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傳說中天國的香草至尊;

茅,隨地生長的凡間野草。

—— 題記

1

三號首長隻在連部門前站了一小會,團長剛來得及把連長介紹給他,便動身了。那些預先準備好的板凳依然整整齊齊地在原處晾著。三輛北京牌吉普一顛一顛往前麵開。

車到芭茅嶺下找隱蔽處停了。上山還要徒步爬一個來小時。一溜人在山路上拉開,走在三號後頭的團長指著陡峭的山詳細備至地介紹芭茅嶺,足見他對這裏的情形是多麼熟悉。營長和連長不時說上兩句附和的話,以證明團長所言準確無誤。

芭茅嶺上駐守著一個步兵班。排長陳金根蹲在這個班,士兵換了一撥又一撥,他多年貓在這山上沒挪過窩。大背著衝鋒槍,邁著敏捷的步子,此時他走在最前頭,那些喜歡亂動的石頭在他腳下都顯得十分老實。跨上一道石坎,他轉身伸過手去拉三號,剛一握那手,他便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驚駭。那樣溫暖,溫暖得靜悄悄的;是因為柔軟而覺得溫暖呢,還是因為溫暖而感到柔軟?首長對著他微笑,凝聚了慈祥和藹的笑……他發呆,驀然覺醒,把三號拉了上來。

首長有點喘氣了,他有50歲嗎?走到一段陡壁上邊,不知誰不當心把一塊石頭踢了下去,“咚”的一聲沉悶的巨鼓震過之後,驚起山崖下的幾隻黃雀,那些小可憐嘰嘰喳喳叫著,飛到山腳下的叢林中去了。此時雜遝的腳步踩著輕俏的石路,偶爾有人咳嗽一聲,便覺得山體搖晃得厲害。客人們隻顧了低頭走路,而當他們拐過那方石岩走到坑道口前的時候,這兒的一小塊平地反而使他們感到吃驚。陳金根對哨兵交待了幾句,坑道便張著大嘴,把稀客們一個個吞了進去。

穿堂風撲麵而來,陰涼涼地搓著人的臉,光線的昏暗又讓人感到那風十分沉重,拐過兩道防護門,更聞到坑道裏彌散著黴腐、汗腥和矽酸鹽水泥混雜的氣息。煤油燈把行走的人影子打到牆上,撞得丁零咚隆直響。在陳金根事先交待過的幾個緊要處,都有一個兵在那用手電筒照著,以免首長們的頭碰到門框或是看不清拐彎、階梯而失足跌倒。出了坑道,走過一段交通壕就是一號哨位。水泥澆鑄的工事內六米見方,30倍望遠鏡的三角架占去了相當可觀的空間,因而三號、團長和連長進去之後,加上原在裏麵執勤的哨兵,便有些人滿為患了,於是,其餘人都分散在兩側的塹壕裏。

