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柳謠(1 / 3)

王方晨,1967年生,山東金鄉人。中國作協會員。

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榆樹靈》《水窪》,中短篇小說集《王樹的大叫》《背著愛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優秀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軍旅優秀文學作品獎、首屆齊魯文學獎等。現供職於《當代小說》編輯部。

1

柳柳嫁到紅杏莊那年才十九歲。證也沒領,就被米米娶過來。當天晚上,柳柳摔了米米家尿盆子,聽房的人都嚇得跑開了,都怕瓦碴子飛來砸破自己的頭。這下可有好戲看了。新娘子肯定不會尿在屋裏。

到了後半夜,果聽咿呀門響,新娘子披衣出來。月亮光光,照得滿院清奇。新娘子不去茅房,腰一彎,腚一撅,嘩啦啦一道白水似玉。黑影裏的男人都看得呆了。蟈蟈頭一個說出話來。蟈蟈說:“這小娘們兒,有些意思。”回去鑽了彭大麥的被窩,還說這娘們兒有意思。彭大麥熱熱地等他呢,他卻轉過身子,枕了自己的手掌,靜靜睡了。清晨彭大麥叫醒他的時候,他還在做夢。

彭大麥說:“米米家的能幹呢,新婚頭一天就下地。”他看看彭大麥興奮的臉,看看窗子上柔和的陽光,像是還沒明白過來。彭大麥連說:“奇事!奇事!”要讓他再睡,但他已經起來了。斜披衣服到了街上,遇到的人眼睛裏都有話,都不說出來,不過是眼皮子朝他擠一擠。

米米蹲在自家院門口,軟塌塌的。蟈蟈看見他,噗嗤就笑了。蟈蟈看得出來他是裝的。他也笑,但他彎起胳膊撫了一下自己的腰。村裏的芒種站在街旁的一個樹墩上,鼻孔張得溜圓。

芒種說:“米米,你娶了個能幹的老婆。”

米米腰酸背痛。米米不以為然地說:

“啥能幹的。”

“柳柳認得你家地頭?”

米米拖長了聲調:“認不得那就再回來唄——”米米想站起來,但他又蹲下了,軟塌塌的。

蟈蟈的目光越過他家的院牆,還能看見院子地上有塊佛手一樣不規則的濕跡。蟈蟈的目光渾不知一沉,就讓芒種乖乖走下樹墩。

野外的風從村口吹過來,掠過米米家的院子。風裏有杏花的香味兒。芒種又大大地吸了一口,神情就是十足的貪婪。

蟈蟈要去杏林了。紅杏莊的人都知道的,蟈蟈每日都要去他家杏林。蟈蟈不去杏林看一眼,一天都不會自在。

果然,柳柳不認得她家的地。掂了一柄沉甸甸的钁頭,在田野上轉悠半天,一钁頭也沒刨。暗想自己出門還不如拿把小鏟子,從路邊剜幾棵野菜也算沒白出來一趟。一個新娘子這樣在田野上轉來轉去,會顯得很怪異。一钁頭沒刨就回去顯得更傻。她倒記得自己是新娘子!扭頭眺望紅杏莊,竟一時覺得沒臉回去。如果沒看到蟈蟈家的杏林,她很有可能踏上去娘家的路,就此一去不返。

不遠處的杏林在晨光籠罩下,像對柳柳發出了神秘的召喚。柳柳身不由己,任憑兩條腿把自己帶到那裏,完全地淹沒在濃厚無邊的色彩和芬芳之中。蟈蟈從杏林邊上看到她時,她快被窒息了一般,一次次張著口,像在拚命吞吃那些繽紛的花瓣,但她馬上就被驚動了。她掄起钁頭就刨,蟈蟈走過去,發現她在默默流淚。

柳柳很快就在杏樹下刨了一個大坑,土坑裏露出了受傷的樹根。蟈蟈沒有製止她,而是悄沒聲息地蹲在旁邊的地上,看她刨。她跟昨天剛嫁到紅杏莊時一個樣兒,衣襟上的一排疙瘩扣就像從未解開過。腳上穿的還是雙小紅鞋,新鮮的泥土落在上麵,讓蟈蟈心頭立時充滿了疼惜。蟈蟈恨不得伸出大手在那小紅鞋上捏一把,但他克製著。柳柳刨了一陣,就不刨了。把钁頭往肩上一扛,轉身走出杏林,剩蟈蟈一個人蹲在那裏。泥土溫暖的氣味從土坑裏飄出來,蟈蟈慢慢把土坑填平。

這天半夜,卻是米米被趕出屋門。那時米米是恨不得化成一隻老鼠鑽進地縫裏去的,院子外麵有多少雙眼睛!東土村的人也有。消息早傳出了紅杏莊,一個新娘子頭天一大早就下地幹活,這樣的事情真不是太常見。

柳柳從野地回到家,也一刻沒閑著。飯是她做的,院子是她掃的,裏裏外外都清理了一遍。還不知她怎麼就弄出些破衣爛衫,堆院子裏一把火燒個淨光。為了婚禮,家裏預先收拾過,但經了柳柳的手,就是另一副樣子,溜光水滑的。看她那架勢,像是昨天的婚禮不作數,她定要重新把自己嫁一次。

