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混沌之時,最為鬼斧神工的一筆落在了人間。玉成山巔筆鋒如削,其色如墨,四季晨光更迭。流嵐飛雪掩映於蒼翠遼闊的山林間。
綿延崎嶇的山脊如虎背上的刺突根根蟄伏,百年遒勁的根須深紮入土,枝葉撐開足以遮天蔽日,遠遠望來而心驚歎服。
雲海晦暗,綠濤成紋,早已與天地融為一體。玉成山終年懷翠,如水墨山水圖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雄闊而高遠超拔。
入秋,薄霧朦朧,瀟瀟雨絲從三日前就未曾停過。柔軟鮮亮的苔蘚上漫過一層薄薄的露水,被那兩行淺淺的腳印震落一地,自山腳一路綿延至玉成山巒的巔峰,仿佛經曆了千秋萬世的洗禮。
那一年,衛淮風十七歲。
那一年,素絢十五歲。
那一年,他們都失去了最愛之人。
下著蕭蕭暮雨的黃昏後,素絢隻身一人上了玉成山,出現在他的麵前。
衛淮風這一生,從未見過像素絢那樣的女子,沉靜如水,犀利如冰。
雨很大,她一襲青衣吸飽了雨水,過了很久依然有滴滴答答的水跡沿著下垂的邊沿滑落到地麵,濺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她的臉藏在潮濕粘膩的頭發後麵,逆著光隱隱透出蒼白的側臉。眼波淡寂,幽深的重瞳似清冷星輝,閃動著濕漉漉的水汽。
就算是如斯狼狽,也無法清減她一身的風華氣度。
她說,我叫素絢。素以為絢兮的素絢。
素淨、蒼白而直指人心。
衛淮風溫潤平和的眼底浮起連他自己也不曾覺察的深邃綿長,他微微笑道:“我是衛淮風。”即使明知對方或許早已獲悉了他的名諱,卻依舊輕言說起。
“我知道。”素絢忽而抬眸,靜靜地看著他。關於眼前男子的一切,她都是知曉的。
淮風亦回望她,清遠綿亙的眉宇有一瞬間的觸動。直至此刻,他才無比清醒而深刻地將這個女子的每一寸都記在心底。
起初不覺意,方才刻骨銘心。
端然細看,才驚察她的另一邊臉上戴著銀色麵具,映襯著她如雪皓白的容色並無顯得突兀,反而與她一身清冷如煙的氣息極為熨帖。
蒼白麵容,青衣傲然,,眉目淺黛,有些疏離冷漠。
衛淮風露出如春水梨花般的妥帖笑容,無聲地替她倒了一杯熱茶,“素姑娘,入秋之後山間濕氣極重,你當心風寒入骨。”他的聲調是獨有的溫和清潤,就像是這山林裏穿堂而過的風聲,不著一絲凜冽,反見獨有的清新。
素絢接過茶,輾轉地放在指間端看著,似是沉吟。
衛淮風也安靜了下來,眼神掃過她一身的濕漉漉,沉默著入了內室,竹簾輕輕搖晃,他修長削瘦的背影一閃而過。
素絢若有所思地抿唇,雙眉低垂。
片刻後,衛淮風再度走到了素絢麵前,低柔的聲音落地生花,“素姑娘,這是幹淨衣物。若不介懷,請你隨意。”
素絢聞言抬頭,一眼便看見他手中一套衣袍,也是青麵藍底的。她轉眸與他對視,衛淮風的笑容溫和雅致,眼波清澈,不是十丈紅塵裏的眼神,果真如那人說的一般無二,並不會惹人討厭。
她道了句謝,起身入內換下一身的濕意。
一盞茶的功夫,衛淮風已在屋內燃起了淡淡的熏香,頓時驅趕了不少潮濕陰霾。他坐在一旁,似乎等待著素絢的下文。
素絢挑簾而出,眸光一掠,安靜地坐到了他的對麵。換過衣袍後的她,衣袂飄飄,淺淡青色的廣袖鑲著深藍的冰晶紋路,長裾席地,因為是男子的衣袍顯得格外寬大,有些飄逸之氣。周身氤氳迷離的白霧散去,清澈明淨得仿佛晨曦微光,足以照亮最坎坷暗淡的一生。
沉默之中,追思往昔。
“素姑娘,你因何而來?”
“受故人所托罷了。”素絢輕啜一口,溫熱的茶劃入口舌,眉目間也染上了淡薄的暖意。她深深地看著眼前男子,一字一句緩緩說來:“我不是什麼‘素姑娘’,你喚我素絢吧。日後,我會同你一起住在這山上。”
“素姑娘是在同我開玩笑嗎?”衛淮風挑眉,不置可否。這個隻與他有一麵之緣的女子,居然說出此等驚世駭俗的話來,饒是他,也無法相信。
“我從來不同任何人開玩笑。那個人有恩於我,我必然會達成他平生夙願。”素絢收斂起最後的一絲笑意,麵色凝重無比。
衛淮風的心慢慢沉了下去,靜靜地喝著茶。良久才抬眸,問了句,“那個人說的可是家師?”
若真的是師傅,為何他要如此做?
素絢輕歎一聲,放下手中暖融融的杯子,平靜的聲音裏夾帶著莫名的冷意:“明宏圓寂之時我在他身邊,到如今該是你的先師了。”
她的眼珠靜靜的,隻是顯得格外空洞蒼涼。
“我不信——”衛淮風一動不動,隻有他緊縮著的眉頭不斷顫動,似乎在抑製某種令人絕望的情緒,他用力握著杯壁,骨節蒼白僵硬。“素姑娘,我不會相信。”他言之鑿鑿,卻始終不敢看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