由連長給三號指示目標方位,彙報情況。

隨員們從塹壕內伸長脖子,在戰士們的指點下,欣賞著神秘莫測的山景。正斜麵的山勢與剛才上山路徑的那麵相反,非常平緩。從地圖上看,芭茅嶺山腳等高線是一個不太圓的環,形同十二三的月亮,逐層上升的等高線又構成一棵大樹橫斷麵的年輪,東南方向稀疏。不知曆經了大自然多少萬年的雕鑿,使西北山坡陡峭,泥土流失殆盡;東南山坡泥土卻很厚,雜草茂盛,灌木叢生。在這裏,常年不斷的花朵總也找不到一個獨顯尊貴的季節。順著山坡下去就是螞蟥溝,那裏的草木更加密集:高大的喬木氣勢蠻橫,排擠一切,鋪天蓋地;南竹不畏擠壓,首先從天上和地下爭奪空間和土地,然後橫向擴張;蕨草苦心經營,一寸一分地去取得地麵;葛藤卻滿不在乎,泥裏、石縫、朽木中到處紮下根須,將藤條緊緊攀住林中的大戶;茅草則是迅速占領遭到災難的地皮的能手,它們不計較陽光、水分、空氣的貧富。這芭茅嶺和對麵的535高地都是騎線山嶺,因而山頭上的軍人們可以隨意越境,一人伏下身體可以同時趴在兩國的土地上,但是與國界十字相交的螞蟥溝倒成了雙方的鴻溝。幾年前的一場惡戰曾把535和芭茅嶺的地表化為一片焦土,如今除了偶爾能分辨出一兩個新近落下的彈坑,茅草也早已將535打扮成綠色的寵兒,幾棵野芭蕉點綴其上,顯示著妖嬈的風姿。淡淡的山嵐在溝裏飄忽著,綠蔭中潛藏著無窮的玄機,要是從那架大倍數望遠鏡裏去觀察,還可以清清楚楚看到535山頭上有幾個青麵獠牙的機槍射孔。當然,如果不借助那個穿心洞肺的光學怪物,平心而論,535同所有的青山一樣是溫柔恬靜的,隻有些懶怠而已。視線越過535南坡,那球村茅草覆蓋的房頂們萎萎縮縮,嫋嫋炊煙也是那麼樣猥瑣膽怯。

陽光強烈地壓著芭茅嶺,熱風在山坡上打滾,扇得塹壕沿上的泥巴氣息青草氣味直往人的鼻孔裏鑽,山嵐被強光擠得直往螞蟥溝裏躲,溝裏樹林中有一隻斑鳩叫得山野煩躁難耐。山巒在這裏沉睡了千百萬年,可是盡管有著這種陽光下的一歲一枯榮的萬代繁華,在宇宙的曆程中也不過是眨了一下眼皮。

連長從一號哨工事裏走出來,向倚靠在工事牆壁上的營長討煙。

2

陳金根下山到連部參加有關文件的學習,咬著牙磨了兩天屁股,總算功德圓滿。他打算把探家的事落實一下。去年他新婚不滿十天,被一個電報召回部隊。她幾次寫信說要來,他不讓來,不想讓她知道芭茅嶺是這麼個地方。通信員跑來找他。

“連長有請。”

走進連部辦公室,他看見連長滿臉不高興:“你探家的事暫緩吧。今早晨接到芭茅嶺的電話,說是聽到有鬼哭叫。真是活見鬼!一個風吹草動就瞎咋唬,你瞧你的那些窩囊兵……”

陳金根第一次頂撞領導了:“怎麼我的窩囊兵,你又不是隔了我七八十來級的將軍!”

盡管連長還小他三歲,可人家是軍校來的學生官,人聰明,有學問,他心裏其實是服他的,可不讓他探家太叫他憋不住氣。他本想再來幾句難聽的,但又一想連長是個毛孩子,體諒不到有“家屬”的人的心,何苦去一般見識。

“怎麼會有鬼哭呢?什麼年代的兵,信這個?你立即動身上山去,盡快查明情況報到連裏來,喔,對了,警衛連下了一個兵到我們連來,支部決定放到芭茅嶺,有你這樣的老排長帶著我們放心些。”

哪裏會有什麼鬼叫呢?陳金根也感到不可思議,全連再沒有誰比他蹲芭茅嶺的時間更長,雖然在嶺坡上挖地時常常會翻起一具具白骨,但他從來沒有聽過什麼鬼叫。

通信員把那個兵領了來。問清了他的姓名叫寧久星,看上去人挺靦腆,不知犯了什麼錯誤貶到這裏來。

他們登上連裏派的北京吉普,搖晃著身子在路上顛簸。小車撲騰騰地向邊境線奔去。看得見對方的山頭了,在三號來之前,軍路上都拉上了偽裝網,因為那邊的高射機槍子彈打到這裏是相當有效的。車速雖然不太快,但推動的氣浪足可以叫吊垂著的偽裝網來回晃蕩,使網上的敗葉紛紛落下來。落葉飄飄揚揚,幸運的掉在車篷頂上帶著逛好長的一段路,偽裝網外邊的葉子飄在山坡上的草叢中,最不幸的是那些性急的樹葉,早早落在路麵,被車輪輾進了泥裏。這裏的空氣非常潮濕,歇半個月不下雨路麵仍是泥濘的。

