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吹拂的春日陽光明媚,一冬的冰冷消散無蹤。
正值春好時節,整座謝府開始季節性的收揀更換,各房各苑抬出一件件箱奩,趁著暖陽翻曬,驅除密閉儲藏的陳氣。
大大小小的孩子無心功課,呼朋引伴,肆意嬉鬧。有的鬥草猜枚,有的竹馬打仗,更有三三兩兩的紙鳶在東風的吹拂下忽高忽低,偶爾一枚旋落,立時傳來驚呼。
某座獨苑卻是安靜如空。
心無旁騖地練完劍,在嚴苛的訓持下做妥一應課業,男孩撈起放在一旁的紙鳶奔回朱樓,漂亮的臉龐歡悅而期待。穿過竹林,群芳盛放的絢爛撲麵而來,青嫩鮮翠的綠色染遍庭院,花香襲人。
美麗的身影立在花叢,螓首輕垂,分不清是何處異常,直覺感到與平日有些不同。孩子的腳步驚疑著停了下來,正待呼喚,女子俯身從足畔的漆箱拾出了一把劍。
那是一把男孩從未見過的烏鞘劍。
女子低頭凝視著掌心的短劍,良久,平舉至眼前,緩緩拔出鞘。鋒銳的劍身清澈如水,微微轉動,仿佛攝人心魄的澄明。
寒光如雪,倒映出一雙漆黑的眼。
一瞬間忘了所有。
金戈鐵馬的大漠風沙撲麵而來,三十六國的烽煙往事轟然席卷,再不覺明亮的日影,夜半霜寒伏梁暗刺,冷雨如冰同儕殘殺,鼻端仿佛又聞到了血與火的氣息。
樹梢的鳥聲不知何時停了,庭院靜得可怕,男孩發現自己出不了聲,肌膚掠過一陣寒意。
那是誰?
明明是最親的人,卻變得那樣陌生,心慌得像要跳出來,男孩正咬牙強迫自己挪動,肩膀被一隻手按了按,立時定下心來。
男子低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孩子留在原地,接著穩穩地一步步走近那個身影,健臂自背後繞過,握住了纖細的指。
淬厲的鋒芒一寸寸隱入鞘,封藏起最後一絲殺氣。
收劍轉身,她恍惚回過神,長睫眨了一下,沉入一雙溫暖的眼眸。
劍鞘上的銘文折射出金光,熟悉的質感讓她忍不住輕撫,片刻之後被他取過,“以後再看,孩子等你一起放紙鳶呢。”
不等她順著方向望去,男孩一頭撲進了懷裏。
“娘!”
腰被摟得極緊,她伸手一推,卻摸了一掌的汗,微微愣了一下,“怎麼出這麼多汗?今日的劍法很難?”
男孩胡亂搖了搖頭,抬頭露出笑臉,“娘答應學會心訣就陪我放紙鳶的。”
這麼快?
她望了一眼身旁的男子,聽他調侃,“不看看是誰的兒子,下次再難一點好了。”
她翻個白眼,衣袖被孩子扯住,用力拖拽,身不由己地跟了過去。
男子在一旁笑看,背在身後的手輕輕一拋,短劍劃過一道弧線,跌入了漆箱,落在一方描金繡鳳的墨色織錦軟緞上。
他俯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隨手合起箱蓋,跟上了走遠的妻兒。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佳景怡人,苑內的氣氛卻緊張起來。隨著三少夫人臨盆之期越來越近,精挑細選的穩婆早已請至宅內供著。君府公子雖因繁務纏身難以親至,各類珍稀的靈藥補品卻山一般送過來,顯然極為牽掛。
翩躚揚起纖手,自欄邊拋下饅頭屑,引得鮮紅的鯉魚逡巡不去。謝雲書見日影漸斜,擱下筆收起了石桌上的文卷。
“還早呢。”她偏著頭說,有些詫異。天光正好,案牘猶剩一堆。
“日頭一落風便會轉涼。”
“反正是夏天,我也沒那麼嬌弱。”
“我會擔心。”他微笑著,抬手環住了身懷六甲的嬌妻。
她有幾分無奈,凝望著他眼下的青影,“你這一陣都睡不好。”
“等你生了就好了。”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滋味確實不好過,看她一天天臨近產期,焦灼和不安時刻折磨著神思,二哥也快被他囉唆得瘋了。
她也回摟著他,輕輕歎了口氣,不知該說什麼好,其實她也怕,若有什麼萬一,他可怎麼辦?這一陣他明顯瘦了不少,無微不至地嗬護,從不露半點憂色。但聽銀鵠偶爾泄露,他最近處事手法偏重了。
總要為她忐忑難安,懸心不已,實在是難為了他,她深深蹙了蹙眉。
“翩躚?”好一會兒沒聽見她說話,他輕喚道。
“抱我進去吧。”清音懨懨的。
“累了?”
