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3 / 3)

“所以隻有偏地,”我說,“在海伯利安這樣的偏遠星球,才有人敢雇你。”

“完全正確,安迪密恩先生。”

我吸了口氣。“所以,你陪我踏上這趟旅途,是為了這個?為了尋找你的兄弟……兄弟或者妹妹?”

貝提克笑了。“能和我的克隆兄弟姐妹偶遇的概率,實在小得可憐,安迪密恩先生。撇開概率這一點不談,隕落之後,機器人還被大規模摧毀了,他們能從中生還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可是——”貝提克閉了口,攤開雙手,似乎在解釋一件荒謬的事。

獵隊回來的前一天傍晚,我第一次聽到伊妮婭談論她關於愛的見解。她先是向我們提問有關馬丁·塞利納斯《詩篇》的問題,後來話題就轉到了這上麵。

“好吧。”她說,“我明白,聖神每占領一個地方,就把這本書列入當地的禁書書目,但那些在書出版時還沒被聖神吞並的星球呢?有沒有像他如饑似渴想要的那般,得到高聲喝彩?”

“我記得在神學院討論過《詩篇》。”格勞科斯神父輕聲笑道,“雖然明知是本禁書,但那隻是讓誘惑更添一分。我們可以忍住不讀維吉爾,卻排著隊傳閱那本已被翻得稀爛的《詩篇》,那本打油詩。”

“那是打油詩嗎?”伊妮婭問,“我一直以為馬丁叔叔是位偉大的詩人,不過,也隻有他自己那麼跟我講,媽媽總是跟我說,他就是個討厭鬼。”

“打油詩也是詩。”格勞科斯神父說著,又輕聲笑起來,“事實上,兩者很難分開。我記得,在那業已式微的文學圈被教會吞並之前,圈子中的大部分評論家都拒絕承認《詩篇》屬於文學。也有人把他視為……真正的詩人,而非記錄隕落前海伯利安事件的史官。但大多數人,都對他第二卷卷末關於愛的頌揚冷嘲熱諷……”

“我記得。”我說,“那個叫索爾的人物——老學者,女兒逆齡成長的那位,他找到了‘亞伯拉罕的兩難選擇’的答案,是愛。”

“我記得首都有個惡毒的評論家,曾這樣評論這首詩,”格勞科斯神父輕笑道,“他引用了大流亡前舊地出土的一麵古牆上的塗鴉——‘如果愛是答案,那麼問題為何?’”

伊妮婭看著我,等著我的解釋。

“在《詩篇》裏,”我說,“學者似乎發現,人工智能內核所謂的‘締結的虛空’,正是愛。愛,就像引力、電磁力、強弱核力一樣,是宇宙的基本力之一。在詩中,索爾領悟到,內核終極智能永遠無法理解,移情與之……與愛,是密不可分的。老詩人對愛的描述是‘如同亞量子般不可捉摸/將信息在一個個光子間傳遞……’”

“忒亞定會讚同這一說法,”格勞科斯神父說,“盡管他會以另一種方式表達。”

“不管怎樣,”我說,“對這首詩的普遍反應幾乎都是——比如我的外婆——說它多愁善感得有些濫俗。”

伊妮婭搖著頭。“馬丁叔叔說得對。”她說,“愛是宇宙的基本力之一。我知道索爾·溫特伯真的相信自己理解了那句話。他這麼對媽媽說了之後,就隨女兒消失在獅身人麵像裏,乘著它前往孩子的未來。”

盲神父停下搖椅,探過身,手肘撐在皮包骨頭的膝蓋上。他那補丁織綴的法衣,要是穿在別的缺少高貴氣質的人身上,便會充滿滑稽的意味。“簡單來講,是不是說,上帝即愛?”他說。

“對!”伊妮婭說,她已經站到了火堆前。那一刻,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似乎在我們一起經曆的短短幾個月時間裏長大成人了。“希臘人在勞作時發現了重力,但解釋說那是四大元素之一:土,‘回歸家族’。索爾·溫特伯所瞥見的,是愛的一點物理性質……它存在於什麼地方,怎樣產生作用,一個人怎麼理解並駕馭它。‘上帝即愛’這個說法,和索爾·溫特伯所見的——馬丁叔叔試圖解釋的東西——之間的區別,就像希臘人對於重力的解釋與艾薩克·牛頓的公式之間的區別。一種是巧妙的描述,另一種是對其本質的分析。”

格勞科斯神父搖搖頭。“我親愛的,聽你的話,愛就跟機械參數一樣,可以套用公式計算。”

“不。”伊妮婭說,我從未聽過她這麼堅定的聲音,“就像你所解釋的,忒亞認為宇宙會向著更偉大的意識進化,那不可能純粹是機械的……那些力量不是像自然科學裏的其他力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而是萌生自神明絕對的熱情……嗯,那麼,倘若承認愛屬於‘締結的虛空’的一部分,就意味著它永遠不可能是機械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就是人類的本質。”

我抑製住想笑的衝動。“那麼,你是說,會有另外一個艾薩克·牛頓,歸納愛的物理定律?”我說,“歸納出它的熱力學定律,熵定律?推導愛的微積分?”

“對!”女孩說道,漆黑的雙眼燦若明星。

格勞科斯神父身子依舊前傾,雙手緊緊抱著雙膝。“從海伯利安來的年輕的伊妮婭,你是不是那個人?”

伊妮婭飛快地別過身,朝智能玻璃之外的黑暗和冰原走去,幾乎快要走出光亮時,又折返回來,慢慢走回溫暖的地界。她低著頭,睫毛上掛著淚珠。然後她開口了,聲音極小極細,幾乎有些顫抖。“對。”她說,“我想我是那個人。我不想成為她,但我是。或者我會成為……如果能活下去的話。”

聽到此,我背脊一陣冰涼,真後悔討論到這個問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