開車的是個誌願兵,綽號老油條,手把方向盤,嘴叼小白棍,和陳金根調侃起來。

“掐了三百多天手指頭,一聲鬼叫,唉,可憐的老陳,別想她了。”

“誰想她,你不知道,再過十來天,我們那兒搶收搶種,如今包產到戶,我家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爺爺,加我那位,忙不過來。晚稻趕不上季節,明年口糧都成問題。”

“想老婆就想老婆唄,講那麼多理由幹什麼。剛剛嚐到那份滋味,就生生的天南地北,咱都是過來人,對你此刻的心情絕對地充分理解。”

“什麼滋味,一點意思都沒有。”

“煮熟的鴨子,肉爛了嘴還硬。”

“鬼才說假話,那事兒原來並沒多大意思。”

老油條沉默了一陣,突然“呸”的一聲,把嘴上的煙頭吐到車窗外:“你個笨蛋,你動一動嘛。”

“什麼?動一動?”

坐在他身旁的寧久星“撲哧”地笑了一下,馬上又忍住。他仄過臉盯著這個遭貶的兵,眨巴好一陣子眼睛:瞧他那粉嫩的臉蛋,水閃閃的大眼,他說他是山溝裏長大的,真他媽的活見鬼。他笑什麼?操蛋。

3

芭茅嶺是東線最敏感的地段上的一個最靈敏的神經細胞,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會從電話線上傳導開去, 引起一連串的指揮機關打噴嚏。因此,在這裏練出來的眼睛耳朵不比尋常。

夜暗籠罩著大地,沒有月亮,星光倒是很燦爛,凝目望去似乎伸手就可以摘到它們,也許這正是那些冤鬼們一眨不眨的眼睛,懷著忿懣、惆悵,歇斯底裏地閃耀,而又無可奈何地懸掛著。天河橫貫南北,就像螞蟥溝一樣架在芭茅嶺和535之間,仄耳諦聽似乎真有河水湍急的流聲。宇宙人方雄對這種神話嗤之以鼻,可是喜歡抬杠的張彥才說:“龐大的銀河係浩浩蕩蕩急速旋轉難道不能發出聲震天宇的轟鳴嗎?隻不過人的耳朵聽覺範圍太有限罷了,要聞聽宇宙之聲必須依賴第六感官以至第七感官。”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要去說什麼天外之聲,在這人煙稀少的邊陲野嶺荒山,霍霍的樹歌、簌簌的草吟、唧唧的蟲鳴已經是夠神秘的了,即使是絲風不吹,草木生長的膨脹之聲也是極其驚心動魄的。戰士們都知道535發生過那場惡戰,因而無論城裏春夏秋冬,站在哨位上,尤其是初來乍到的新兵在夜深人靜之時,總嗅到草木中隱隱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硝煙味,品著這氣味,朦朧的荒野中一星半點的動靜都被那種淡淡的氣息放大了幾十倍成百上千倍,哪怕是一滴露水跌落在石岩上也會化成炸彈般的轟響。要注視那響動之處是毫無收獲的,周圍的一切依然是灰濛濛的一片,眼裏所看到的遠不及耳朵裏聽到的那麼樣豐富多彩,視網膜感覺到的是大地像死了一般,偶爾有顆流星隕落,便覺得世界陡然沸騰了一刻。天上的銀釘釘在深藍色的底板上,隻有地裏蟋蟀的叫聲才使這些繁星顯出生氣。白日裏綴在翠綠的草地上爭奇鬥妍的花朵,此時已消融在大地的灰黑中。對麵535花草樹木和那斜坡後的房屋通通淪落到沉甸甸的死灰色的山體的輪廓中去了。

