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小說新銳
作者:任耀榜
任耀榜 河南省三門峽市盧氏縣人,現在文化廣電和新聞出版部門工作。80年代曾在《安徽文學》、《奔流》、《河南日報》、《洛神》等報刊發表短篇小說《嘴》、《老杠頭和他的女婿》、《必須嫁給他》、《心》、《堅守陣地》等,後輟筆多年,於2012年再度開始創作,短篇小說《白鼻靈貓》、《孤寂的山野》、《鱉事》、《夜走斬將嶺》、《憨旦的本命年》等已分別在《參花》、《牧野》、《牡丹》、《歲月》等文學雜誌上發表。
有人在百度貼吧上提了這樣一個話題:如果讓你在太平間守著死人待上一夜,隻能帶三樣東西,你會帶什麼東西?有說會帶狗血、驢蹄子、桃木劍;有說會帶驅鬼符、小狗、關老爺像;有說會帶鏡子、雞血、安眠藥;還有的說,帶一瓶一公斤裝的二鍋頭酒就夠了!我想告訴大家的是:我什麼東西都沒有帶,在太平間過了一夜。
那是一個下午,我們單位的小車司機李師傅在樓下看到我後問,知道了嗎?你老表龍飛出事了。我問,咋了?李師傅說,他開的小車和迎頭下坡的大巴碰了,你老表當場就掛了,現在在縣醫院太平間放著呢,我剛去看過,慘著呢。聽到這個噩耗,我的心立刻揪扯成一個疙瘩,當下小肚子就開始疼了。我小時候經常在舅家住,和老表們的感情很深。
我去到太平間時,表弟們已在那兒了。龍飛老表靜靜地躺在用水泥預製板支起的停屍台上,臉上蓋著一塊白布。龍雨表弟告訴我說,沒敢叫你舅你妗子來,讓他們親眼看到這種情景他們絕對受不了,左胳膊掛掉了,前胸擠扁了,下腿隻連個肉皮,衣服上全是血,脫都脫不下來,全是用剪子豁開的。聽龍雨表弟說著,我看見了停屍台下邊堆著的一堆衣服,其中就有我老表最喜歡穿的皮夾克上衣,此時已被剪成一片一片的,上邊還染著濃濃的血漬。龍雨表弟說,晚上要是沒有啥事,你也來和我們幾個小表弟做個伴,最後守守龍飛兄弟吧。太平間有屍體,醫院會安排專人看守,他看他的,咱們守咱們的。我說,有事沒事我都一定要來,我一定要最後再陪陪龍飛兄弟。說到這兒,我忍不住又哭了。我的龍飛表弟很年輕,還沒過二十八歲的生日,跟前還留有一個不到三歲的小女兒。
晚上吃過飯,我去到太平間,幾個小表弟已先在那兒了,醫院安排的專門在太平間看護屍體的山子還沒有來。踏進太平間,我就有一種涼氣撲麵的感覺,再看看停屍台上和冰棺裏的屍體,更感覺身上有一種冷瘮瘮的感覺。
仔細看看太平間的外觀和屋裏布局,感覺這山區醫院的太平間還真簡陋。醫院的太平間座落在院區西北角,和醫院的廁所隻隔個長有雜草的院子,有兩間房子那麼大,可能是燒紙多的緣故,牆壁黑乎乎的,有人們寫的“奠”字,有喪葬樂隊的聯係電話號碼,有拉送屍體的車主電話號碼……屋子中間的空地上,用水泥磚支起了十三個水泥預製板做停屍台,還有兩副冰棺,算上龍飛表弟,太平間裏共躺有四具屍體,其中有兩具屍體停放在冰棺裏,充著電在製冷。停屍台和冰棺旁邊都留有一定的空地,空地上有人們燒紙留下的紙灰。屋子的幾個窗戶都被磚壘著,本來光線就暗,上邊吊著的燈泡瓦數又很小,且落了厚厚的灰塵,隻射出昏黃的光,更增添了太平間裏詭譎四伏的感覺。