“嗯。”
他憐惜地攬起嬌軀,懷孕本就辛苦,近日又腿腫得厲害,晚上常常被抽筋驚醒,難以安枕,無怪人容易疲倦。待將她抱進屋內,將人放在榻上,他正要去吩咐丫鬟,袖口卻被她扯住,清顏淡漠一如平日,額上滲出細汗。
他反握住纖臂,擔心地皺起眉,“你身上怎麼冰涼?”
“我很好,沒事,雖然比預期稍早了一點。”她語氣平靜,扣住邊榻的指略微痙攣,“叫二哥和穩婆過來,我要生了。”
謝雲書愣了一瞬,突然醒悟,冷汗立時炸了出來。
丫鬟端著熱水穿梭往來,穩婆聲聲叮囑如何用力,房間裏熱得可怕。謝夫人由長媳陪伴,在隔壁廂房等著,轉來轉去坐立不安;老大、老二和老五在庭中也是緊張不安,完全聽不見痛哭和尖叫,卻更讓人心神不寧。
玉一般的指甲劈裂了,滲出一絲血痕,她死死咬著軟布熬過一陣陣劇痛,謝雲書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嘴裏不停安慰,自己都不知在說什麼。
幾個時辰地獄般的難熬,疼痛的間隙,她吐出軟布,牙齦滲出的血染得點點鮮紅。她費力地側過頭,發現他的汗流得更多。
“別怕,不是很疼。”喑啞的聲音有氣無力,隨手拭了下唇畔,她望著手背的血漬呆了一下,“真的,比經脈逆轉要好一點……”
“對不起……”他緊張得幾乎發不出聲來,“是我不好。”
她微微閉了下眼,半晌才道:“一個時辰內再生不出來,我就沒力氣了,你讓穩婆想想辦法,否則隻有聽天由命了。”
“……好,你等著。”
無法形容謝雲書此刻是什麼神色,霜鏡在一旁瞧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爹!”青嵐衝進了謝震川的書房,一頭的汗,“三嫂生了,是個男孩!”
謝震川驀然站起,湖筆從手中跌落,宣紙上洇成一團,“母子可還平安?”
“孩子很好,三嫂的情形不大好,二哥說時間拖得太久。”
謝震川扶案良久,青嵐看了看父親,小心地問:“爹是不是給孫兒賜個名?”
謝家之前已有數個孫子、孫女出生,依例由謝震川取名,此次卻沉吟不定,許久才道:“名字就讓當娘的取吧,讓景澤多想想辦法,有效的隻管用上。”
青嵐離去後,謝震川拾起湖筆,揉起墨漬狼藉的宣紙,一向穩如磐石的手微不可覺地發抖。最好的結果是多得一個孫子,最壞的結果是失去一個兒子……隻願上天庇佑,能闖過這最後的難關。
十餘日了,三少夫人一直在鬼門關徘徊,全仗著人參湯吊著一絲生息。
孩子剛落地,便被謝夫人接去照料,夫妻二人誰也沒看上一眼。三少喜得貴子,苑內卻是一片愁雲慘霧,賀客均由謝曲衡代為應酬,連姻親君府公子親至都是青嵐去接,省了客套禮節,直接把人引進了小樓。
謝雲書整個人變了形,隻剩骨架,正守在榻邊喂著參湯。榻上的人昏沉未醒,半晌才喂入極少一點。他極有耐心地反複著,溢出的湯很快被絲巾拭去,枕上未沾分毫。
“傅天醫和二公子共診的結果如何?”千裏之外趕來的君隨玉,望著兩個極度憔悴的人,隻剩心疼和無奈。
青嵐壓低了聲音,“說三嫂昏迷太久了,這兩日要再不醒就……”
“雲書一直沒去休息?”
