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搖搖頭。“那會花上好幾個世紀。我們得事先商量好,在以前環網的某處碰麵。”
我揉揉臉,摸著紮人的胡茬兒。“沒別的事了?不再給我十年的奧德賽之旅,讓我忙活一陣?”
“之後隻須去趟偏地,會見驅逐者,”她說,“但這次旅途,我會隨你一道去。”
“好啊,”我說,“真希望此後再沒有冒險等著我們了。瞧,我可沒有以前那麼年輕了。”
我試圖表現出一副輕描淡寫的神情,可伊妮婭的眼神深邃而嚴肅,她用五指捏住我的手掌。“不,勞爾,”她說,“那僅僅是開始。”
通信誌嘀嗒嘀嗒鳴叫起來。“怎麼了?”我想起貝提克的安危,不由一陣哆嗦。
“我剛在通用頻段收到坐標。”傳來通信誌或是飛船的聲音。聲音聽起來有些困惑。
“有語聲或視頻信息嗎?”我問。
“沒有,隻有旅行坐標和最佳飛行高度。是條詳細的飛行路線。”
“目的地是哪兒?”我問。
“位於這片大陸,在我們目前位置西南方約三千公裏外。”飛船說。
我看看伊妮婭,她搖搖頭。
“有啥主意嗎?”我問。
“有一個。”她說,“但不確定。我們走,去給自己一個驚喜吧。”
她的小手還握在我手裏。我沒有放開,而和她一起踩上枯黃的葉子,沐浴著清晨的陽光,向等待著的登陸飛船走去。
我先前對你們說,你們選錯了書;其實我本該說,是我寫錯了。
夜以繼日,我在這些光滑的皮紙上寫下記憶中的伊妮婭,兒時的伊妮婭;而對於你們所知道的伊妮婭,你們也許錯誤地崇拜著的彌賽亞,我卻隻字未提。但我發現,我寫下這些書頁既非為你們,也不是為我自己。我用文字將童年的伊妮婭複活了,因為我希望成年的伊妮婭活下去——盡管不合邏輯,盡管不符事實,盡管希望已成泡影。
每天早晨——應該說,是自定義程序將燈光開啟的時候——在這長六米、寬三米的薛定諤貓箱中醒來,我都會驚喜地發現自己還活著,晚上沒有聞到苦杏仁味。
每天早晨,我一麵與絕望和恐懼搏鬥,一麵在寫字板上寫下這些記憶,皮紙越積越多,越堆越高。但這個小世界中的循環器能力有限;它一次隻能製造十幾頁紙。所以我每次在十幾頁紙上寫下記憶,就隻好把最早的幾張丟進循環器,製造出一張張幹幹淨淨的空白紙張,於是我才可以繼續寫。就像是一條蛇吞下了自己的尾巴。這是瘋狂,抑或是極為純粹的理智。
寫字板芯片可能已經完全存儲下了我在這裏所寫的一切……隻要生命尚有時日,我便會一直寫下去……但事實上,我並不真正在乎。每一天,我隻關心這十幾頁皮紙。清晨時的空白紙頁,到傍晚,它們就擠滿了我親手寫上的細長而窄小的字母,墨點斑雜。
而後,伊妮婭鮮活地朝我走來了。
但昨晚,就在薛定諤貓箱的燈光全數滅掉後,我同外部宇宙之間,僅隔著靜動外殼凍結的能量、那個裝著氰化物的小瓶子、滴答作響的定時器、超精準的輻射探測儀,此時,我聽見了伊妮婭在呼喚我的名字。我在一片漆黑中坐起,無比驚訝,無比冀望,甚至都忘了打開所有燈光,我感覺到她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頰,這一定是在做夢。可那的確是她的手指。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便早已熟悉了它們。她成年之後,我吻過它們。他們最後帶走她的時候,我的嘴唇輕觸過它們。
她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頰,溫暖而甜美的呼吸溫暖著我的臉頰,柔軟的嘴唇輕輕貼上我的嘴角。
“我們要離開這裏,勞爾,親愛的,”她在黑暗中低語,“也許還會再等上一段時間,但隻要你寫完我們的故事,隻要你記起這一切,理解這一切,就可以離開了。”
我伸手抱她,可溫暖漸漸遠去。燈光亮起的時候,我那卵形的世界赫然是空寂。
正常的覺醒時刻到來前,我一直在來回踱步。這數天,抑或數月以來,我最大的恐懼並非死亡——伊妮婭已教會我怎樣從容看待死亡——而是瘋狂。瘋狂會奪走我的理智,奪走我對伊妮婭的……記憶。
然後我看見一樣東西,於是停下腳步。寫字板竟然被激活了。觸筆沒有躺在它通常所在的地方,而是夾在了寫字板的封麵下,往事浮現出來——在我們離開地球後的旅途中,伊妮婭正是這樣把她的鋼筆夾在日記本裏的。我的手指顫抖著,把昨天寫下的紙張丟進循環器,激活了打印端口。
隻出現了一張紙,紙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手寫文字。是伊妮婭的筆跡,我再熟悉不過了。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轉折點。或許,我已經完全瘋了,這些都毫無意義;或許,我已受拯救,這一切都幹係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