自從芭茅嶺建點起,陳金根在這裏度過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眼耳鼻舌身都變得和這個環境混為一體了。難道信不過自己?除了在哨位上執勤的幾個戰士,全班十個人都集中到這裏靜靜地聽著,沒有放過點滴的聲息,互相之間差不多能聽到心髒的跳動。在這種氣氛中,陳金根似乎也喚醒了幾年前初次在這裏站哨的感覺,五官又陡然急躁起來。沉重的時間在緩慢地流逝,煙癮頗大的兵喉嚨裏早已在咕咚咚地咽口水。不能收兵,他想無論如何得捱下去,非把這些人整趴下,免得他們再胡說八道。不過他也覺得自己可能太認真,為什麼硬要讓大家統一認識呢?除非是特別的膽小無知,這些人誰真心承認有鬼哭?

心髒在不耐煩地搏動著。突然,一聲顫栗的叫聲從螞蟥溝裏傳了出來。那些蹲著和坐著的士兵們像屁股下鑽出條蛇一樣蹦了起來,一齊趴到壕沿上洗耳恭聽。

“什麼狗屁鬼叫,這不就是貓頭鷹嘛!”陳金根氣咻咻地說。

“不錯,”班長附和道,“這是貓頭鷹叫。”

全班對此幾乎沒有什麼異議,大家素常都聽到過這種叫聲,並且也都知道這就是那愛捉老鼠的貓頭鷹。

“可是,我昨天夜裏聽到的絕不是這種叫聲。”班長語氣堅定地說,“貓頭鷹我還不知道嗎?頭兩天廖亞林、胡永康、王潤泉他們幾個告訴我說聽到了鬼叫,我也不相信,沒敢往連裏報。昨天夜裏我親耳聽到了,所以才不得不報告給連裏。”

有五個“鬼派”戰士都附和說不是這貓頭鷹的叫聲,他們聽到的遠比這要可怕得多,實在是叫人毛骨悚然。其餘幾個人見班長成了鬼派頭,便都不做聲,很難弄清他們到底是個什麼態度。怎麼給連長回話呢?他娘的,權當沒那回事吧。

“走吧,都回去睡覺。”

一行人跟著排長,走過交通壕,鑽進坑道裏去。遠遠又聽見貓頭鷹挑逗性地叫了一聲。

4

睡得死沉沉的陳金根被人喊醒了。

“排長,排長,快起來,那哭聲又來了。排長,你快去聽吧。”

陳金根翻了個身,坐在床沿上。倒八輩子的黴了,這樣的屁事搞得不能安生,就是有鬼叫又怎麼呢!你在這呆了這麼多年也沒被鬼捉去。真是閑極無聊。

他迷迷糊糊地走出坑道,進到前沿塹壕。

“有什麼鳥動靜!”

寂寞的山野懶洋洋的,使人老想往地下躺,溫熱的微風纏在臉上叫人睜不開睡眼。

“排長,你聽!”

遠遠傳來一聲使人戰栗的哭叫,顫抖、彎曲,叫得你的耳朵不由自主地聳立繃直了起來。不像是在螞蟥溝裏,也不像535傳來的,又不像是在那球村那麼遠。叫聲不知道在樹林中拐了多少道彎,好似從四麵八方的地底下冒出來的。心跳剛剛平息,又聽得叫了一聲,這回的聲源讓人模糊感到是螞蟥溝南頭發出的。接著又來了一聲,似乎是在螞蟥溝的北頭,哭叫的聲調別有一種紮人的痛癢,跳蕩、回旋,好像是對前頭那叫聲的答應,盡管那不是人的語言,但是人的心裏分明感到是那種意思。貓頭鷹的叫聲絕不是這樣,那種食肉鳥類的嗓門狂放有餘而底氣不足,雖有雄雌呼應而毫無情意,因此遠沒有這“魔鬼”的嗓音叫得這麼撩人,唱得這麼動聽,哭得這麼心酸。霎時間夜風一絲兒也不動了,灰蒙蒙的山坡上彌散著花香夾著腐草的濃鬱氣息。

“怎麼樣,排長?”

