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2)

幸雄為柴田家獨子,據我了解,為柴田幸雄舉家的回歸,日本殘留孤兒安置中心做了很大努力,他們在抵達日本時並沒有直接回青森,而是在東京附近琦玉的所澤居住了四個月,安置中心請教師給他們教日語,教日本禮節,熟悉日本情況,然後才把他們送到柴田老爹身邊。依安置中心的想法是還給老爹一個完整的日本兒子和美好家庭。現在看來,這個目的似乎沒有達到。我原以為,在北國的山村中,我會遇到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與他們在歡笑中度過新年,沒想到計劃落空,隻見到棲棲惶惶的老爹一個人。柴田不願再談兒子的事,我也不好多問,就悶坐著。後來他問我去沒去過中國黑龍江。我說去過,但沒有到過農村。柴田說他對那兒的土地太熟悉了,就像對熊之巢的土地一樣熟悉,他曾在那裏耕作過,流過汗,曾為它花費了不少心血,他把它看做是自己的土地,至今想來都覺得親切。我想這正是一批人的悲劇之所在了。老爹說諾敏河右岸,有一片齊整的樹林,那兒就是他的家——開拓團的瑞穗村。通往村裏的公路很奇特,三裏五裏便被一截截切斷,斷麵之間按照日本軍用卡車輪距用水泥相連,因此路麵上隻有日本車能行駛,其餘車一律下不去,這是開拓團的傑作,他們叫它“警備公路”,中國人則呼之為“窟蔭橋”。他說他的任務是種地和維護三百米的公路路麵,其餘什麼也不管。柴田指著牆上一張大照片說那是他在瑞穗村時照的。照片的男男女女站了好幾排人都一律的年輕、精幹,男的勇猛,女的柔順,男人女人的齊整給人一種精神的凝聚感,這是大和民族的精神,非武士道亦非宗教,更非天皇的感召,這種精神貫穿於日本各個曆史時期而無處不在,當然也體現在我的上司久野和日本同事以及公路上相遇的貨車司機、大田老太太與美代這些普通的日本人身上。日本能在短期內經濟騰飛,成為世界經濟強國,與這種精神不無關係,有人將其稱為日本人的秉性或大和魂,好像也都不全麵,而這種精神也是每一個中圍人在日本都能深切感受到卻又說不清道不明的,那是一道中兩人永遠參與不進去也無法突破的堅韌,正如日本人同樣尊崇儒教,而他們承襲的隻是形式而決非內涵。柴田老爹指著女人堆中的一個,說是他的妻子,他參軍走的時候,幸雄還在她的肚子裏。我對那個女人看了半天,那該是石姥姥在難民營眼見著去世的女人了,曆史竟在此處悄無聲息地接上了義,我感到了命運的不可捉摸。

吃過飯,柴田老爹從壁櫥裏取出被褥為我鋪床,本應是兒媳幹的活兒,如今兒媳已去,不得不由老爹自己來幹。被褥很幹淨,散發著樟腦氣味,老爹說這是兒媳婦臨走時拆洗並收存的。又說那個媳婦除了愛抽煙,起得晚,手腳慢,也沒什麼大毛病,心腸還是挺好的。我說中國東北婦女很多人都抽煙,老爹說他知道,但在日本不行,村裏女人們背後議論。

夜裏,我睡在柴田家的榻榻米上,看著炭火在房頂上映出的紅光,聽著老爹一遍遍的翻身,咳嗽,久久沒有睡意,滿目牆旮旯,桌子腿和散亂用具,人的視覺角度變作了耗子,十分別扭。風吹得拉門的紙呼呼地響,院裏有什麼東西被風刮倒了……我想,身邊這位老人不知獨守過多少這樣孤寂的寒夜,以前還有一絲企盼,給他的生活注入了岬許信念和暖意,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早晨四點鍾天就大亮了,東邊窗紙已泛紅,看來是個晴朗的好天。我看老爹睡的地方,被褥均已收起,灶間的大鍋熱水已經滾開,那隻秋田犬也不知太向。我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自知犯了與老爹兒媳相同的毛病一晚起。

拉門出去,果然是大晴天,碧空如洗,山林樹木一色的白,晃得人睜開眼。我向正在清掃牛棚的老爹打招呼,老爹應了兩聲,又低頭清理牛欄。棚內拴了四五隻花牛,都很溫順地吃著苴,另一個欄串圈著三兩隻小牛。牛棚收拾得幹淨整潔,老爹還不滿意,正用鏟子一點點刮牆邊的汙潰。我要幫忙,老爹讓我用門邊的塑料桶打溫水將牛的乳房、屁股、尾巴清洗幹淨,他說他馬上要擠奶了,六點鍾奶車過來收奶,屆時奶不預備好車是不等的,幾桶奶就廢了。

我依著老爹的吩咐清洗牛尾巴,原以為輕鬆實則是件很艱苦的工作,洗一頭牛得用三桶水,想那牛糞一見水就淨,孰料卻油乎乎地粘手,本還幹淨的乳房竟讓我抹得一塌糊塗。奶車對奶的檢驗標準相當嚴格。奶中稍有不淨物,哪怕一根牛毛,也拒絕收購,閃此清洗二作就顯得十分重要。我幹得很狼狽,也沒有速度,前麵好不容易洗淨的一頭又拉了屎……

一個穿牛仔褲,登高筒靴子的老太太從門外過,見到了棚裏的熱鬧景象,在院中大聲說,是媳婦回來了吧?老爹說不是媳婦,是從媳婦家鄉來的。老太人說我春也不像日本女人,哪有這麼幹活的。老爹示意她小聲,說幹活的這位懂日本話。老太太一昕趕忙跑進來,賠著笑說,讓您受累啦!我紮著一雙沾滿牛屎的手也說,初次見麵,請多多關照。老太太故作驚訝地說:人長得漂亮,日本話也說得漂亮哪!又嗔怪柴田老爹不該讓客人幹活,說著搶過桶去,三下五除二,把幾頭牛洗得清清爽爽。老太太年紀雖大,下活的速度與質量不得不讓人佩服,我這年輕人是趕不上的。又想到了工立山和他的妻子,想到我每天上班時在東京地鐵通道裏遇見的急匆匆小跑著的上班族,有人在自動電梯上還不斷地跑……日本人的節奏和效率在許多場合都能使人明顯地感覺出來,同樣,中國田園牧歌式的作風,在國人生理心理上影響程度之深遠,也是出乎人捫意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