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

百味人生

作者:宋曉軍

他用槍瞄著她。

他沒想到,關東有名的女匪“蝴蝶迷”竟然是她!事隔三年,他仍然記得她,那段有她的記憶,他怕是這輩子都不能忘記了。

那是三年前的夏天,他同數十萬人被圍城的軍隊困在鬆江城裏三個多月了。自從斷了城外的供給,城裏還沒挨過第一個月,就有了不少餓死的人。國軍的官兵們吃著天上投來的糧食還半饑著,普通的百姓人家早就斷了糧,連平日裏喂牲畜的豆餅都吃不上了。半塊玉米麵餅子就能換一枚金戒指,一塊玉米麵大餅子就能換家去一個黃花大閨女。

他這年虛歲十七,在一家藥鋪當學徒。師父家挺了三個月,能吃的中藥都吃光了,也斷頓了。師父分給他們一人一塊火柴盒大的驢膠,打發他們自謀生路了。他是從山東來的,在鬆江舉目無親。他身上沒有錢,也沒有任何值錢的能換點食物的東西。他攥著這塊驢膠,在鬆江的街道上遊走。圍城三個月後,街上已經看不到任何食物,餓死的人越來越多。搶偷食物已經成了能與力的表現,餓死在路邊的,多是老弱病殘。大約十天後,那塊驢膠已經讓他舔成了小指甲大小,這期間,他沒有找到任何能吃的食物,就連能吃的垃圾,他也沒有找到。他決定到植物多的野地裏去碰碰運氣,畢竟他還認得些藥材。

荒野地裏出奇地幹淨,好像這年誰忘記了撒草籽,連有些個樹,也似乎變了種,不但沒了樹皮,連葉子也不肯長。而這些城裏的百姓,似乎非常關心這些個變化,都徘徊在這些荒地裏,忘記了回家。

他明白想象中的植物又指望不上了,饑餓的人們根本不去辨別,隻要是嫩綠的,在這樣的時期裏,都沒有長大的機會。

他留意了一下地上被挖開的鼠洞,那成塵的土屑,告訴他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記起公園裏那眾多的鼠洞,那些曾與籠中猛獸分食的小家夥們,也許還有些能堅持到這時的。他忍著饑餓,來到公園。在這裏,他看到的是同別處大致相同的景象。不同的是,這裏有空蕩蕩的獸籠。

他靠在老虎飼養員住的小房子旁,輕輕舔食那指甲蓋大的驢膠,舔著舔著,他聞到了煮肉的香味兒!他笑了,他想,自己這是要死了,開始糊塗了。可是,漸漸地,他覺察出這不是幻覺,真的是有肉湯味兒!他猛一轉身,聞向味道的來處,是小房子裏!難道?這裏還藏著能吃的動物?他顧不得多想,轉過去,推小房子的門。推不動!他去找窗口,窗口早被木板釘得嚴嚴實實的。他想去拍門,討一口湯!可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事,在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白給別人一口食物!他坐在小窗下哭了起來。開始時是無聲的,當他想起遠在山東的爹娘,四個年幼的弟弟,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他們了,他的淚水有了聲音。他還是個半大孩子,聲帶還沒發育完全,他的哭聲裏還有童音的餘存,這纖細悲苦的聲音,在漸暗的公園裏傳得很遠,和悶熱的空氣一起擾人不安。

小屋的門開了,一位年輕的婦人繞到這邊,向他招招手。

他進了小屋。

小屋裏真的有一鍋肉湯,湯麵上漂著久違了的油花,他咽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唾液。小屋裏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正睡在小炕上。年輕婦人遞給他一碗肉湯,不用多說,這個時期,每個人首先需要的,就是食物!他顧不得客套,更顧不得燙,連吞帶倒地灌進了肚子。好在湯不是太燙。他把碗遞還她,微低著頭,看著腳麵,用眼偷瞄著湯鍋。

“幾天沒吃了?”

“十來天了。”他的頭更低了,無以為報的處境使他有些不知所措。

“家裏還有啥人?”

“沒家,沒有人了。”

“那就住這吧,白天幫我出去找柴禾,晚上睡那兒!”

他抬起頭看她,按她的示意找自己睡覺的地方。她的臉是長方形的,沒有像別人那樣瘦成刀條條,顯然她一直沒有挨餓。她的臉上有一些地方淡綠,有一些地方有柴灰,髒髒的,看不出本來的麵色。隻是她的眼睛好看,又大又亮!