米米被趕出來,縮在牆根一聲不出,像閑置的青石碌碡。後來倒是又進去了,但屋裏靜得就像沒人,讓聽牆腳的人把耳朵都聽得疼了。

次日還是像頭一天一樣,搖搖擺擺下地幹活。沒扛钁頭,順手掂了一柄三齒叉。這回就有村裏人跟著了,跟到半路卻讓她給趕回來。再多跟一步她那叉子就硬是捅過來了。村裏人止步說:“新娘子,蠻厲害的嘛。”不甘心似的問她,“新娘子,知道米米家的地是哪一塊?”她不聽,扭身繼續走。果真見她越過了米米家的地頭。她越走越遠,村裏人就相互說:“嗬,她要去羊兒窪!告訴米米,他老婆去羊兒窪了,撞磕著那就更有好瞧的了。”

走到羊兒窪,四下一望,身上就是一緊。那些村莊的影子,那些田地,都不見了。羊兒窪幹幹的,彌漫著腐草的氣息,卻像盛滿了銀色的水,柳柳身上霎時被浸透了。蘆芽黃短,頂著她的腳掌,像在地下喊她躲開,聲嘶力竭的。她連三齒叉也不想要了,抬腿想跑。可是她看到了蟈蟈。剛才她竟然沒有看到,但他就在那裏,高高站著,像在那裏等候多時。迎著團團日光看他,他就像是乘著太陽車從東方來的,太陽車還在隆隆地響。

柳柳沒能走掉。開始,柳柳是有些抗拒的,但蟈蟈一陣狂風暴雨,即刻衝刷幹淨她內心邊邊角角的每一絲顧慮和膽怯,就像米米家的院子被她重新打掃了一遍。

怎麼結束的柳柳一點兒也不記得。一恍惚,竟覺得自己躺在暄軟寬大的婚床上,瓦藍瓦藍的天空是她華麗的新房,高懸頭頂的太陽是她點亮的燈盞,卻轉臉看到蟈蟈眯起眼來暗暗打量她,就不禁惱了,撲騰爬起來就走。她走得那麼快,三齒叉扛在肩上像杆鋼槍,但隻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掩飾心底的羞愧。

結婚前半個月,一天深夜,柳柳手指頭一摳,就把滾燙的自己給弄了。不就是要嫁嘛,嫁就嫁吧。那一刻,柳柳全身散沙一般,從一個個張開的篩子眼裏,持續不已地泄出去,泄出去,終於泄幹淨了,半根毫毛都不剩,卻看得見那一個個篩子眼,在蒼白地上下浮動……不弄自己就不會嫁。作為一樁秘密,柳柳會永遠把它埋藏在心底。蟈蟈的疑惑也非常短暫。

事實上柳柳嫁過來兩天了嘛。這已經很不錯的啦。蟈蟈懶洋洋躺在原地,回味半天才舍得離開。但蟈蟈卻是另有疑問的。他親口問過柳柳:

“那天你跑杏林裏哭什麼?”

柳柳當即否認:“噴糞!我大喜的日子我哭什麼?王八犢子才哭呢!”

“是不是讓米米弄疼了?”

“該死的,我倒希望你們個個都有那能耐!”柳柳恨聲道。

2

柳柳本想大哭一場的,不料被蟈蟈撞破。柳柳有心講給蟈蟈聽,蟈蟈也不見得就明白。……不哭一場不踏實,但從羊兒窪回來,柳柳就踏實了。

柳柳回到紅杏莊,都覺得她像一個在紅杏莊生活了多年的媳婦,眼神裏透著一股子久經風雨的沉穩。見人並不說話,微微垂著眼皮,在自家院子裏忙來忙去,卻不是因為害羞,實在是內心有了一份沉沉打定的主意。那些想跟她開玩笑的村裏人都知趣地從她家院外走開了,隻剩幾個小孩子,跨在牆頭或樹杈上,對這個新鮮的身影懵懂無知地看。

這天的夜晚,整個紅杏莊都是靜悄悄的。第二天看到的柳柳滿麵春色,卻沒見米米起來。柳柳開始見人說話了,邀這個家中坐,邀那個家中坐,卻把著院門,分明不想放人進去。沒人惱的,柳柳人長得好,嗓音也好聽。她家院門口人來人往的,是來看她的人,也是來聽她的聲兒。

滿財、芒種,也都軟了半邊身子。芒種膽子大些,三不知把手伸到了柳柳胯後。柳柳一燒火棍打過去,就讓芒種殺豬樣叫喚。芒種轉著圈子說:

“你把人弄哪兒去了?”

柳柳就衝他說:

“煮了燉了吃了。”

柳柳還是新娘子麵貌,頭發梳得光光的,臉孔天生一個白,並不用搽粉,手握著燒火棍的架勢,卻頗老練。芒種他們隨後知道了,想從柳柳這裏得到便宜,沒那麼容易。到底還是不死心,抱成一團硬往院門裏闖,柳柳手下也不留情。就聽著米米咳嗽兩聲,原來米米從屋裏出來,坐在了門檻上。

米米不說話,臉上光笑,讓人搭眼一瞧,就瞧出來這回不是裝的了。

滿財猛把頭從柳柳肩膀上往院子裏一伸,說:

“米米,可不敢不要命啊!”

柳柳順手扯一下他的耳朵:

“看你有多大的出息!”

