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自傳

個人問題

作者:共由

我沒有見過外公。1958年他就病故了。連他的照片也沒見過,隻能從母親和我自己的臉上揣測他的長相了。關於外公,家裏人很少提起。我隻是1974年跟外婆在安徽江邊小城安慶暫住時,才感受到他曾經的存在。

我小時候常常流鼻血,夏天在太陽下瘋玩後,鼻血會噴湧而出,外婆總是慌忙拿出一塊端硯,用一個墨條磨出一灘墨,棉花蘸上墨,塞到我鼻子裏。一般都能止住。問外婆,說這塊墨條是外公以前用過的胡開文墨,裏邊有麝香。硯台有我的臉大小,左右各雕一條龍。80年代被安慶博物館的一個工作人員連蒙帶唬200元買走了。

有一次,我在箱子裏翻出一個很粗的卷軸,展開看,是幅行書卷,外婆說是外公留下來的,是董其昌的字,後來博物館鑒定說不是。她說外公喜歡買字畫,以前家裏有好多的。

後來我長大些,母親告訴我,外公是安徽懷寧人,本是個讀書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國民黨政府裏做些文秘類的工作,後來與人合夥開米店,米店又開倒了。解放後,成分評了個工商業者兼地主,找不到工作,46歲就去世了。

前些年,從母親的相冊裏看見一張外婆的老照片,是40年代末和母親在上海照的,穿一條白色花裙,很清秀的樣子。問母親,說那時外公在蚌埠市政府裏做秘書,外婆帶母親坐船到上海,再換火車去蚌埠看望外公。外婆再次到上海已是近60年後我定居上海以後的事了。

外婆兩年前90歲壽終正寢。整理遺物時,屬於外公的東西,除了那個書法卷軸外,還有兩件東西我都是第一次見到。一件是外公去世那年的選民證,另一件是他的“自傳”。

這份十多頁的自傳寫於1956年,實際上是他寫給政府的一份交代,對自己生活經曆、思想的反省和自我批判。我無法揣測他寫這份材料時有多痛苦,但我很感激他寫了這篇自傳,在星轉鬥移、天翻地覆的56年後,讓我看見他無比工整漂亮的小楷,讀到他四十幾年的生活軌跡和奮鬥,體會到那一代讀書人的不幸,還讓我第一次見到了我的外公。

自傳沒有過多的文采和雕琢,有的是對自己生命曆程誠惶誠恐的否定,希望被社會接納的卑微乞求,和對生存的執著向往。這裏摘取其中兩段與大家分享:

——父親對我的期望,是續誌述事,向先代學步,但我對此並無興趣,終於進了學校肄業。我在初中時期,功課以外,已經漸漸歡喜找些新的作品瀏覽,如《創造月刊》、《呐喊》,以至《飲冰室全集》、《胡適文存》等等,當時對這些作品,隻覺得比過去讀的所謂“文以載道”的文章,以及“江山風月,兒女閑情”一類稗官野史,在趣味上新穎得多。

——從我十多年的錯誤曆史,分析當日思想根源,因為我生長在資產階級的家庭,生活上、思想意識上,都受了資產階級的熏陶,以致發展到在離開學校以後,就處心積慮地做了統治階級的工具,在幹訓班受訓以後,認為桂係在安徽的統治將是長時期的,為著未來的出路,就選擇了這條政治路線,所以始終都婢膝奴顏地聽供驅使,加深安徽人民的災難。

——本市展開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改造,我被精簡離職,兩年來雖然過著失業生活,但我仍然在努力爭取,從勞動生產中鍛煉自己,麵對著祖國社會主義的建設,正在一日千裏地突飛猛進,將來需用人才正多,隻要我靠攏政府,政府對舊的知識分子仍然是培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