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和全息井所在的兩層,根據心照不宣的協議,是公共場所。廚房(貝提克稱其為“調理室”)坐落在全息井那一層的艙壁中,我們時常在全息井的矮桌邊吃東西,偶爾把食物帶到上麵領航室邊的圓桌上吃。在醒來吃了“早飯”後(按照飛船時間,當時是海伯利安的下午,可是,既然我永遠也見不到那個世界了,我為什麼還要堅守它的時間呢?),我便徑直衝向圖書館:那些書很古老,都是在霸主時期或是更早的時間裏出版的,我驚訝地發現了一本史詩,那是馬丁·塞利納斯寫的——《瀕死的地球》——以及十幾名古典作家的巨著,我兒時曾讀過;在沼澤小屋那漫長的晝夜,或是在河上工作的那段時間裏,我也時常重新閱讀。
我在那兒瀏覽書籍的第一天,貝提克來到我身邊,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巴掌大的綠色冊子。“這本可能會很有趣。”他說。書名是《世界網旅行指南:特別獻上中央廣場和特提斯河》。
“也許會很有趣。”我說道,顫抖的手指掀開書頁。之所以顫抖,我想,是因為意識到我們的目的地正是那兒——我們竟然正飛向舊時的環網世界!
“這些書來自一個信息唾手可得的年代,”機器人說,“既然是史前古物,肯定很有趣。”
我點點頭。小時候聽外婆講舊日的故事,我曾試圖想象這個世界,在那兒,所有人都帶著植入體,可以隨時隨地接入數據網。當然,即使是在那時,海伯利安也沒有數據網——它從來沒有加入過環網。但是對霸主幾十億公民的絕大多數人來說,生活肯定就像是沉浸在無止境的視聽、印刷信息的刺激模擬中。難怪在舊日裏,絕大多數人都從來不去學如何閱讀。隕落後過了很久,當星際社會被重新連接起來後,掃盲成了教會和聖神官員的首要目標之一。
那一天,我站在飛船那鋪了地毯的圖書館中,鋥亮的柚木和櫻桃木牆壁被光線照得閃閃發亮。我回憶起,我從書架上拿了五六本書,帶到桌子旁去讀。
那天下午,伊妮婭也突襲了圖書館——她立即從書架上抽出那本《瀕死的地球》。“傑克鎮上沒有這本書,我去拜訪馬丁叔叔的時候,他也不讓我看,他說,除了未完成的《詩篇》外,這是他寫過的唯一一本書,值得一讀。”
“講什麼的?”我問道,依舊埋頭閱讀德爾莫·德蘭的小說。我和孩子嘴裏啃著蘋果,邊讀邊聊天,當時貝提克已經從螺旋樓梯走到樓下去了。
“舊地最後的日子。”伊妮婭說,“其實是關於馬丁嬌生慣養的童年,那時他還生活在北美保護區他們家族的大莊園裏。”
我放下手裏的書。“你覺得舊地發生了什麼事?”
女孩不再咀嚼。“在我的時代,每個人都認為是三八年天大之誤的黑洞吞噬了地球。它沒了,完蛋了。”
我一邊嚼,一邊點著頭。“大多數人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但是詩人老頭的《詩篇》堅持說是技術內核偷走了舊地,把它送到了什麼地方……”
“武仙座星團,或是麥哲倫星雲,”女孩說,又咬了口蘋果,“我母親在和父親調查他的謀殺案的時候,發現了這一事實。”
我湊向前。“介不介意說說你父親?”
伊妮婭微微一笑。“當然不,有啥好介意的?我想我是某種混血兒,一個盧瑟斯女人和一個賽伯克隆體的孩子,不過我從來不介意這事兒。”
“你看上去不太像盧瑟斯人。”我說。高重力星球的人都很矮很強壯,大多數皮膚慘白,一頭黑發;這個小孩雖然還小,但是身高有一倍重力星球的普通水準,那一頭褐發還夾帶著金色的發絲,而且,她太瘦了。唯有她那閃亮的棕色雙眼讓我想起了《詩篇》中關於布勞恩·拉米亞的描述。
伊妮婭開懷大笑,那是歡快的聲音。“我像我父親,”她說,“約翰·濟慈,很矮,白膚,金發碧眼,也很瘦。”
我猶豫了片刻,然後說道:“你說,你和你父親說過話……”
伊妮婭眼角向我投來一瞥。“對,你知道,在我出生前,內核就殺死了他的賽伯體。但是,他的人格被轉移進了母親耳後的一個舒克隆環中,好幾個月來一直由她攜帶著,你知道這個嗎?”
我點點頭,《詩篇》中就是這麼說的。
女孩聳聳肩。“我記得和他談過話。”
“可當時你還沒……”
“還沒出生,”伊妮婭回答,“對。一位詩人的人格,和一個胚胎,會談些什麼呢?但是我們的確談了。他的人格依舊和技術內核連接著,他讓我看到了……嗯,這很複雜,勞爾,相信我。”
“我信,”我一麵說,一麵朝圖書館左右四顧,“你知不知道,《詩篇》說你父親的人格離開舒克隆環後,在這艘飛船的人工智能中待了一段時間?”
“對,”伊妮婭說,她莞爾一笑,“就在昨天,我睡覺前,和飛船談了個把小時。是的,我父親曾經在這兒待過。隕落後,領事駕著飛船回去檢查環網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他的人格的確和飛船的意識共存著。但他現在不在這兒了,飛船也不記得他待在這裏的那些情況了,它不記得我父親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他在領事死後離開了,還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
“嗯,”我說著,試圖選用外交性的語言,“內核已經不存在了,所以我覺得賽伯人的人格應該也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