他連聲哎喲著,比芒種還誇張,嘴裏還說:“我有多大出息我不知道,就請小嫂子以後留心著給介紹一個,不說比你強,隻差你三分五分的我也知足了。等我當了新郎不就什麼都知道啦?”他其實是結了婚的人,確實臉皮很厚。

柳柳忽然就聽不到芒種的任何聲息了,轉臉一看,芒種兩隻眼直勾勾的,正對著自己發呆,她一看他,他的臉上就騰的一紅,目光下意識躲閃一下。她當時馬上疑心芒種沒娶親,但見一個生著大紅臉膛的女人,手抓一塊卷了一把羊角蔥的白麵餅子,邊吃邊喊著芒種的名字走來。那芒種羞愧似的,轉頭就迎著她走過去。

紅臉膛女人站住,等芒種走近,看也不朝柳柳這邊看,就跟他一前一後地回了家。柳柳微微一笑,將院門一閉,街上的人叫不開,也就漸漸散了。

紅杏莊是個隻有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村裏有人娶親,就好比家家都跟著過了一回節日。柳柳將院門一閉,就是給這節日打上了個句號。

院門再次打開,先走出來的是新娘子柳柳,後麵跟的是新郎米米。

柳柳粉白的臉,光鮮的頭發,肩上鋤頭昂揚,翹得老高。米米雖是春風得意,卻委實的腳軟,鋤頭壓垮了半隻膀子。這樣的情景在以後多少年裏常見,多年以後柳柳幾乎沒起變化。

他們直接到了米米家麥田裏。米米從父母手裏分了兩畝半地,柳柳嫁過來之前這地就分好了的。是柳柳提出的條件,分家再結婚。柳柳不怕別人說三道四,要過就過自己的日子,省得拖泥帶水。

有跑去看她鋤地的人,說那哪是鋤地?分明是撒歡,小母驢兒趵蹶子。

柳柳鋤兩壟,米米也鋤不了一壟。快鋤完了柳柳才慢下來,跟米米肩並肩地鋤。

這兩天的事已經傳到了米米父母的耳朵裏。老公母倆雖為兒子娶了親,兒媳婦又美,但就為分家過早不快意,躲在家屋不出來。

公公悶聲不響,婆婆的舌頭隻翻動一句話:“又不是娶不上個媳婦。”

村裏人跑來說你家這媳婦是個能幹的,怕是紅杏莊所有的老爺們兒都比不上呢。看出老公母倆心裏有大疙瘩,就說你看現在的年輕人,會算計著哩。要不是早把家分了,能這麼下死力過日子?磨洋工也能把人氣死!說得把老公母倆臉上的皺紋漸漸寬展了。

婆婆還是嘀嘀咕咕順著嘴說那句不中用的話,公公看她一眼,就讓她感覺自己不對了。米米可不光是娶來了媳婦,還又美又肯幹。有這內當家的,將來不發才怪。

晌午時分,這對小夫妻一同從麥地歸來。米米像比出村時有了氣力,兩把鋤頭都扛在自己肩上,走得比柳柳要快,恨不得一步到家。柳柳手裏也沒空著,提了一捆草,風擺楊柳地跟在後麵。才走進村口,就看見街上幾個大人孩子在刮風似的往村北狂奔,兩人不免心中詫異。

不知米米的娘從哪裏悄沒聲兒踅出來,拿捏著分寸走到米米和柳柳跟前,說:

“福珍上吊了。”

柳柳睜大了眼,看著她婆婆若無其事的麵孔。婆婆接著說:

“米米,家裏的豬崽你去抱一頭來自己養著。”

米米卻隻對柳柳說:

“福珍是芒種的老婆。”

柳柳猛一扭身進了院子,米米也隨後進了院子,還把他娘給關在了院門外。柳柳隨手把草丟在地上,米米也隨手把鋤頭一丟。柳柳徑直往屋中走,米米跟上去,已經能夠聽到他迫不及待的喘息聲了。他嘴裏絮絮地說:“福珍最大的本事就是上吊,一年到頭她鬧上吊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

柳柳進了屋,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望著門外,說:

“你想養豬就養!”

米米站著,眨巴了兩下眼皮。米米心領神會:

“怪髒的。”

米米佝僂了腰,一步步向柳柳走近。顯然的,米米忍不住了。結婚才幾天,怪不得米米隻想那件事。

在大白天做,讓米米有了一種意料之外的滿足。他總算把什麼都看清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柳柳的身子會出什麼問題。從柳柳身上下來,他平躺在床上,就很像一個老爺們兒了。過了半天,發現柳柳像在出神。

柳柳的頭發被弄亂了,臉上淡淡地籠著一層紅暈,兩隻白生生的光膀子都露在花被頭外麵。米米一見心頭就止不住又是一撞,但柳柳翻身起來了。柳柳說:

“我出去一趟。”

米米要拉她:“我不餓的。”他以為柳柳是心疼自己,要去廚房給自己做飯了,但柳柳說:“饞鬼!村裏有人吊死了你還光想著這個。”

芒種家裏的手扯著一根破繩頭子,直挺挺躺在她家院子地上,村裏老老少少的幾個婦女守在周圍勸她,柳柳的到來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芒種家裏的本來已經安靜了,一見柳柳就又要鬧。柳柳一張口,她那半截哭聲就卡在了喉嚨裏。

柳柳隻管發令:“把芒種叫過來。”才十九歲的女人,還隻過門三天的新娘子,臉孔沉下來卻有幾分令人不可違拗的威嚴。那些女人就忙一起轉頭向屋裏呼叫:

“芒種!芒種!”

芒種聞聲嘰裏骨碌跑出來,一看來了柳柳,立時怔了一下。柳柳抬手一指芒種的鼻子:

“你在屋裏做啥呢?”

芒種不解何意,支吾道:“沒做啥。”

“沒做啥?”

“就喝了一杯水。”

柳柳說:“你叫芒種對吧?芒種,天狗咬掉黃子的,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算個什麼東西!像嫂子這樣的媳婦哪裏比不上你了?你在屋裏還喝得下水,讓嫂子躺在涼地上。虧你還是老爺們兒,你是抱她不動呢,還是背她不動?”