“今天你不能再喝湯了,肚子太空,再喝就得拉死你!去睡吧!”她吹滅了鬆明子,上了炕。小屋裏黑了下來。小屋很小,他摸爬了兩步,就到了她給他指定的牆角。在那鋪了麻袋片的地麵上,他脫下鞋子當枕頭,靜靜地躺下,用手壓了壓還癟著的肚子,望著湯鍋的方向,又咽了口唾液。他告誡自己,不要去動那湯,老實聽話,或許真的還有活路。隻是那肉湯的香味兒太濃,他不知過了多久才真正睡去。

白天,他出去找柴禾,臨出門前,她告誡他:“不要告訴任何人這裏的事,說了,大家都會餓死!”

他狠勁地點頭。

他天天出去找柴禾,她偶爾出去找吃的。她出去時一定背上她的女兒,回來時總能帶回幾斤鮮肉!這讓他很好奇,但他不敢多問。漸漸地,他吃上了肉!她分給他和自己一樣多的肉,不多,連湯帶肉就隻一小碗,一天兩頓,餓不死,也不飽。他覺得她真精明,這讓他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猜測,她肯定是把肉藏在外麵一個隱秘陰涼的地方了,或者是她在某個隱秘的地方養著一些小動物。跟著她,自己或許能活下去!隻是不知道她藏的肉夠不夠她們三個人吃到城門開的時候?如果不夠,她會不會甩掉他?這個讓他擔心的想法在他住進小屋十天後,開始在他腦子裏盤旋,同小屋裏那些饑餓的蚊子一起,不時地侵襲著他。他覺得自己應當到她藏食物的地方看一看,不去看看,他的心總是提著。

在她出去的時候,他跟蹤了她。她並沒有在公園裏轉,她徑直去了城郊的亂墳崗。在那裏,他看到了她從死人身上取肉!他想嘔吐,可他肚子裏空空的。

他走回了師父的藥鋪。街麵上,店鋪的門都關著,街上少見活人,隻有幾個倒在路邊,等著人來送走的死屍。他見到藥鋪緊閉的門前躺著一個人!他走過去,用腳碰了那人一下。那人一動不動,臉伏在肘窩裏。他在心裏驚叫了一聲,後退了幾步。那個人身上已經散發出一種死亡的腥味,這種味道是他既熟悉又恐懼的。離遠那人後,他坐在地上抱緊自己的胸。他突然意識到那個人可能是藥鋪以前的某個老主雇,或是師父的一個老朋友。他想過去仔細看看那個人,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是誰又能怎樣?他隻能看著他餓死,或是陪著他一起餓死。

鬆江街頭的空氣充滿了一種惡濁的臭味兒。他惶然地走在街上,看著那些髒臭的死屍堆在小馬車上,被拉向亂墳崗子。剛剛清過死屍的街上,馬上又會出現幾個躺倒的人,剛剛飛散的蒼蠅,馬上又聚集到他們身上重複剛才的動作。這年夏天,鬆江城的蒼蠅出奇地多,它們是最先陪伴那些死屍的生靈,接著是白肉肉的蛆蟲,往年常伴著它們的野狗們,今年都不知了去向。

這晚,他沒有回小屋。

天一亮,他繼續在城裏搜尋食物。沿路多是陌生的乞丐和饑餓的市民,他們發出嗡嗡的無用的乞求聲,綿軟無力地走著,仿佛一直走到倒下,才是他們的出路。零散在街上的國軍士兵,端著槍搜尋著還能冒煙的煙筒,發現後急速衝鋒過去!

他不知怎麼來到兵營邊,他看到門前的哨兵雖然都是瘦的,可都拿得住大杆槍,他想,這些兵們,也許是這個城裏能活到最後的人,想著想著他走了過去。哨兵拉動了槍栓,“滾遠點!”這是個南方口音。他懦懦地說:“我要當兵。”

“滾!”

他繼續向前走,哨兵瞄準他,他跪下了。

“滾!”

哨兵的吼叫引出了哨卡裏的兵,他們走過去拖起他,他感覺到自己像飛起來一樣摔在了路溝裏。那裏早歪著幾具還沒爛的死屍。他不想同它們一起被拉到亂墳崗子,他不想他的肉被她或是別人煮成湯,他用力爬了出來,向遠離兵營的方向走。

他在城裏轉了三天,街上除了死人,沒有任何食物。饑餓讓他難以忍受,他含化了那塊小指甲大的驢膠,這點驢膠讓他有了力氣走回公園。這三天,他一直向遠離公園的方向走,他已經離公園很遠。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遠離公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要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