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的清明節,京郊黑龍潭,市衛生局黨校後山,“救死扶傷紀念壇”。
芳華手捧一個花籃,恭敬地擺放到白色的紀念壇前。
外觀如一個扁扁的金字塔的紀念壇上,錯落有致地鑲著九塊方形黑色石頭,上麵是九位烈士的頭像浮雕。
他們是五年前犧牲在京城那場抗擊非典戰鬥中的九名醫務工作者。
當年,五百多名醫護人員先後因公感染了SARS病毒,而這九位勇士更是以他們的犧牲,換來了一個醫務工作者的地位空前高漲的年代。
他們因此被追認為烈士。
可是烈士們連骨灰也沒有留下,而且還是在犧牲三年後,有關方麵才在京城的郊區,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設立了這麼一個紀念壇。
當然,有總比沒有強。可是,有時候,有還不如沒有。
去年,衛生局還組織了幾百名醫務工作者集體來這裏公祭。今年,就隻有幾十名自發前來追悼前輩的醫務人員了。
而烈士們為之服務和犧牲的民眾,已經遺忘了當年的情形。而烈士們的同行同事們,也從“天使”再次成為了“狼”。
這是一個“桔”與“枳”的問題?抑或是“土地”的問題?
芳華隻是名小小的醫生,盡自己的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對於製度她無力觸動,更無力去改變國人對這個職業從業者的偏見。
她和幾百萬身心疲憊的同行一樣,隻是默默做事,拿著與這份高風險、高知識、高成本的職業不相稱的收入,還要無奈地當著製度和高層們的替罪羊。
今天,她和朋友們來到這裏,與其說是緬懷前輩,不如說是求得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和動力。
真的猛士,要敢於直麵淋漓的鮮血,也要敢於麵對慘淡的人生和無奈的現實。
張永在三鞠躬後,又走到旁邊那塊“北京抗擊非典大事記”的石碑前,默默讀著上麵的文字,也默默回憶著五年前那幾個月驚心動魄的經曆。
海闊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說:“走吧,老張!這些老掉牙的東西,不看也知道啦。”
張永在他的擊打下輕輕咳嗽了兩聲。
當年他雖然從病魔手裏僥幸撿了條性命,但還是留下了些許肺部的後遺症。不過比起另外那些使用了超大劑量激素的康複患者,他已經很幸運了。
張永跟著海闊一邊往台階下走去,一邊說道:“抗擊非典的勝利?哪有勝利啊!”
白芸在前麵聽到了,反駁道:“誒,老張,怎麼說話的?自己否定自己的功績啊?當年要不是你們全力以赴,那場疫情還不知道死多少人呢?”
張永苦笑一聲:“政府說勝利,那是政治的需要。我們可是學醫的,也說勝利,那可就太——,太要不得了。”
白芸氣得扭過頭,不理這個嚴肅較真的老班長了。她一手抱起芳華的女兒菲菲,一手拉著自己的兒子阿飛,徑自走下台階,
芳華本來是和張永的愛人小李並肩走著、說著話,見此情形後笑了笑,喊了一聲“老白,慢點”便跟了過去。
她上前拍了拍菲菲,示意她下來:“白姨抱著怪累的,菲菲啊,我們自己走路,好不好?你看,阿飛哥哥都自己走呢。”
菲菲便轉過頭對白芸嬌聲說道:“白姨,菲菲自己能走。”
白芸卻又抱緊了小姑娘的身子,哄著她:“菲菲乖,等我們下了台階,白姨就讓菲菲自己走。”
幾步下了台階,白芸放下菲菲,又讓兒子拉著菲菲的小手:“帶妹妹一塊玩去吧!別欺負妹妹啊!”
五歲的阿飛已經不是嬰兒時期那副圓頭圓腦的模樣了,倒是有些乃父方臉虎目的風範。
他點點頭,對老媽的囉嗦有點不耐煩地說了聲:“知道啦!”
看兩個小孩手拉手地朝前走了,白芸這才對芳華嗔道:“一個小丫頭能有多重,我還抱不動啦?”