芒種翻翻眼皮,啞口無言。柳柳不管他,扭身又走了。被小嬸子劈頭蓋臉說一頓,芒種委實覺得麵子上過不去,但那些女人連同他的老婆都在齊刷刷看他,他也就隻好低頭說:

“妮兒她娘,別鬧了,我背你上床去。”

3

柳柳當初通過媒人向米米家提了兩個條件,一是分家再結婚,二是必有三間紅磚到頂的瓦房。第二個條件看似不重要,哪家結婚娶媳婦不得先給間屋住著?其實很重要,依米米的爹娘,是先從老屋分出兩間來給小夫妻住的,理由是這家業早晚也都得傳給米米。柳柳堅決不答應,既然要過日子了,那就得有個過日子的樣子。沒間屋,沒口鍋,怎麼過?

柳柳從芒種家回來,看她家院子就覺得很空。半人高的麥糠泥巴牆圍著三間正屋,一小間廚房還沒來得及安門,牆角的柴禾也隻是一小堆兒,院子裏被她掃得溜光水滑,連棵小歪巴樹都沒有。

柳柳從屋門口望著院子,兩隻眼睛裏也空空的,但很快就被什麼充滿了。米米平躺在床上,軟得像是抽了筋。柳柳起身往外走,他又以為她是要給自己弄飯,可等了半天也沒聽到廚房傳來動靜。到後來肚子裏咕咕叫了,慢騰騰起來,去廚房一看,人影兒也沒有,叫也沒人應,放在屋簷下的自行車也不見了。心裏納悶,開了院門往街上一站,看見彭大麥從村頭走過來。

彭大麥問他柳柳是不是去塔鎮趕集了,他恍然有所悟,掩飾說,是啊,她想買隻羊。彭大麥說,真是能過日子的,小兩口子一塊去趕集才美,你舍得讓她一個人去?米米不知要回答什麼,支吾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彭大麥笑笑就走了。他也不再回去,轉身去他娘家吃飯,到那裏還給他娘說柳柳去趕集了。

他說:“柳柳,你就不容我有一丁點兒的錯處?”

“知道錯了?”

他不語。

“錢怎麼辦?”

吭唧半天:“再要回來。”

12

米米的調查計劃是在暗中進行的,但好像剛一開始就結束了。沒等天要陰,米米就說自己要去鎮北王傑村收苦瓜。王傑村距紅杏莊十五裏地,去得大半天。王傑村就是當年那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烈士王傑的老家,原叫花鼓村,因過去村裏敲花鼓要飯的多。他選擇去鎮北王傑村,冥冥之中顯示了自己的決心。柳柳說,收苦瓜用得著跑王傑村?南邊葦子園的苦瓜一架一架的都爛掉了,又近。他說,王傑村的苦瓜有名氣。柳柳說他腦袋是木頭疙瘩,任從哪裏收來的苦瓜,都說是王傑村的,誰還對證了去?結果他仍舊頂了顆木頭疙瘩腦袋出了紅杏莊。

約摸騎了兩三裏地,米米一掉頭就到了萊河岸上。在那裏歇了一袋煙工夫,將自行車嚴藏了,就左躲右閃地往羊兒窪走去。

等他在羊兒窪的草棵子裏蹲下,心裏還很得意。從他的位置來看,羊兒窪盡收眼底,隻要有人走過來,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可是等了一上午,隻有寶柴老頭兒帶著他孫女來放羊,並不見別人的半個人影兒。所幸寶柴老頭兒並沒發現他,停留了一陣,又趕著羊群往別處去了。再看自己麵前的地上,遍是幹鮮羊屎蛋子,棕褐色的蜥蜴哧溜溜亂竄,心情也由不得沮喪了,自問,我這是在幹嗎呀?腳下一蹭,土中露出一截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白骨。嘩啦啦一響,風吹過荒草,他身上就又一凜,由不得眼歪嘴斜起來。心想,這樣守株待兔可不就是犯傻麼,男女偷情做那好事,若短也不過片時,頭一低,腚一撅,哪裏不成?

半小時後,米米按原路返回,取了車子,沒去王傑村,過橋去了萊河東,挨村收滿一筐苦瓜,天已近晚。回來給柳柳說是從王傑村收來的。柳柳瞧瞧那些苦瓜說,小的小,黃的黃,還往家裏帶,快去西坑倒掉吧。說完轉身去了廚房。做好飯叫他吃,不料他不在,盛苦瓜的筐子也不見了。他拎著空筐子回來,柳柳就說他真是實心眼的。

因有不信任在先,米米再看柳柳的一些反應,眼光就不一樣了。柳柳臉生陰霾,米米感到那是生生被犯騷起性憋的。他在家礙她手腳了,她就給他臉子看。米米把秤往牆上一掛,接連十幾天沒瞧一眼。

天又要刮風了,天又要起雲了,天果真陰了,鉛雲低垂,霎時間就要電閃雷鳴,天河倒灌。米米偏偏渾然不覺,該幹活幹活,該吃飯吃飯,一眼瞧不見柳柳,就四處找。可是,忽然,紅杏莊的天空雲開霧散,一片澄明,好像從未有過什麼陰霾。不用說他要緊跟著柳柳,他不想跟,柳柳還要叫上他。

