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四益
何寶民先生新著問世,責我作序。序,我何敢!但他結集之前,散見於幾種期刊的“民國文學舊刊尋蹤”係列文章,確曾讀過一些。隨著他的筆觸,行走於中國現代文學史那多姿多彩的“山*上”,一丘一壑,一草一木,大有應接不暇之感。
我讀大學的時候,“現代文學史”包括了“五四”以後中國的全部文學。後來強調“十三年”(1949~1962),於是,把“現代”斷在1949年之前,之後一段就叫“當代文學”了。這樣,所謂“現代”便大體同“民國時期”重合。
近三十年來,對於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敘述與研究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皇皇巨著出了不少。我因不做專門研究,細心讀過的並不多,倒是寶民先生這些“舊刊尋蹤”,一人、一刊,一文、一事,不去分陣營,歸流派,別正閏,排座次,娓娓道來,頗合我“閑讀”的口味。許多舊人、舊刊、舊文、舊事,若不是他細心梳扒,或許無需多久都將歸於湮滅。
譬如,鄭振鐸、巴金、靳以於1934年創辦的《文學季刊》,是廣為人知的。《文學季刊》還有一個同年創辦的姊妹刊《水星》,今天知道的人就不多了。主編者都鼎鼎大名,除鄭、巴、靳外,還有卞之琳、李健吾、沈從文等人,由卞之琳負責。作者群,更是群星燦爛——茅盾、周作人、張天翼、冰心、何其芳、李廣田、蹇先艾、臧克家、吳伯簫、廢名、麗尼、艾蕪、荒煤、梁宗岱等等,都是現代文學史繞不開的人物。
《水星》的作者群中還有一位名叫張天,南陽人,孤陋如我,便聞所未聞。他的作品多寫南陽農村的生活,除《水星》外,在《新小說》和《人間世》也有作品發表。《新小說》稱他為“特別值得推薦的”“新出的作家”,認為他的筆致、語言直可追老舍的短篇。卞之琳回憶《水星》,說他和靳以都對張天寄予了最大的希望。可惜《水星》隻出了九期便因時局等各種原因終刊,而張天也就此消失於文壇,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失蹤”了的作家。寶民先生曾想通過南陽地方史誌查出些他這位鄉賢的蹤跡,可惜也如南陽劉子驥之覓桃花源,無果而返。其實,就是《水星》這本相當重要的文學刊物,一段時間裏,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也幾近於“失蹤”了。
有些作家和文學刊物,雖然並未失蹤,但也因種種原因消失於大陸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視野。寶民先生有專文介紹《談風》:1936年在上海創刊,主編為周黎庵。大概因為刊物和編者在文學趣味上同周作人、林語堂等走得較近,被歸於幽默一派,連帶著刊物上不少揭示現實的作家與作品,也都長期被冷落或被消失了。原名王煥鬥的作家老向,在《談風》上連續發表的《宛西見聞記》,也如張天的小說,是對現實的揭露,那真實與殘酷,是許多標語口號式的左翼作家所遠遠不及的。老向是“五四”運動的親曆者,大革命時期離校南下參加北伐,後又重返北大求學。抗戰時期從事抗戰文化宣傳,創作了大量以抗戰為主題的通俗文化作品,深受民眾喜愛。香港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劉以鬯稱,“在現代中國作家中,作品能竭力擺脫西洋文學的影響的,老向是極少數中間的一個。他的作品,民族風格顯明,不大有洋蔥味。”可惜這樣一位有獨特貢獻的作家,長期被漠視,自1957年錯劃為右派後,更是入了另冊。他在“*”中死去。即便現代文學史的研究者,記得他並給與恰當評價的人,也已寥寥,他是一位“被失蹤”的作家。
舊刊尋蹤,還會有許多有意思的發現。還原到當時的情境,作家間或作家群間的壁壘,其實並非像後來某類敘事那樣紅白分明,似乎真個“漢賊不兩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