“這聲音也瘮人。”

陳金根回坑道走到電話機邊,搖通了連部。

“喂,連長嗎?剛才那玩意兒叫了。”

“你親耳聽到?”

“親耳聽到。”

“這……你學給我聽聽。”

“唔,那叫聲很怪,怪得讓人形容不出來,反正很邪乎。”

“你學學。”

“好吧,你聽著:啊——嗚——不對,不對,不是這樣子,我實在學不上來。”

“這算個什麼名堂。你瞧你,這麼個小情況,也叫我為難呀,向團裏報也不是,不報也不是。你告訴哨兵,加強警戒,注意識別,是不是對方夜間行動的聯絡信號。”

他撂下電話,歎了口氣。坑道壁上掛著的那盞馬燈奄奄一息,倒也像一粒金豆子擱在洞窟中光芒四射。他向馬燈走去,挨著牆壁一字排過去的床鋪蠻不講理地伸胳膊蹬腿,把他的一個小腳趾碰得好痛。他扭了扭燈撚,煙子猛大,火光卻不亮,沒油了。他把馬燈取下放在地上,伸手從胡永康床底下拖出油桶,擰開蓋子,這才想起漏鬥。他在床底下掏摸了半天也沒找著,平時那玩意就掛在油桶上的,顯然是哪個渾小子用過之後沒放好,扔在過道上,來來去去的臭腳把它踢開了。他托起油桶,小心翼翼地把桶嘴子對準馬燈油罐口,桶提把頂著馬燈罩很不得勁,油倒出來,有一半灑到地下。刺鼻的煤油味熏得人眼淚花花的,燈光慢慢明亮起來。他放好油桶,把馬燈掛起,床鋪立即變得矮小了。一本書蓋在博士胡永康的臉上,他給他拿開,然後向自己的獨間臥室兼貯藏室走去,順手把那些不老實的胳膊腿塞回被子裏去。

他躺進被窩裏,潮濕的被布粘在臉上、手臂上,滿身的雞皮疙瘩凸得砰砰直響,雖說並不是冬天,可那被子上的每根棉絮都是一根能穿透鐵板的冰刺,直撩到人的骨髓裏去,一年四季都是如此。陳金根知道自己變得越來越嬌氣,熱不得,冷不得,悶不得,涼不得,動不得,閑不得,不是肌肉疼就是關節疼,關節要不曉得疼,肌肉連碰都碰不得。他過足了睡貓耳洞睡坑道的癮,不曉得何年何月才能在老婆懷裏睡個夠。老油條是怎麼說來的,那算是怎麼回事?放狗屁,那家夥八成是胡說八道捉弄人……兔崽子,弄得老子家也探不成。晚稻該栽了吧?早稻收成好不好……明天得派人下山背米、背水。還得去要多一盞馬燈來才好,博士的眼睛越來越近視,夜裏站哨看不清楚就麻煩了……

“排長,排長,電話。”

“唔,唔?!又有鬼叫?”

“團長來的。”

他披起衣服走到電話機邊:“我是陳金根,團長有什麼指示?”

“你親耳聽到那聲音?”

“親耳聽到。”

“聽不出什麼叫嗎?”

“沒聽出來。”

“是不是敵人聯絡信號?”

“好像不是。”

“那你就這麼樣子睡覺哇?你別仗著在那睡了幾年大覺就麻痹大意。我不給你的耳朵磨繭子了。你要注意查哨,凡有意外聲響,你都要到前頭去聽個明白。聽清了嗎?”