兩口子在村子裏,在田間小路上,並排走,一前一後地走,確實跟最初他們留給人們的印象一致。

米米巴不得在路上碰到蟈蟈,他要觀察柳柳遇上蟈蟈的反應。柳柳先看到蟈蟈就自己跟他打招呼,米米先看到蟈蟈,柳柳就等米米跟他打招呼。米米若是沒反應過來,柳柳就小聲提醒他蟈蟈來了。米米跟蟈蟈說話的時候柳柳隻是聽著,偶爾也會插句話,卻要先朝米米看一眼,像是要征求他的意見。

兩口子在棉花地裏打藥,噴霧器壞了,米米修了半天也沒修好。柳柳轉頭看見從不遠處的小路上走過的蟈蟈,說一句我去請蟈蟈來修,就跑過去,把蟈蟈給請了來。蟈蟈很快幫米米把噴霧器故障排除,米米剛想背起來用,柳柳一把攔住他說:

“你看你,幫你修了藥機子,你也不跟蟈蟈大哥說會兒話!”

蟈蟈就說:“我也忙的。”

柳柳說:“忙什麼?多給米米講談講談,也好讓米米學學。”自己背起噴霧器打起藥來,任憑兩個老爺們兒坐在地頭講談。

等蟈蟈走了,柳柳就問米米:“你們都說些什麼?”

米米說:“你沒聽到?”

“我打著藥,怎麼能聽到?”

“還不就是那些話。”米米說,“男人說的話,婦道人家別亂打聽!”

“喲,男人說話我就不能聽了?你還真成人了呢。”柳柳格格地笑起來。米米要替她,她又把他推開,“俺可不敢累著自己的老爺們兒。俺老爺們兒要累出個好歹,俺可承擔不起。”

米米隻好看著柳柳幹活,柳柳打完一壟又轉回來,還是問他:

“蟈蟈說我什麼了?”

“真沒說你什麼。”米米好像有些不耐煩。

“就沒說我能幹?”柳柳說,“你瞧瞧,這大田地裏還有比我能幹的沒有?這幾十斤重的藥機子我背了大半下午,可我一點也不覺得累。告訴你,我是越幹越有勁兒!”

這天晚上,米米睡得很不踏實。清早起來還困,柳柳正在廚房做飯,他也不好再去睡,又不想下地,就踱到院門口,蹲著了。彭大麥急急地走過來,他身上猛一激靈,完全醒了。過去幾乎天天能見到彭大麥,但並不像今天見她感到無比親切。村裏人都知道,彭大麥為看住蟈蟈那真是絞盡了腦汁,若柳柳真做下了對不起自己的事,他和彭大麥的處境豈不相同?才想到這裏,他那眼裏就不由流露出了哀憐的眼神。馬上起身向彭大麥走去,還未開言,就已起惺惺相惜之情。

彭大麥注意力沒在近前,張口就罵:“死米米你攔住我幹啥!”

“大麥嫂!”

“你個混賬東西,都多大了,還找不到家門口了不是?”

“大麥嫂!”聲音顫顫的。

“叫娘也沒見這個叫法兒!”彭大麥急著說,“快快快!快走開。她跑過去啦!她跑過去啦!”

“誰跑過去啦?”

“是她,是她!芒種家的跑過去啦!她背著糞箕子,偷偷從老飯飯家菜園子裏跑過去啦!周福珍,你就沒自己的男人嗎?咹?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你就看上蟈蟈一個!”

13

思量再三,米米認為紅杏莊也隻有彭大麥一人可與自己結成同盟。你想想,他怎麼可能在芒種、滿財、皮皮那裏尋求幫助呢?那肯定會有烏龜找王八的嫌疑。以後,米米有意在彭大麥近前晃蕩過幾次,看上去像是對彭大麥有話可說,又不知道對彭大麥說些什麼。

彭大麥對蟈蟈盯得緊,有時奏效,有時不怎麼奏效。不奏效的時候大大小小地鬧一場,奏效的時候心情就變得很好。彭大麥心情好了的表現就是愛串門子。就連跟蟈蟈有染的女人家她也去,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煩惱,也像是對那些不爭氣的女人說,我彭大麥給你們一次機會,都改了吧。

相比之下,串柳柳家門子的時候就多些。她跟女人們扯閑篇有個特點,就是總喜歡沒有男人在場。來柳柳家裏,發現米米側起耳朵,就說,他嬸子,喜歡聽老婆子說話的男人有什麼出息,快趕他出去!柳柳就笑著對他說,你聽到了?他知趣地走開,來到街上,找男人說話。這樣的時候他會感到幸福,跟村裏的男人在一起,平白的就老成許多,舉手投足都有分量。

彭大麥到柳柳家來,米米跟她接不上頭,對不上火。米米還得另找機會。他在彭大麥近處晃蕩,終於引起了彭大麥疑心。彭大麥一看他,他就低頭,半天不抬起來。不料彭大麥走過來問他:

“米米,是不是你要借鞋樣子?”

米米怎答得出這樣的話!米米愣怔了半天,才不解地說:

“我借鞋樣子幹啥?”

