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戰士看著老旦,眼神略帶古怪,那是一種害怕,卻不是怕死,老旦咬牙看著前方,知道此刻的表現將為後半生的命運一錘定音。這是全新的路口,每一條都鋪滿猩紅的血跡和兄弟的眼淚,可若走錯一步就萬劫不複,做鬼都要矮半頭。即便看破生死,能看破這紛亂的世界嗎?榮譽和尊嚴、民族和自由,在自己這個農民身上隻是一隻驢的嚼子、一匹馬的馬掌,它引著你逼著你揮汗前進,端著槍前進就好。一俟你倒下了,死去了,有的是驢子和馬替代你。你們吃的是一樣的草料,卻總被告知將來會住進天堂。
老旦那奔湧的血冷了下來,慢了下來,你誰都不是,你不是國軍也不是共軍,在這無窮盡的戰爭裏隻是一隻無足輕重的螻蟻,一個要活著的卑賤的人,一個要去找老婆和孩子的可憐巴巴的莊稼漢,何去何從,都隻能以命相搏。
“1排派一個班去左邊,重新配置那個火力點……2排尖刀班出來,帶上火箭筒和汽油瓶準備對付坦克,要離近了扔,一下就一個!3排往兩邊分散,機槍跟著走,他們已經亂了,直通通從中間衝過來,咱們就兩邊交叉火力伺候著。4排的小鋼炮準備開火,先給俺敲掉那幾輛車,然後打他們隊伍中間,都聽明白沒有?”
老旦扯著喊,弟兄們仿佛早就等他這一下,都齊聲應著。
見戰士們提了氣,紛紛動了起來,王皓頗鬆了口氣,拉著老旦說:“他們衝得沒譜,看著凶其實亂,我負責這裏,你和二子去東邊機槍陣地,行不行?”
王皓這是商量的語氣,但老旦聽出來這家夥會打仗,要害的確是在兩邊的機槍陣地和迫擊炮。老旦點頭應了,拉著二子向東跑去,西邊的那個排長也是老機槍手,自是知道怎麼打。剛一就位,國軍已經進入了最佳射擊距離,老旦把眼一閉,大聲喊道:
“開火!”
二子的機槍開火了,子彈高高地飛過去,在他們頭頂飛過,戰士們的各式武器也響了,乒乒乓乓放個不停。那一大群國軍黑壓壓的,幾百個總是有的,跑得那麼密,卻沒倒下幾個。突如其來的子彈令他們慌得貓腰停下來。王皓精得鬼一樣,登時火冒三丈,老旦大老遠就聽見他舉著槍的怒吼。
“幹什麼你們?我這個把月的唾沫白費了?不想打你們就回去!到那邊兒朝我進攻!老子一個人在這裏守著!”
王皓動了真怒,握槍的手抖個不停,戰士們多是老兵,這麼近哪能這麼臭?明擺著槍口抬高了一寸。老旦被王皓那拉了一尺長的臉嚇出冷汗,再看看已經到了百米左右的國軍,心裏一聲長歎。他快步走到高處,推開閉眼揪頭發的二子,操起機槍對戰士們大喊道:
“同誌們!咱們已經是黨中央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是縱隊首長們特意關照的立功連。咱們麵前是死心塌地跟隨國民黨反動派的敵人,咱們立功連能參加這場戰鬥,能守在這裏打阻擊,是黨和人民對咱們的信任,也是縱隊首長對咱們的信任!為了新中國!同誌們,聽指導員的話,完成首長交給咱們的任務,殺敵立功啊!”
老旦一邊喊,一邊瞄住了衝在前麵的幾十個士兵,肩膀頂在槍托上,壓低槍口,眼睛一閉,扳機一扣,幾十發子彈平平地散了出去,那一片人割麥子樣躺下了。西邊的幾挺機槍也開了火,十幾挺機槍形成恐怖的封鎖火力,齊刷刷鑽進撲來的人群,雖看不到飛濺的血花,聽不到噗噗的聲音,卻看見它們在人群中隱沒不見,那就是鑽進去了,一顆子彈穿過一個兩個,沒準還能打死第三個,機槍鑽過的傷口嚇死個人,就像從裏麵爆開一樣,老旦可嚐過那滋味。見機槍全開了火,老旦連長發了狠,戰士們再不猶豫,密集的彈雨傾瀉而出,扇子一樣鋪開,那是蒼蠅都飛不過的羅網。迫擊炮彈炸開,幾輛車打著滾翻了炸了,上麵的人蹦著叫著,有不少壓在裏麵。車上的汽油桶被打燃,猛卷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大片人,火球樣的人發瘋般地號叫。國軍也開了火,機槍衝鋒槍迫擊炮都來了,戰士們很快看到身邊的戰友被擊倒,那殺人的勁也就上來了。老兵們彈無虛發,他們太了解國軍怎麼衝鋒了。這一輪齊射幾乎把衝上來的國軍全部打倒,幾個不要命的衝到陣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彈絞肉機一樣絞碎了。
山溝裏頃刻屍橫遍地,剩下的國軍卻還沒有投降和後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衝。兩輛坦克挨了好幾個火箭炮,終於被炸掉了,汽油引燃了裏麵的彈藥,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夾帶著人的殘肢碎體從坦克蓋裏噴出來,天女散花一樣落在衝鋒的國軍身上。
忙中亂衝,毫無章法,雖然拚命,卻不成效果,這支國軍頃刻間便打殘了,已全無還手之力。老旦指揮有方,敵人不經一打,轉眼之間,下麵就隻剩下幾十個人了,他們圍成一圈不再開槍,躲在一輛爛坦克後麵縮著頭。3排長跑來說,他們看樣子不想打了,中間圍著個受傷的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