“明白了。”

“有重大情況可以直接先給我打電話,然後報告連裏。”

“明白了。”

他走回床邊,穿好衣服,係緊鞋,紮起腰帶。每兩小時巡查一趟,你還有什麼可睡的?他從床底下摸出那個隱藏著的酒瓶,咕咕灌了兩口,舉著瓶子向燈照了一照,怎麼鬧的,又少了半瓶?廖亞林不曉得從哪裏搞來的黨參,在這瓶子裏已經浸泡得脹白白的了。

5

後半夜的山頭上是個太空世界,溫度比絕對零度稍高一點,宇宙人方雄是這麼形容的。即便是六月三伏天,你在山頭上站那麼十幾分鍾,牙齒也會打架。襯衣上染著無窮無盡的潮濕空氣,每根汗毛上都有一隻螞蟻在爬動。

陳金根還沒從那塹壕折角處拐過來,方雄就以裝腔作勢的語調,戲劇性誇張的立正動作迎接他的排長。

“報告排長,一切正常。”

“注意警戒,別大大咧咧的。”

“放心吧排長,憑我的超常感官,他們那邊山頭上的一舉一動我都一清二楚。”

“那你為什麼不能查明那古怪的叫聲?”

“很遺憾,我再次聲明,地球外的智慧生命是絕對存在著的。”

“存在主義。”

“風馬牛,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告訴你,外星人來過地球是絕對不用懷疑的。”

“你別隻顧摟著槍坐在壕裏望天星,人家摸上來,超常感官也救不了你的命。”

“排長你太冤枉人了。首先你的觀念實在太狹隘。你要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就應當承認,我們所處的這個宇宙有二百億年的曆史,我們的太陽係才不過是五十億歲的青年,而我們這個銀河係就有恒星二千億個,圍繞這些恒星的行星那是無法計數的。一些文明在走向死亡,另一些文明又在重演。你要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還必須承認,我們地球上的高級智慧生命是由宇宙中普遍存在的一些基本元素演化而來的,那麼,你憑什麼說那千千萬萬個太陽係都不能產生智能生命呢?說不定人家的文明水平領先了我們幾萬年呢……”

別的士兵都在為文憑或一技之長操心,這小子盡琢磨這些沒邊沒沿的事兒。去年夏天,他硬說他見到一個什麼怪物飛臨陣地上空,要求逐級向上報告,排長哼哼哈哈應付了他。上級糊弄下級容易得很,指揮官什麼事情都實打實哪能行。下級要糊弄上級,就得要考慮後果了。宇宙人方雄也不傻,自個兒偷偷把一篇目擊報告寄去一個什麼歪門協會,竟很快收到回音,還接納他為什麼會員,說是十分歡迎解放軍參加他們的組織,他們相信解放軍的報告是可靠的。從此這小子更來勁。陳金根警告他,那要是個反動組織你就玩完。他說,去,人家是國家正式登記的合法組織。陳金根容忍了他是有原因的,幾年前他也曾見到過一次那種奇怪的光圈輪子,隻不過他不懂宇宙人和飛碟什麼的。

“你住嘴了吧,看了兩本邪書拿來嚇唬我這個老粗,老子不信那個邪。”

“對不起,排長,我講這些決沒有糊弄你的意思。星際航行並不是孩子的夢囈,外星人到過地球的假說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得到證實。很可能在我們還活著的年月就會發生外星人與地球人的正式會晤……”

“行了,兄弟,你我小民百姓,國界之內的事都搞不明白,地球外的事,哼,我們想不得那麼寬。”

“這不對,你們常常講遠大的革命理想要和現實的工作生活結合起來,道理是一樣的嘛!你們給我們講起來一嘟嚕一嘟嚕的,今天你就不能聽我嘟嚕一回:十九世紀末,絕大多數科學家和工程師不知道能不能用物質材料和動力組裝成一個飛行器,僅僅過了幾十年,幾噸重的飛機在天上翱翔,而另一代科學家和工程師又斷言,把宇宙飛船送到月球,從技術上來講絕無可能,可是,就在他們發表這些高論的時候,加加林正在太空遨遊,沒過多久美國人就登上了月球。現代科學的發展,正在不斷打破人類的狹隘意識……”

“好了好了,有空再聽你瞎吹吧。天上的事,宇宙爆炸、銀河係塌了都與你我無關,你腳下三丈寬的地麵上出了毛病,馬上就要叫你翹辮子。”

“排長你這話不對……”

陳金根不和他糾纏,順著塹壕向三號哨走去。這些兵都太有頭腦。

6

每天要挨到東方魚肚白,陳金根才能倒頭大睡。

“排長,快起來,排長!”