彭大麥笑道:“就是呢。看你腳上的鞋是買的呢,可鞋樣子我倒有,就是不知你腳的尺碼跟蟈蟈一樣不一樣。回頭讓小誌給你老婆送去。”

說完,轉身走了。米米止不住想,這彭大麥也是個厲害人物了。她身高,腿長,模樣漂亮,大奶子一翹,大屁股一扭,也夠勾人的。這樣的人,卻仍禁不住蟈蟈打野食兒。想到這個,米米都為彭大麥感到悲哀。可跟她相比,自己又怎樣呢?蟈蟈跟芒種家的好,跟滿財家的好,彭大麥清楚,也跟她們撕破臉鬧過。可自己,頭上可能都頂了多年綠帽子了,還不知道誰給戴的。這王八當得也太窩囊了一些吧!任憑他怎樣焦躁、猜疑,他卻依舊鐵匠手拿著繡花針,找不到線眼,鬥大的饅頭,無從下口。

但機會說來就來。捉奸捉雙,這回真是讓米米撞上了。前晚米米肚子不好,柳柳讓他歇著,就先下地了。一眼不見柳柳,他就躺不住,軟綿綿起來,也出了門。柳柳原說要去把他們在村頭積的一堆綠肥運到地裏的,可到了那裏,見綠肥被挖了大半,地上留著兩道車轍。循著車轍,米米就走到野外,遠遠看見蟈蟈踅進了滿財家的玉米地。田野上隻剩這塊地的玉米還沒砍,黃黃的特別突出。米米頓時就想到了那件事,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果然聽裏麵有異響。俯身一看,倒沒看到人,隻看到了一堆脫下的衣服。他鬆了口氣,因為他看出來其中一件衣服是塗秀玲的,好像是塗秀玲今年最愛穿的一件,藏青色,白撒花,袖口領口都有皮筋收著。

米米悄悄地退了兩步,就轉身朝村子飛跑起來。路上碰到柳柳,柳柳問他你好了?他邊跑邊說,又受不了!柳柳說,你這人,急了哪裏不能拉?看你從滿財家玉米地跑來的,就不舍得拋灑一泡稀屎!他顧不得解釋,一口氣跑到村子裏。他不去找滿財,偏偏闖到彭大麥家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大麥嫂,快去吧,快去吧!就在滿財家沒砍的那塊玉米地裏,晚了就分開啦。”

彭大麥倒不吃驚,瞥他一眼,默默把盆中的涮鍋水倒進豬食槽裏。她家養的兩頭黑豬搶著喝水。彭大麥端著盆子,看它們呱嗒呱嗒地喝。

米米又急著說:“你這時候快去還不晚。敢情把玉米留著是要幹這事哩!”還說,“大麥嫂,可別說是我報的信兒。蟈蟈還不得劈了我?”

彭大麥把空盆子翻過來掛在木樁上,扯扯衣角往院外走。米米跟在後麵,彭大麥忽然轉頭說:

“我到底明白了!我跟柳柳說話,你那裏給我擠鼻子弄眼的,你這是心裏盼著呢,看蟈蟈跟柳柳勾搭上你就高興了!”

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拉肚子身體太虛,米米竟差點軟倒在彭大麥麵前。彭大麥又返回豬圈旁邊,順手拿根粗木棍,一邊捅那兩頭黑豬,一邊嘮叨:

“不就為口吃的,有什麼好爭的?這也爭那也爭,該不是頭豬吧!多吃那一口還能肥了?真是豬呢!”

米米在柳柳那裏受到了埋怨:“該死的,你充什麼武鬆魯智深!看見就看見了,肚子裏還能長出大蟲子來?”

“我見這事就恨。”

“你當人家就不是這樣呢?就不想想以後見了蟈蟈該怎麼處!”

“我是偷偷去告訴大麥嫂的。”米米已微微不安起來,“也沒聽大麥嫂吵起來給人說我的名字。”

“沒有不透風的牆。”柳柳說,“你我平時小心些就是了,別讓人算計了還不知道。”

“柳柳。”米米不由叫她。

“嗯?”

“給我衝碗雞蛋湯喝好不好?”

“一碗雞蛋湯有什麼好不好的?又不是喝不起。”

“不知怎麼,這會兒就想喝碗雞蛋湯。”

柳柳把雞蛋湯端到他麵前。

“我問你,我親不親?”

“親。”

“比你娘親不親?比那老畜生親不親?”

“……親哩。”

“你還識得好人心?”

“好,你罵我狗啊!”

“就是狗。那時候還不是狗?”

“還罵我狗!”

“沒罵你王八就不錯了。”

“看我不治死你。”

“能耐大著哩。好了,好米米,雞蛋湯碰灑了。”

14

柳柳拿捏住米米倒不出奇,奇在她讓彭大麥簡直對她沒有一點懷疑。彭大麥有了煩惱還對柳柳傾訴,彭大麥的煩惱基本上來自蟈蟈。

蟈蟈哪樣都好,就這一樣不好。她已經調查過了,從他爺爺,上溯到他老爺爺、老老爺爺,都是規矩人,怎麼傳到他這一輩,就出了個怪種呢?彭大麥非常羨慕柳柳,能夠嫁給米米這樣的好人,多讓人省心。要也是個花心的,看他常出門在外,不知搞出多少相好來呢。柳柳就說,他敢!你看他沒有事,不過是因為沒那膽量罷了。彭大麥想想也是,紅杏莊的芒種、滿財、皮皮,有什麼花花腸子,可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前些年村裏還有個死去的艾喬,也是個女人堆裏的尖子,男人在外地挖煤窯,那些騷狗子哪個不想她的好事?滿財左耳朵上不是有個缺口嗎,就是他半夜跳艾喬家院牆,讓艾喬拿剪子給戳的,當時再錯過一點就紮在眼睛上了。

