤兒與我,靈魂不遠,與君魂夢相依,望君遣懷。
戊戌八月九日, 嗣同。
譚嗣同在這裏將自己和妻子比作是在佛教西方極樂世界中“生生世世,同住蓮花”的迦陵毗迦同命鳥,並以“更求精進,自度度人,雙修福慧”的佛教精神與妻子共勉,希望與妻子無論在今世的娑婆世界,還是來世的淨土世界,都能“締緣”恩愛;最後,譚嗣同褒揚了妻子“養親撫侄”的孝德賢行,字裏行間彌漫著譚嗣同對結婚“十五年來同學道”的妻子的濃情密意。因為譚嗣同是以佛教的方式來表達他對妻子的情誼的,所以,即使這是夫妻離別前的贈言,充滿了凝重和傷感。
迦陵毗迦同命鳥應是兩種鳥,即迦陵毗迦鳥和同命鳥,此兩鳥往往被連用,其中迦陵毗迦,亦作迦陵頻迦(梵文kalavinka),《正法念經》中曰:“山穀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同命鳥亦叫共命鳥(梵文Jivajiva),亦叫耆婆耆婆,此鳥兩首一身。《佛說阿彌陀經》將兩鳥連用,曰:“舍利,彼國常有種種奇妙雜色之鳥。白鶴、孔雀、鸚鵡、舍利、迦陵頻伽共命之鳥,是諸眾鳥,晝夜六時,出和雅音。”譚嗣同將兩鳥連用,應該是本於此,因為他在引文中講到了《佛說阿彌陀經》中所描述的西方極樂世界。迦陵頻迦是愛情鳥,象征男女之間的愛情;共命鳥是友情鳥,象征朋友之間的友愛和同病相憐,這兩個象征非常符合譚嗣同與李閏夫妻之間的親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