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曲子曾經聽過,是軍隊編給在上海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的,那時聽還沒甚感覺,而此刻卻弄濕了老旦的雙眼。中國真的不會亡嗎?麻子團長都走了,還要躲去黃家衝嗎?他擦著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前方的天空露出美麗的雲霞,嶽陽城染成了金黃,城外的工事已經遙遙在望了。
城外百姓如蟻,雨傘如棚,竟是鑼鼓喧天,美酒相迎。幾百人迎在北門之外,還有幾支部隊冒雨列隊,這城市竟把他們當英雄一樣歡迎了。老旦忙讓奔跑的戰士們停下,讓二子等人整肅隊列,兩百多人排成四列縱隊,邁起有力的方步,整整齊齊地走向嶽陽城。
讚賞和欽佩的眼光灑來了,幾位長衫老者手捧熱酒,眼含熱淚,用老旦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誇耀著破衣爛衫的士兵們。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擁著走上街頭,穿著奇怪的記者拿著老旦從沒見過的機器,嘩啦啦一陣狂閃,頗似鬼子炸彈的光芒,他嚇得抱頭蹲下找彈坑,慌忙中隻見各色人腿在身邊密密麻麻地亂碰著……
嶽陽城遠不如武漢那般大氣繁華,卻也有幾分大城氣派,隻多了些脂粉味。城外堅壁清野,城裏仍一派祥和,挎著胳膊遛街的女人隨處可見,還有拉著條狗的。老旦納悶這兒的人為何不怕?鬼子不就在兩百裏之外麼?他決定在嶽陽住上兩宿,趁早跑去黃家衝,省得被拖著跑不了。這想法令他臉紅,饒是那麼多百姓將他誇成了花,他仍不想留在這要命的戰場,那塊青天白日勳章的顏色頗像棺材上的“奠”字,怎麼看都不吉利,活像是催人送命。老旦讓王立疆帶著回來的弟兄們歸隊,說他們這七個就先不編上去了。王立疆沒問原因,卻開玩笑說:“我要是再抓你,老天爺都看不過了……”
在長沙彙報的鍾大頭趕不回來,得知他們回來,便讓屬下好生安頓。七個弟兄住在一個大堂廟裏,還有酒肉。這裏是鍾大頭的營部通訊處所在地,門口是他的衛兵。瘦猴長官是個少尉,招待大家吃喝一頓,老旦識相地把大卡車給了他,說就當是還鍾大頭的那輛。瘦猴少尉百般推辭,但老旦已然不用,便收下了,然後再被灌個大醉,早早抬出了廟去。
戰士們酒足飯飽,一個個找床找地兒倒頭睡去,二子賴著不走,醉得胡說八道,說要出去找找女人,開了這二十一年還沒硬過的苞。老旦讓酒量最好的朱銅頭拉他去睡了,塞個枕頭給他抱著拉倒。他和王立疆將醉不醉,相看一眼,知道都是意猶未盡,二人嗬嗬一笑,老旦又幫王立疆滿上了。
“老旦,今天拍照的時候,你該把青天白日戴上……”王立疆端起杯說。
“亂糟糟的,哪還想得起?”老旦也端起來,二人一碰,幹了。
“這照片八成全國都看得見,弄不好鬼子都看得見,你可就出名了。”王立疆拿過酒壺,給老旦先滿上。
“俺可不想出這名,要是哪一天又上了戰場,鬼子就會指著俺說,先打這個,先打這個青天白日……”老旦做出端槍的樣子,對著黑暗“乒”地開了一下。
“我提醒過高團長,在撤退的時候換成戰士的衣服,鬼子不傻,都是先打當官兒的。高團長不聽,還罵了我幾句,說就是被鬼子敲了,也不能丟國軍的人……我是不如他啊,跟了他也幾年了,就沒個長進呢。”王立疆又給自己倒上,歎了口氣,端著酒杯發愣。
“誰硬得過他呦?才罵你幾句,你忘了他打俺那一拳和兩個耳光?現在這隻耳朵還不好使呢。”老旦誇張地側過腦袋,指著右耳說。
“嗬嗬,兩巴掌,打出感情了……高團長是個好軍人,也是個好人,去村裏兒抓你們之前,他在旅部掀了桌子。旅長讓我們去幾個村子抓兵,男的一律抓來,高團長不幹,說這和鬼子有何分別?”王立疆獨自把酒喝了,又說,“命令就是命令,我知道他不願意,我就去了,總得有人做壞人,老旦,你們村兒裏的後生死了那麼多,我心裏也難受,你……別怨我……”王立疆低下頭,像在忍著眼淚。
“算了王營長,咱都成兄弟了,你說的這是啥話?這是鬼子的錯,充其量是政府的錯,又不是你們的錯……”老旦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王立疆見他的杯還空著,自嘲般笑了下,又給他滿上了。
“我參軍的時候,總希望有一場大的戰爭,這才好成就自己,沒想到戰爭是這個樣子,怎麼打也打不過,真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去。”王立疆看著院裏排列整齊的槍說。
“高團長到底為啥尋短見哩?”老旦還是想問一次。
“你知道我們為啥被圍麼?”王立疆歪頭看著老旦。
“聽弟兄們說,他是為了保護幾百個落後的傷兵。哦,對了,那些傷兵呢?我隻看到一百多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