彭大麥真個是無計可施,瞧瞧彭大麥成年遭的這罪喲!彭大麥不光信得過柳柳,還不容別人說柳柳的壞話。柳柳嫁到紅杏莊第二天就跟蟈蟈勾搭上了。還記得當時她跑出村子去了羊兒窪,蟈蟈原來就在那裏等她呢。就連她懷上的孩子,還說不定是不是米米的。有人見過的,以後他們在杏林裏,在草棵子裏,沒少做那風流事。荒寂的羊兒窪,從來就是他們的婚床。這麼說,誰見過?寶柴見過。寶柴還見過嫦娥跟豬八戒私奔,楊二郎娶了鍾馗妹,你信?誰信彭大麥也不信。

那些做下虧心事的女人,見了彭大麥總有些抬不起頭來的意思,甚至一看見彭大麥走在路上,就早早躲了。柳柳她卻一直都是迎上前來的。要說最初,彭大麥也不是沒做過試探,甚至向柳柳發起過衝鋒。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柳柳偷了她的男人,而她的心底,實際上漸漸地有了準備,準備再受一次傷害,受柳柳的傷害,越重越好,反正蟈蟈對她的傷害已經夠她受。

這就不怪蟈蟈怎麼也看不懂彭大麥和柳柳的關係了。彭大麥親近柳柳,柳柳也常找彭大麥,而且絕不避諱蟈蟈。杏林裏柳柳也常去的,花開了看花,花落了看那一樹巧模巧樣的果子,果子收了看那綠葉,到冬天,枝枝杈杈也都好看。她家院子裏的杏樹已經長大,但獨木不成林,怎麼也不如一棵樹一棵樹地連在一起更有意思。

蟈蟈很渴望跟柳柳在杏林裏做,柳柳卻偏偏中意羊兒窪。這就又是蟈蟈的疑惑。想那羊兒窪有多埋汰,羊屎蟲糞遍地,草棵子也時常會竄出蛇來。柳柳又是那樣一個愛幹淨的人,平時衣上連顆飯星兒都沒有。村裏人家家都像豬窩雞窩,她家院子裏可找得著一根碎柴火棒?她竟在羊兒窪躺得下,就像她在地裏幹活,泥裏糞裏也肯赤腳去踩。

跟柳柳相比,蟈蟈分明不如柳柳來得敞亮。從柳柳神情裏,曆來看不出是偷,就像他們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是她嫁給了他,他娶了她。蟈蟈也算是色膽包天的人了,在她叫出聲來時,卻由不得懷著一份擔心。

危險的時刻也會到來。

通常完事後都是柳柳先走,蟈蟈停留一陣才離開。有時候早了,就可能碰上彭大麥,給彭大麥造成與柳柳一前一後的印象。接下來,彭大麥明顯把他看得緊了,在他看來,她也似乎已經對柳柳起疑,但是沒過幾天,他會發現彭大麥正跟柳柳親密地在一起,好像她們商定了詭計,要好好將他耍弄一番。

在柳柳之前,蟈蟈偷了女人,從來不覺得那些女人的男人可憐。像芒種、滿財、皮皮他們,他看不順眼想罵就罵,抬腿就踢。相好了柳柳,卻漸漸覺得米米可憐。米米完全是蒙在鼓裏的,甚至都像是在主動往鼓裏鑽。柳柳一給他眼色,他就巴不得似的鑽進了鼓裏。除了好女人,蟈蟈心眼兒並不壞。蟈蟈有時會忍不住為米米說話:

“柳柳,你對米米好一些。”

柳柳就說:“我怎麼對米米不好了?你去問他,我對他不好,他舍得舍不得我?”

蟈蟈當然說不出她怎麼對米米不好。感歎,這個女人不尋常。

進而,又覺得彭大麥可憐,而且顯然,自己已化為柳柳的同謀。他們共同對付的,卻是他的妻子。

蟈蟈於心不忍了。蟈蟈悄悄收斂自己,疏遠柳柳。彭大麥容光煥發。柳柳像棵爬在牆頭上的絲瓜秧,在毒烈的日頭下,真個是直不起來了揪不住了。蟈蟈有意躲避她,到頭來卻發現,柳柳早在避著自己。柳柳帶著秤,一次次騎車出門。平時在地裏幹活沒怎麼曬黑,出門賣過幾天菜卻把臉曬得黑紅。在路上碰到蟈蟈,堅決不理。村子這麼小,老老少少不到一百口人,哪個不理人很快就被人知道了。別人不說,彭大麥先存在了心裏。彭大麥在柳柳出門之前趕過來,背著別人問她:

“小誌他爸惹你了?”

柳柳笑說:“沒有啊。”

“沒有就好。”

蟈蟈不偷人不能活。又偷了皮皮家的。柳柳回村的時候彭大麥坐在街頭嗚嗚地哭。這回嚴重了,彭大麥往日再委屈也不會當人麵流淚。彭大麥發狠,要離婚:“我跟他過夠了!”誰勸她回家她也不聽,就在街頭坐著。柳柳回來了,人們就對柳柳說:

“快勸勸你大麥嫂。”

柳柳支下自行車,勸慰彭大麥:“話怎麼說到離婚上了?再回去想想。”

“我想過了!”彭大麥斬釘截鐵。

柳柳說:“都半輩子夫妻了,怎麼也說不到離婚上麵。”

彭大麥就又哭了,說:“小誌都大了,小誌都說不管大人的事。可他還有臉幹這個。”

柳柳埋怨:“這孩子,到底還是不懂事的。”

“他不嫌羞,我卻替他羞得慌。”彭大麥說,“我哪有臉見人?”

“又說氣話了。”柳柳說,“聽我的,回家消消氣,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為這生氣,還不回去了麼?”