“沒,累極了就在三嫂床邊打個盹兒。”青嵐說著說著,不禁眼眶發潮,“三嫂醒過一次,隻說了一句髒,三哥馬上去沐浴更衣,可後來三嫂再沒醒過……”
君隨玉按捺住情緒,上前拍了下妹婿的肩。回頭見了是他,謝雲書勉強扯出笑,“你來了,一路辛苦,她見著你一定很高興。”
“去休息吧,我來守著她。”
謝雲書搖搖頭,雖疲倦至極卻異常堅持,“我怕她醒了看不到我,心一鬆就去了。你知道,她什麼都不大放在心上。”
君隨玉本就難過,聽得這話更是胸口生疼。
謝雲書沒注意他的反應,隻盯著榻上的人喃喃自語:“我知道她這樣也是難受,服參湯的時候,全是皺著眉,去了反是解脫。可我不能讓她安心,她安心了我怎麼辦……”
青嵐已經控製不住,眼淚簌簌而落,趕緊拂袖擦去。
君隨玉不再勸了,兩個沉默的男人一同守候,渴望著冥冥中的奇跡。
一聲破碎的脆響劃破了暗夜,嚇住了屋內屋外的人。
謝雲書突然暴怒,將所有人趕了出去,暫宿苑內照應的青嵐和君隨玉聞聲而來,盡被擋在了門外。
“怎麼回事?”君隨玉剛剛歇下便被驚起,心下一沉,“翩躚她……”
霜鏡淚落如雨地哽咽,“小姐已喝不下參湯了,怎麼喂也沒用。”
君隨玉手足冰涼,全然無力的恐慌下竟不知如何是好,立了半晌,輕輕推開了門。
碎裂的玉碗散落地麵,泛著幽幽柔光,謝雲書擁著妻子,聲音低得猶如夢囈。
“你不愛喝參湯,我知道很苦……
“醒過來吧,醒來看看我,沒有你……我……
“說好了……你不會死的,怎麼可以反悔?
“娘說像你,讓我看,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想看,是不是你用命換來的……”
話語聽著越來越寒,仿佛因痛極而魔怔了,君隨玉當機立斷,一掌劈在了後頸,謝雲書毫無防備,立時昏倒,被他一把扶住交給跟進來的青嵐,又叮囑道:“用點寧神藥,至少讓他睡五個時辰。”
強勢的語氣讓青嵐順從地點頭,想想又有些猶豫,“萬一三嫂……”
君隨玉停了一瞬,“不管翩躚如何,雲書在不在場均無法改變,不能讓他先垮了。”
待閑雜人等盡退了出去,君隨玉扶正椅子,在榻邊坐下。默然良久,他才俯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翩躚,雲書的後半生掌握在你手中,你真就這麼毀了他嗎?爹曾說蒼梧國的歌有引魂之力,果真如此,你就隨著樂聲回來吧。”
言畢,君隨玉從袖中取出短笛。月白的窗紗映著樹影婆娑,窗口悄然飛出優美靈動的清曲,靜靜散入夜幕。
蒙中翻了個身,懷抱裏落了空,他一下清醒過來。
看擺設應該是偏廂的客室,並非住慣的臥房,空餘的半張床讓他刹那間胸口痙攣般的發痛,掀起絲衾衝了出去。
他到底睡了多久?她怎樣了,仍是在昏迷,還是已在他睡著的時候……
門扉一動,差點與霜鏡撞個滿懷。見侍女麵上猶有淚痕,他倚在門邊停了一停,沒有勇氣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