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不凡
(一)
牛郎織女傳說是很早的。與故事有關的天河,即雲漢,見於《詩經》:“倬彼雲漢,為章為天。”《爾雅》:“河鼓謂之牽牛。”可能先秦就有簡單的故事。據唐·韓鄂《歲華紀麗》引竇皇後傳:“後觀津人也。少小頭禿,不為家人所齒。遇七夕夜人皆看織女,獨不許後出。乃有神光照室,為後之瑞。”則西漢時已有七夕出門上街看織女星的風俗。然故事如何,莫得而詳。至小說《西京雜記》:“賈佩蘭在宮時,七月七日臨為子池作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之連愛。”既是以絲線“連愛”,那已該有比較詳細的牛郎織女愛情故事了。有關這故事的最早記載見於《風俗通》:“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雖然沒有提到牛郎,但這是明記她已和牛郎鵲橋相會了。最早提到牛郎的是梁吳均的《續齊諧記》:“桂陽成武丁有仙道。嚐謂弟子曰:七月七夕,織女將渡河暫過牽牛。吾向以被召。明日失所在,後世人至今雲織女嫁牽牛。”魏晉南北朝以來,詩人詠七夕的詩頗多,如庾肩吾《七夕》詩雲:“玉匝卷懸衣,針樓開夜扉。姮娥隨月落,織女逐星歸。”庾信《七夕賦》:“縷條緊而貫中,針鼻細而穿空。”這已經從賈佩蘭的“連愛”,發展成為女兒家穿針乞巧了。《荊楚歲時記》對此有具體記載:“七夕,婦人以彩縷穿七孔針,陳幾筵酒脯瓜果於庭中以乞巧。或雲,見天河中有弈弈白氣,或耀五色以為徵,見便拜得福。”乞巧的目的,大約是為了能找到她們牛郎的緣故。至於那時織女的身份如何,現已難明。最早記載說織女是天帝之孫的是唐朝人。據明代卓明卿《卓氏藻林》引唐人詩“降天孫於東崿”,而天孫即織女星別名,可見在唐代已把織女算為玉皇大帝的孫女了。這很可能因為唐初以來皇帝尊重他們的老祖宗老子李耳所帶來的結果;老子被道士奉為教主,而張天師派的道士是供玉皇大帝的。把織女算做“天孫”,那也可以給玉皇大帝增加一點聲望吧。因此,唐明皇和楊貴妃也一定要選擇“七月七日長生殿”,在夜半無人時去講私房話。由於張天師們一味吹捧玉皇大帝,所以後來玉皇大帝也被改姓張;於是乎織女也變成給張玉皇家丟醜的第七個女兒張七姐了。至於嫁董永的那個張七姐,是否由於天上有兩個玉皇,都姓張,都生了七小姐,因而同名同姓,抑或由於本是一人先嫁董永,後鬧離婚又嫁牛郎,因為天宮中事情也很複雜,這是無法查考的了。
宋元以來,民間小說、戲曲大為發展盛行。作家們為了應付讀者、觀眾的需要,千方百計搜索各種題材來寫作;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人間、地下(陰間)三界什麼樣的題材都被搜羅一空,甚至毫無故事情節的題材也被寫成為小說、戲曲。可是,有關牛郎織女題材的作品,卻寂然無聞,它最多隻被在一些作品中當作為典故引用,提到一句兩句。他們就是不寫牛郎織女這個美麗的民間傳說。我以為,這恐怕和道教得勢多少有點關係。不少人都認為中國戲曲形成於宋徽宗時代,這也是評話小說趨於成熟的時期;但“道君皇帝”宋徽宗其實就是個道士頭子,南宋時期皇帝們也尊奉道教。北中國由金到元,道教全真派在知識分子中(如許多雜劇名家像馬致遠等)十分流行,他們雖然不一定像‘天師派’道士那樣,向玉皇每天拜懺‘誌心朝禮’;但也還是企望登上玉皇大帝的靈霄寶殿秉笏作陪臣的。到了明朝,特別是戲曲發展進入新時期(昆山腔開始革新)的嘉靖時代,天師派道教更加吃香。嘉靖皇帝登基四十五年隻朝見過群臣幾次,但卻天天和道士們泡在一起胡羼。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寫‘天孫’——張玉皇的七仙姑下凡嫁牛郎,自然是作家們難以動筆的。這或許就是宋元明三代——戲曲小說非常盛行的時期,偏偏沒有關於牛郎織女的作品的一個原因吧!”
