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是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首屆文學係讀書時的同學,後來又一同到了廣州軍區創作室成為同事。同在部隊,稱戰友;同在文壇,稱文友。戰友加文友,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了。所以,當他電話裏說近來正在整理他的小說作品並希望我能夠為之寫一點文字的時候,我也便顧不上人微言輕,一口應承了下來。
應承下來之後才知道這點小活兒不太好弄呢。從文學氛圍上說,如今這年月同我們在軍藝讀書的時代是大相徑庭了。那時候文學那叫個火啊,隨便一篇小說作出來,不說你立馬名滿天下,“引無數英雄競折腰”,至少也是“一曲紅綃不知數”,各種筆會、座談會、研討會的請柬紛至遝來,熱情的讀者來信讓你回信回到手軟,鬧不好門鈴叮咚一響,一名乃至若幹名梨花帶雨的文學女青年登門求教來了……啊啊,遙憶公謹當年啊,俱往矣啊,想想看,那時候弄一頂作家的桂冠頂在腦袋上玩玩是啥感覺?
從那時起到如今,也不過是二十幾年的光景。可就是這二十幾年,生活可是發生了太大的變化。我不知道現在的人們還有多少讀讀文學作品的雅興,也不知道當下的青年男女在泡吧的時候會不會交換一下對文學作品的看法,甚至於把文學修養仍視為自己的擇偶條件之一,還會不會在談話和寫作時自如地引用諸如《簡愛》、《約翰·克裏斯朵夫》、《靜靜的頓河》、《追憶逝水年華》、《安娜·卡列尼娜》……裏麵的句子,除了歌星和影星之外是否還在心裏給諸如海涅、泰戈爾、蘇東坡、李清照以及魯郭茅巴老曹……們留下了溫暖的一角?
不可否認的是,今天的生活中的確有許多遠比文學重要的東西,比如房產、汽車、股票、基金;更應該承認的是,今天的年輕人遠比當年的我們視野開闊,學養深厚,比如世界眼光、電腦、外語。畢竟,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於文學於社會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或者說,是一個不那麼正常的時期。趕上了,是幸運;沒趕上,也不遺憾,每個時代自有它獨特的精彩之處。對物質與精神的追求都是必要的,而且也無法要求他們一定得同步。總不能讓人家一麵舉家食粥一麵“呼兒將出換美酒”,一麵籌算著布票一麵“雲想衣裳花想容”,一麵搭著上下鋪一麵高聲吟誦“安得廣廈千萬間”吧?
我就是帶著這樣的一種矛盾的心情開始重讀江水的這些中篇小說的。老實說,近年來我也很少去讀小說了,尤其是這種所謂純文學的作品。然而在此番閱讀中,我漸漸地又找回了某些當年的感覺。這感覺很難用三言兩語來表達清晰,總之是一種能讓人從浮躁中平靜下來的力量細雨潤物般地漸漸彌漫全身,是一種宗教神靈般的光芒慢慢地將身心籠罩。讀著讀著,你會沉浸其中,物我兩忘,在作者巧妙的誘導下,走進小說這個亦真亦幻的世界——
江水的這部中篇小說集從題材上可分為兩大板塊,即以上世紀70年代末的中越邊境戰爭為大背景的部隊生活和以作者故鄉為背景的曆史故事。《鐵路末端》、《咫尺》、《伏神》、《芭茅嶺》當屬前者,而《尋細姑》和《逗神惹鬼》則屬後類。至於《凡夫俗子》的筆鋒所指向的是和平時期軍人的內心世界,其本質,同局部戰爭環境下當代軍人的內心世界並無一道明顯的鴻溝,恰好為我們的閱讀提供了一種立體的視角。
江水1969年入伍,也就是說在他從軍十年後,他走進了戰爭。是時,他身為陸軍師的新聞幹事,不但隨軍經曆了真實的戰爭(包括身邊戰友的犧牲),也在戰場上采寫了大量戰爭報道,不消說,他自然也貯藏了大量當時還無法馬上寫作和發表的原生態素材。對於他的這一部分極寶貴的生活積累,我們可以期待他的另一部作品的問世——那是他自己28天戰爭生活的日記體的真實記錄,並配有他在當時拍攝的一批老照片。我相信,那將是一部不但讓我們親曆戰爭的人感到親切和懷念的作品,也會是一部令沒有過那場戰爭經曆的人感動和激動的作品。然而收入這本集子裏的幾部戰爭題材的中篇小說,江水卻基本上回避了正麵描寫戰爭場麵和戰爭故事,倒是“零敲碎打”地、甚至是節奏舒緩地帶我們走入了在局部戰爭大背景下的我軍士兵的日常生活——一個鐵路專用線的小站上,幾個年輕和不太年輕的士兵同附近村姑之間的微妙感覺,化激烈於平淡(《鐵路末端》);鬼叫和UFO,常年在邊境一線進行守備作戰的軍人魔幻般的視聽,槍炮聲反倒成了背景音樂(《芭茅嶺》);執行輪戰任務的戰士同四條軍犬一同演繹了一係列忠肝義膽的故事,無論卑下與崇高,戰爭都會將它放大到極致(《伏神》);即使是在槍林彈雨汪洋血海中,愛,仍然是永恒的感動(《咫尺》)……掩卷深思,我試圖尋找作者當年寫作時的思維脈絡。作為同樣有著戰場記者經曆的我,這些故事於我說來並不算新奇。我不解的是作為一線參戰部隊一員的江水為什麼如此“曲線救國”?或者說,他為什麼選擇了這樣一個大大有別於他人的進入(戰爭和小說)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