“要下雨啦,昏天黑地,有場大雨。”

“已經下了?”

“快了。”

陳金根風快爬起來,三下五除二脫掉身上油膩膩的襯衣,隻穿一條褲衩,抓起肥皂毛巾就往坑道外走。坑道裏的人早已跑得一個不剩了。穿堂風來得好急,帶進了坑道外的熱氣。這樣急匆匆地趕去,好長時間沒撈到這種享受。踢倒了過道上亂擱的小板凳,也不覺得腳趾疼。做著這芭茅嶺的總司令,過著山頂洞人的日子,還不如當個小兵拉子,不痛快的時候發個牢騷,瞎罵他幾聲。當這鳥排長連個放屁的去處也難找。

戰士們都在坑道東北口外,七八個小夥子一個個都脫得赤條條的,活像一群赤膊羅漢。張彥才一絲不掛,陳金根走上前去在他光光的腚上扇了一巴掌。

“去把褲衩穿上!”

“排長,你看我像不像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張彥才說著,擺了一個裝模作樣的姿勢。

“什麼鬼雞巴囉!”

“排長你說話文明點啊。”他又換了一個姿勢,“瞧,反抗的奴隸。”小夥子們看著他那怒目圓瞪的臉,都笑起來。

“你這麼樣子就文明了?去不去穿?”

“饒了我吧,您哪!這兒又沒有女人來,還怕老鴉把我小弟弟叼了去呀。”

“兔崽子,別囉嗦,去,快去穿褲衩,要不我就把你弟弟揪下來。你們都笑什麼?把所有盆、桶和一切能盛水的東西都拿出來,把所有塑料布鋪開。這樣的事還要我交待嗎?你當班長的是幹什麼吃的,見了雨就顧頭不顧腚。”

風刮得很有些聲勢了。山壁上一些不安穩的石頭驚叫著落下去,順著山勢翻滾,山下的樹林稀裏嘩啦地呼喚野地裏亂飛的鳥兒。天上的烏雲相互碰撞著擠向西南方,沸騰的天鍋裏同時燉著烏鴉和白鴿,喘息著偶爾射下幾柱白光,光柱忽然又變作一條大白魚,扭著勁兒向烏雲裏鑽去,搖晃的尾巴甩下了幾點可憐的淚水。任風吹雲湧,慷慨的雨滴兒就是舍不得痛痛快快地落下來,好像有意要吊吊赤膊羅漢們的胃口。不知從哪裏飄來一片芭蕉葉,綠色的幽靈歡欣鼓舞地在半空裏遊蕩,遊到山前五七十米處,正巧回頭風把它托著,不再前進,也不後退,隻是上下翻騰。這綠葉迸發了每一根纖維的神奇活力,以一種活生生的節律踢蕩著。東北風惡作劇似的驀然停了一歇,那綠色的神靈頓時失去了平衡,一頭向山坡下栽去,然而又不甘心直墜到底,頑強地掙紮著滑翔開去。它那輕飄飄的跌落扇起了芭茅嶺噴吐硝煙的旱季。

雨點終於劈裏啪啦擲了下來,砸得岩石嘰嘰哼著藍光閃爍,落在人身上麻酥酥的。小夥子們一陣歡呼,雀躍著扭動手臂和大腿,活像電影裏原始部落的土人跳圖騰舞。陳金根亮開手掌抹著身上的雨水,滿巴掌搓起一坨又一坨的油泥,搓得皮肉通紅,又拿起香皂在頭上身上胡塗亂擦。

“大家動作快點,當心感冒了。”

幾個兵圍著寧久星,非要他把褲衩脫下來,不懷好意地捏他那粉嫩的皮肉。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他一頭鑽進坑道裏去,再也不肯出來。

“排長,我來跟你互助合作。”張彥才走過來,用毛巾使勁擦著陳金根的背。

“好崽,孝順得你爺好。”

“我家八輩子沒出過一個官,有個排長給我兒子打幡,倒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