現在所知的最早一部寫這傳說故事的作品,是明萬曆間書林仙源餘成章梓的《新刻全像牛郎織女傳》,題“儒林太儀朱名世編”,四卷不分回,上圖下文。日本田中慶太郎藏(見譚正璧《日本所藏中國佚本小說述考》及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這部人間孤本內容究竟如何,國內無人知道。不過,我估計也未必會有更多內容或精彩處。理由是:馮夢龍所編集的《情史》卷十九中,對此也僅有簡略的記載:“牽牛織女兩星,隔河相望,至七夕,河影沒,常數日複見。相傳織女者,上帝之孫,勤織,日夜不息,天帝哀之,使嫁牛郎。女樂之,遂罷織。帝怒,乃隔絕之,一居河東,一居河西,每年七月七夕方許一會。會則烏鵲填橋而渡。故鵲毛至七夕盡脫,為成橋也。”下麵又引成武丁的故事了。馮夢龍是明末小說、戲曲大家,見聞甚博,其所輯《情史》網羅各種愛情故事殆盡,而它的記載卻如此簡單,可見明代的牛郎織女小說未必會有更豐富多彩的內容的。
(二)
年來戲曲界編演牛郎織女之風大行,甚至於鬧出很多笑話。我曾著意搜求有關這個故事的舊本,希望能夠從“各有各說”然而又是“口說無憑”的狀況下,找到一點民間原始材料來進行研究,但是終於一無所獲。日來偶翻家中亂七八糟的古書,不意卻忽然發現一本鉛印薄冊牛郎織女小說。這當是一九四七年春成捆買得明刊棉紙大本《續資治通鑒》殘本時夾在其中的。書的封麵,大字題“牛郎織女”,旁有二號楷字“重編白話鵲橋相會”。首頁第一行及各頁邊上都題“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版權頁上寫的出版者是上海民眾書店;校閱者王萍,一九三七年四月再版本。這也是屬於當時“一折八扣”的洋裝書,但與其他“一折八扣”本有所不同:一是全書正文計二十四頁,全用五號仿宋排印;二不是“新式標點”,全用“·”號斷句;三是五彩封麵,上為靈霄寶殿,下為人世城、河,中為牛郎、織女飛天而下,畫的既不俗,印的也不像“一折八扣”本那樣大紅大綠一片俗氣,而頗雅素;四是第一頁有調戲織女、太白點化上下兩圖,人物寬袍大袖,很有清末某些石印小說學任渭長版畫的那種風格。書已經不少人看過,封麵和正文的紙已經“敝”了。但是完整的。一共十二回,目如下:
第一回:通明殿眾仙領旨 金童星調戲織女
第二回:救金童老君慈心 責玉女貶出天宮
第三回:牛員外晚年得子 惡馬氏唆夫占產
第四回:受怒怨員外病逝 施狠毒金童遭打
第五回:金牛星下凡救主 惡嫂子存心害叔
第六回:分家產僅得一牛 占便宜馬氏歡心
第七回:天孫女宮中思情 玉清殿聖母請旨
第八回:太白星點化金郎 一封書留別兄長
第九回:馬氏女惡貫滿盈 會織女天河洗浴
第十回:敘舊情二次遭譴 召天將大鬧天宮
第十一回:李金星二次解圍 再遭貶各分東西
第十二回:鵲橋會天孫如願 留後世七夕相逢
我一口氣看完,先是很失望,以為這是近人編作。第六回寫“安雲生即帶上了眼鏡細看一遍”,猶有可說(《紅樓夢》裏的賈母已戴眼鏡),但第五回“請了一位秀士姓任名笑凡……(中略五十二字)作西賓·頗·有·經·驗,……(中略五十八字)但夫婦之間不免·發·生·不·睦·之·態·度”;第十回“同往天河西靈藻宮內·行·結·婚·禮,……(中略二百二十字)·神·仙·主·義向以慈悲為本”;同回末“何能以愛情作為應分之事”;第十二回“金童·下·凡·時·代未成夫婦”等處,無論如何是二十世紀寫小說人的語氣。但經反複研究,我以為這冊書仍應是出於古本而非“近撰”。一是三十年代大量出現的這類洋裝“一折八扣”本小說和古書,就我所見,無一不是據舊本翻印的;它們全是靠不需支付稿費賺點錢的,書店不可能專請人寫一部《牛郎織女》以增加自己的開支。二是近人撰作,那必然在封麵、首頁,至少在版權頁上題名“以垂永久”,而此本則隻有“校閱者”姓名。三是如上所述,這部書在“一折八扣”本中是印得最講究的一部(錯字也很少);如果書店老板不以為這書罕見,當不致如此做的。四是這部書沒有晚清以來章回小說作家那種“賣弄”自己的氣味。而且,就內容文字來看,還是比較質樸的。