龍飛表弟屍體旁邊的磚台上點了兩支白蠟,供著一碗飯,像是麵條,上邊落有紙灰。地上才燒過紙,幾個小表弟說是他們剛燒的。龍雨表弟去附近的打麥場上找麥草去了,要坐大長一夜呢,弄些麥草鋪在地上坐著會舒服一些。一會找麥草的龍雨表弟回來了,他實實在在地裝了一大袋麥草背回來,我們一齊把麥草挖出來鋪在地上,坐在上邊感覺還行。看著躺在預製板上的龍飛表弟,我們又是一陣唏噓。再看看旁邊躺著的那三具屍體,沒有親戚朋友守在跟前,地上隻有燒過的紙灰,我們都感覺到心裏有點害怕,就盼著專門看管太平間的山子快來。我們商量說,晚上不敢睡覺,讓山子也不能睡覺,陪著我們聊天。為了能哄著山子陪我們一起熬夜,我的龍雨表弟又回去拿了一條煙,準備用煙獎勵山子,聽說山子的煙癮是很大的。
過了一會,山子就來了,他胳肢窩裏夾著被子,手裏拿著涼蓆,後邊跟著他的媳婦,媳婦懷裏抱著褥子、枕頭。進屋後山子先把被子放在一個停屍台上,然後找出一片空地打掃幹淨,展開蓆子,鋪上褥子,拉開被子,準備睡覺。龍雨表弟過去遞煙,說,急啥呢?大長一夜哩還怕睡不醒,坐這說會閑話。山子說,幹了一天活,累死了,想趕緊睡下歇歇。
我沒有見過山子本人,聽人說他長得胖胖的,一個腿有點瘸,人憨厚,心腸好,說他在太平間門口拾到一個不足月的女孩,硬是省吃儉用養活成人,供上了大學;說他在東城橋下救過一個凍得快死的傻女人,後來成了他的第二個老婆;說他在太平間裏處理死人衣服時曾拾到過一枚金戒指,專門找到死人的家屬還給了人家……現在看到他本人,感覺有四十五歲往上,四方臉,高個子,胖身材,勁鼓鼓的,頭發又黑又硬,一根根向上豎立著,兩道濃眉下襯著一雙大眼睛,瞪起眼看人,有種怪怪的感覺。此人的體魄和精氣神,正適合在這個陰氣很重的地方工作。懂陰陽的人說過,經常和死人打交道,身體一定要好,太弱了壓不住陰氣。
聽說山子的媳婦大腦缺根弦,見到外人總顯得木訥,她進屋什麼話也沒說,拉開被子,鑽進被窩就開始睡了。我用嘴呶呶山子媳婦,問,這是大媳婦還是二媳婦?山子說,你瞎哢嚓啥啊?就這一個媳婦,既是老大也是最小,哪還有第二啊?我笑著說,有人說你在東城橋下救了一個女人,後來就成了你的第二個媳婦了。山子笑著說,淨是胡說,看她還不夠我惡心,還讓她當媳婦?我是看她馬上要凍死了,憨傻都是條性命,就把她弄到家裏救過來了,之後讓她走,就是不走,趕走了,天黑就又回來了,打聽到她老家住的地方,我雇了車專門把她送回去,沒過幾天就又回來了。這養個貓狗都有感情,別說是人了,你說我怎麼辦?硬把她攆出去也行,還是會凍死餓死。我說不走就不走吧,不就是做飯多添一碗水,買饃多買一個的事情,就把她留下了。我又問,你找個其它什麼活幹不成,怎麼就選了這麼個經常和死人做伴的事幹?山子說,主要還是羅鍋上山,前(錢)緊啊,一家幾口人要吃要喝,還要供學生上學,多掙一個得一個啊。我說,聽說你家成份高,在村裏受欺負,你和村、組幹部關係很僵,就出來了。山子說,這事你也聽說了。我說是啊。山子說,這話頭說起來是小孩沒娘,扯起話長。我說,那你就來個四兩棉花八張弓,細彈(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