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中選
回到餘姚縣通德鄉黃竹浦之後,黃宗羲在家中寂寞而煩悶地過了一年多。
雖然崇禎十五年底,他自北京南歸的途中,曾經聽到清兵又一次大舉入塞的消息,並為此很驚憤憂急了一陣,但過後風聲漸漸又緩和了下來。聽說清軍到底未敢過於深入,隻在京畿以及河南、山東等地殺掠蹂躪了數月,便重新退出了關外。至於曾經在中原和湖廣一帶鬧得天翻地覆的“流寇”——農民起義軍,自去年秋天起,也先後回師西向,分別進入了陝西和四川。這一切,都使黃宗羲多少感到鬆了一口氣,姑且安下心來,重新回到簡樸而平靜的鄉居生活中去。
眼下已經到了崇禎十七年三月下旬。一連幾天,黃宗羲都領著家丁,在離黃竹浦五裏外的化安山一帶,向佃戶挨家挨戶催收曆年拖欠的租子。雖說眼下才是春夏之交,下鄉催租主要是為著加強督責,本不指望能有太多的收獲;不過,辛辛苦苦在山野間轉了幾天,不知費了多少唇舌,到頭來仍舊收不滿十石麥子,黃宗羲不由得大大懊惱起來。隨行的管家黃登——一個黑胖漢子,咬定小麥剛剛上場,佃戶們其實是有的,隻不過裝窮罷了,還舉出以往收租的經驗來證明。這更使黃宗羲越想越覺得受了愚弄和欺騙。“哼,這些可惡的東西,我好心好意把田佃給他們種,他們卻全不知感恩!”他惱火地想。有一陣子,他甚至打算倒回去,找佃戶們質問,要他們立即把租子交出來!但是,當想到這就要重新麵對那些木訥粗鄙的臉孔,要再一次聽取那些令人心煩的訴說懇求——哪怕明知是假裝的也罷,黃宗羲又不禁猶豫了,“啊,我又何必同他們糾纏不清?要是他們再不交,我就幹脆把田收回來,另外租給別人去種!”這樣決定之後,仿佛重新得著倚仗似的,他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這一天,快到晌午,他們才回到黃竹浦。剛進村,就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他的三弟黃宗會在本省學政主持的一次考試中,以“品學兼優,年富力強,累試優等”,被錄取為“選貢生”。按照科舉製度,選貢也同舉人、進士一樣,算作“正途出身”,今後用不著再參加鄉試和會試,而隻要在接下來的“廷試”當中合格,就會被正式授予官職。由於這喜訊來得過於突然,以致最初一刻,黃宗羲還不太相信。當終於弄明白這已千真萬確,此刻家裏正焦急地等著他回去時,他才又驚又喜地“啊”了一聲,連忙分開圍上來打聽消息的仆從們,也顧不上春天的村路泥濘不堪,管自用雙手撩起直裰的下擺,一腳淺一腳深地朝村東的方向走去。
“啊,這麼說,三弟當真中選了,真的中選了!這多麼好,多麼不容易!哼,說我們兄弟有才無命,徒享虛名,看今後誰還敢!哎,母親不知道有多高興啊!”黃宗羲加快腳步往前趕,一邊興奮地、匆忙地想。經曆了這些年的挫折和困守之後,他當然十分清楚,弟弟這一次成功意味著什麼——不錯,眼下的成功隻是弟弟的,同自己的前程,可以說沒有太大的關係。但重要的是亡父當年建樹的功名和家業,終於有了重振的希望;母親那顆飽經憂患的心,也終於稍稍得到安慰。而這正是肩負著長子責任的黃宗羲,長期以來,特別是近一年多來暗暗為之焦慮的。“不過,我卻回來遲了,母親最初的那一下子高興,我已經見不著了!多少年來,我連做夢都在盼著這一刻,誰知事到臨頭,竟錯過了。我本不該自告奮勇去收什麼租子,哎,真的不該!”黃宗羲懊悔地、惋惜地想,一口氣爬完了那道沿坡而築的石板台階,越過一字並排的四棵合抱柳樹和八根彩漆剝落的旗杆,從懸著“風憲”二字牌匾的門樓下穿過,走進被稱作“太仆公府”的家。
黃宗羲一踏入院子,就發現家裏的氣氛完全變了樣。這一爿已經傳了好幾代人的、有著寬大的青石板天井和眾多磚木結構房舍的老屋,在他幾天前離開的時候,還是那樣灰暗單調、沒精打采,甚至破敗寒傖。可是如今,一切都變了:炸得遍地都是深紅的炮仗紙屑,代替了天井裏終年攤曬的柴草;那些紅燦燦的、還殘存著火藥氣味的碎紙片兒,使宅子平添了不少喜氣。灰泥剝落的正堂和兩邊的樓宇,也被懸掛在瓦簷下的吉慶彩球映襯得麵目一新。穿上了新衣裳的孩子們在滿天井追逐嬉戲。仆人們一個個變得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看見大爺回來了,坐在門樓下的幾個就驚喜地站起來,殷勤而熱烈地向他問候。
“哎,三爺呢?”黃宗羲迫不及待地問,一邊睜大眼睛打量著變得生疏了的家。
“噢,那不是!”年老的仆人用手一指。
黃宗羲轉過頭去,果然,他那位出色的弟弟正拱著手,把一位客人從正堂裏送出來。今天,黃宗會穿了一件簇新的五福捧壽紋藍綢大襟袍,頭上方巾,腳下絲履,打扮得從來沒有過的整齊漂亮;那張清秀、敏感,經常是表情傲慢的臉上,顯露著童稚般天真快樂的神情。他沒有看見哥哥,因為客人——一位同村的小個子秀才,正拉住他的衣袖,再三地囑咐什麼,黃宗會顯得很耐心,也很留神,不住地點著頭,隨後就轉過臉來。一刹那間,他的眼睛亮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狂喜,使他的臉孔顫抖起來,剛剛叫出一聲“大哥!”就被奪眶而出的淚水咽住了。突然,他擺脫了客人,用了一個衝動的、不顧一切的姿勢,前傾著身子奔出幾步,一下子跪倒在黃宗羲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