別人附和:“是啊,回去消消氣再說。”

彭大麥說:“你們也別勸我,請你們把宋桂花叫來,我交代幾句就回去。”

宋桂花就是皮皮家裏的。眾人聞言一起笑了:

“皮皮家的早嚇得跑她娘家去了,少說也得好幾天才回來。這大忙時節,耽誤了多少事,為那一下子,真不值當的。”

彭大麥望著眾人說:“那就請你們給她捎個話兒,萬一她能跟了蟈蟈,就好好過日子。再這麼不正經,可不惹了天怒麼?”

柳柳說:“大麥嫂,快別操這個心。以後怕是不敢了。”

勸下了彭大麥,柳柳回到家裏,坐在門檻上,默默看了一會兒黃昏裏的院子,就問米米:

“我臉黑了吧?”

“看不清楚。”

“笨蛋!你白天又不是沒見過我。”柳柳說,“我是說你看我是不是變醜了?”

“變醜了怕啥?”

“怕你不要我了。”柳柳憂傷地說,“你不要我了,我一個人,孤單單的,該怎麼活?那可是苦死了我!”

“你不醜。”

“老嗎?”

米米咽口唾沫:“不老。”

“那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柳柳細細打扮了,還問米米美不美。米米笑說你在我心裏啥時候都美。柳柳說,你真會說話,叫人心疼。柳柳還說,我不去賣菜了,要去你去。怎麼沒想到會曬成包公呢。

兩口子下了地。幹著活,柳柳忽然停下來,說,瞧,那不是蟈蟈嗎?米米問在哪裏。柳柳說眼看他鑽進杏林了。柳柳說我去說他兩句。我實在憋不住了。我要狠狠說他兩句!

沒問米米行不行,柳柳就放下手中的工具,快步向杏林去了。進了杏林,看見蟈蟈在拉著一根樹枝出神。

“蟈蟈。”她叫一聲,腳步已經輕軟下來。她簡直感覺不到自己是怎樣走到蟈蟈跟前的。“大蟈蟈。”她又叫,撲通一聲,竟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地跪倒在蟈蟈麵前。

蟈蟈吃一驚,手一鬆,樹枝向空中彈去。幾片葉子悠然飄落。

“你這是幹什麼?”他微微含怒道。

柳柳向他伸出雙手。“大蟈蟈,我要跟你在杏林裏做。”她說,“我不做我快苦死了。你要怎麼做就怎麼做!”

蟈蟈眼裏充滿了憤怒。

“你個壞女人,終於不要臉了!”他嗬斥道,“起來!”

“我不要臉,我不要臉,我賤,但求你可憐可憐我……”

蟈蟈卻轉過臉去。

“我沒你沒法兒活。”柳柳淚光瑩瑩,神色迷亂,“我沒別的男人。我沒第三個男人。你想在杏林做,我這就來了……”

蟈蟈又看著她,目不轉睛。忽然,伸出大手,抓住她的兩個肩膀,把她輕輕提起來,“我明白了,我這回真的明白了。”他的目光黑黑的,“你隻是要用用我罷了。”

柳柳埋下頭,低低地哭出了聲。

蟈蟈順手把她丟在地上。“去羊兒窪等我。”他說一句,也不管她站得起來站不起來,自顧走開了。

15

怪誰呢?柳柳冷靜下來的時候也會想到,自己就像那染了毒癮的人。聽說毒癮發作,百般難受,但隻要紮一針就好了。蟈蟈就是那大針頭。紮她一針也就舒暢了,上下通氣了,柳暗花明了,山青水綠了,天高地闊了。她不能怪蟈蟈有那被自己使用的想法。米米也有針,她就不明白米米這針怎麼就不大靈敏管用。自己何以壅塞至此,怎麼疏通也難以見底。

柳柳感覺到蟈蟈是傷心了。他能為她傷心,她也算沒白跟他好一場。可蟈蟈也犯了糊塗,要她一心一意地跟他好,別說她做不來,他也做不來的。彭大麥那裏答應嗎?離開彭大麥,他也未必舍得。馬不知臉長,老鴰飛到豬腚上,隻看到別人的黑。皮皮家的,那個宋桂花,一頭焦黃的頭發,扁塌塌的鼻子,厚嘴唇占了半張臉,開口說話喪聲喪氣的,這樣的女人他也不放過。大蟈蟈,該不是要柳柳給你守節吧。你不也知道,要柳柳對米米好一些?也虧柳柳從來就沒大意過,不然米米那脾氣惹著了,倔起來也不是玩的。還有彭大麥,與她相處不好或許麻煩更大。

跟蟈蟈在一起,蟈蟈就是柳柳的所有,一直就是這樣的。蟈蟈不木,蟈蟈應該看得出來。

眼望羊兒窪荒草離離,蟈蟈卻似不經意,忽然說出了令柳柳無比心驚的話:

“搭頭,不過是個搭頭。”

柳柳心裏也不由冷了,羊兒窪一時間像是寂靜的亂葬崗。但她努力地鎮定下來,聽不明白似的,輕聲問他:

“你說什麼是搭頭?”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蟈蟈不予回答,顧左右而言他。“我怎麼覺得累了?”他說,看上去懶懶的,一隻手慢慢摸著自己寬展的胸脯,“以前可從沒這樣累過。”

柳柳忍著不哭。心想,你個沒良心的,我讓你累了,你卻殺了我。你利刀子殺人,一刀斃命。

“大蟈蟈,你累了你就歇著。”柳柳說著翻身站起來,“我先走了。我隻恨我沒有給你端杯熱茶喝,做頓好飯給你吃。”話沒說完,淚就開始撲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