因此種種,我以為這本小說該是有舊本根據的。它或許是根據清末的一個石印本子翻印的;所以首頁的兩幅圖還有那個時期的風格。不過,清末小說作者化名的盡多,根本不署名的卻絕無;而且那時小說作者總是要在卷前來一篇或幾篇序文甚至請人題詩題詞的;可是此本什麼序跋題詞全沒有。因此我推斷這石印本當又是有古本作為依據的。至於書中在上述那幾處忽然夾入現代詞彙,這毫不奇怪:可能它的底本有缺頁、斷爛不全處,經校閱者補綴成文,所以現代詞彙在某幾處是連續出現的,而在其他回中卻沒有。又,書的第十回“召天將大鬧天宮”,已不合情理;而敘述這段情節卻又在第十一回前麵。這些該是底本殘缺不全,經人補葺完書所遺下的痕跡。總之,一部古書的流傳翻刊過程,往往是很複雜的。
但是,不管怎樣,這無論如何也算是國內有傳本的最早一部《牛郎織女》小說了。它的故事梗概如下:
織女是“鬥牛宮中第七位仙女,係玉帝之婿張天君所生,俗呼張七姐”。玉皇駕前金童奉旨前來向聖母借取溫涼玉杯,聖母去群仙台下棋,金童問訊時向織女留情,織女無心嫣然一笑。金童“尚望姐姐格外見憐,贈我一件表記”,“便用手將織女鬢上一朵梅花摘了就走”。織女正想奪回,突然來了值宮仙女執縛她去見聖母;原來,聖母下棋時心血來潮,得知此事,認為“雖有金童起意,但爾不宜一笑留情。情之所係,雖萬劫不能挽回。”於是奏明玉帝,罰織女“獨居河東工織數年;若有疏怠,再行嚴加警戒”。金童則按天條律法押往斬仙台梟首;太上老君路過相救,最後被“貶下凡塵,令受顛沛折磨之苦”。正月初六玉帝誕辰,由太白金星帶他到洛陽縣牛家莊牛員外家中投胎。牛員外原配生子金成娶媳馬氏,夫婦不孝不賢;員外又續娶李氏。李氏正月初七午時生子,“乃是人日靈辰”,故乳名靈兒;又因晚年得子金貴,取名為金郎。員外“凡事庇護幼子,往往和長子金成吵鬧”,“遂染成一症”而死;李氏不久也歿。“馬氏執掌內務,雇用九個耕夫鋤種田園,但不時將金郎以小故毒打”。金郎八歲時在後園放風箏,不慎掉入金魚池裏,弄濕衣衫,又遭毒打。被金成回家所救,於是聘館師教金郎讀書;不一年,師死,金郎仍過著衣不暖、食不飽,備受苦難的生活。太白金星路過,看見怨氣衝天,於是向玉帝乞救。玉帝認為需滿十三歲時始得升天,派金牛星下凡化作牛家黃牛與他作伴;馬氏“命金郎日裏上山牧牛,夜間牛欄內同眠”。某夜,牛忽踢醒金郎,告訴他明天不能吃嫂子給的午飯,飯裏有毒。第二天嫂強命金郎吃,隨手打了金郎,不意將“麵碗打落在地,立時化為一道火光”。後來“金成別無他法,隻得請母舅到來分析家產”。金郎聽牛的話,分家時“隻領耕牛一頭,餘隻衣食而已”。再說織女被貶以後,一日正值大雪飄天,自歎“手工天宮我尚苦,貶下凡塵他更淒”。不斷向雲錦聖母訴述衷情。至十三年上,雲錦終於會同瑤池聖母等上本,結果派太白金星下凡點悟。金郎服仙丹以後,知道自己來曆,寫信給金成留別。山中無紙筆,吹氣化白石為紙,化洞中泉水為墨,化鬆枝為筆。回家交老仆轉呈兄長。金成讀信垂淚,馬氏在旁嘮叨,金成“即以書紙向馬氏麵上擲去,登時*迸裂,倒地斃命”,因為書紙原是石頭化成的。夕陽西下時,金牛已脫皮化為神將;金郎則披皮隨太白來到天河之西。“今日時已遲了,明日早朝方可見駕”。金郎信步行到了天河岸邊,遙見仙女們洗浴,內有一人似天孫;走到洗衣台偷取仙女衣服,恰是織女的。二人久別重逢,彼此感念舊情。第二天,玉帝下旨封金牛星為護花護情使者,賜金童織女在天河西靈藻宮內婚配團圓。由於夫婦終朝在宮盤桓,不去朝見瑤池聖母;觸聖母之怒,告到玉帝跟前,說他倆凡心未斷,不曾覺悟。玉帝震怒,派托塔李天王領天神天將五百員捉拿,二人跌入天河被捉。玉帝認為抗旨圖逃,罪不容誅。幸得太上老君前來解救,免去斬罪,罰金童永居天河之西天將行宮內,派人看守,織女永居河東雲錦宮內工織。二人離別時說:“常言道:快活無非天宮。不料你我不能脫出苦海!”後來太白金星見河西、河東怨氣交織,往兜率宮和太上老君商量,大發慈悲之念,上了一本。玉帝終允二人每年七月七日相會一次,屆時“自有烏鴉龍鳳之類聯接天河之中”,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