芳華笑了笑:“我說,你也別生張永的氣。他,你還不知道嗎?一貫正統得不得了。不過,他說的話也沒錯啊!我們對非典,還真的不能說‘戰勝’了。對病毒,我們沒有特效藥。就是以前還能控製的那些細菌,現在也出現越來越多的抗藥株了。WHO不是說了嗎?藥物失去作用的速度與科學家發現新藥物的速度差不多!總有一天,人類將會麵對沒有任何藥物可以製服的‘超級病原體’。”
白芸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我當然知道了。不過,這也不能否定當年抗非典的成績啊!”
張永在後麵說道:“如果一場洪水來了,村長招呼村民們趕緊跑到山上避險。然後洪水退了,村民們回到家園,人雖然沒事,但家已經被毀了。而這時候,村長說,我們戰勝了洪水。這能叫戰勝嗎?”
芳華又批評張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這麼說,也偏激了點!其實我也很痛心,如果一開始的時候,衛生部和政府能夠有些‘作為’,而不是捂著蓋著的,在應對危機的時候舉措完全失當,我們應該能更好地控製疫情的。
不過,那也的確是從沒遇到的突發疫情。後來經過非典的洗禮,我們國家在對付致死率更高的禽流感時,不是表現出色嗎?
而且,在非典最嚴重的時候,也多虧上頭采取了強有力的補救措施。如果不是中央和軍委果斷下令調集全軍醫療兵,成立小湯山醫院來集中收治非典病人,當時的事態還真的沒那麼容易控製下來。”
張永倒也讚同這一點:“嗯,這我承認,部隊的素質就是高!一聲令下,六個小時內,首批軍醫就集結出發了;七天時間,就完成了標準傳染病醫院的建設並能投入使用,而且來自全軍的1200多名醫護戰士也在十餘天內就迅速就位了。
小湯山醫院的醫療成績也真是個奇跡!病死率是全球的最低,才1.2%,而且做到了醫護人員零感染!說實在的,不是強大的中央集權製度,是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對付各種災難事故的時候,我們的製度還是有優越性的。隻不過,可惜啊,可惜……”
芳華知道他在可惜什麼。
可惜血清療法沒有推廣開來,因為沒有充足的血清來源;可惜後來的治療中還是使用了超大劑量的激素,因為為了政治影響要控製死亡率,也就沒人敢承擔風險;可惜很多人雖然戰勝了SARS病魔,卻遺留了骨頭壞死、肺纖維化等終身疾患。
所以張永會說,我們其實並沒有戰勝非典。
這,一直是醫學所固有的遺憾。
在醫學的發展史上,在對疾病的鬥爭中所取得的一點點進步和勝利,其實都是以無數人的生命和健康為代價換來的。
醫學永遠是門不成熟的科學,要在痛苦中不斷地進步。
就像當年江波的病,芳華對它束手無策。但如今,她手裏經治的很多膠質瘤患者,術後生存時間已經超過了五年,達到了臨床治愈標準。
芳華常常想,江大哥要是再晚幾年得病,也許就不會英年早逝了。
她在家中的書櫃上一直擺放著自己第一次穿上軍裝和江波在301花園中的合影。這合影是和其他親朋好友的合影照片擺在一起的。
隻是每次當她打掃衛生的時候,都會更加小心地擦著這個相框,也會在這張合影上多凝視片刻。
才五歲的菲菲也會幫著媽媽做家務,她拿著一塊清洗過的幹淨抹布來換芳華手中的髒抹布。
芳華接過幹淨抹布,又擦拭了一遍這個相框,然後將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架子上。
菲菲爬上旁邊的椅子,然後趴在芳華的肩頭,看著那相片問道:“媽媽,這叔叔叫什麼啊?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個叔叔啊?”
“哦,你就叫他江叔叔好了。”
“媽媽,江叔叔好厲害啊,你還掛著紅牌的時候,他就是中校了。那他現在是不是將軍了?”
菲菲經常在醫院院子裏看到來來往往的解放軍叔叔,自然對軍銜不陌生。
“不,他不是將軍。不過,他做的貢獻不亞於將軍。”
“媽媽,你是不是和江叔叔是好朋友?“
“是啊,很好的朋友。他教會媽媽很多東西。”
“江叔叔是教官嗎?”
“呃,不是,江叔叔隻是以他的行動告訴媽媽,該如何去生活。”
“該如何生活?”菲菲重複著芳華的話,像是在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