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作家、《三聯生活周刊》編輯
陳鳳菊去世之後,去杜文成家裏看病的人就少了,門口那副表明身份的對聯已然斑駁,紅雨隨心翻作浪的“浪”字掉了,下聯隻剩下“春山有意”四字。
這個地方已經沒了,10多年前被拆遷,現在是“和平新城”。
原來是小柏林寺宿舍區,是一個工廠宿舍,通信地址可以寫三區四區,也可以寫民旺一巷二巷。平房,每排4戶人家,每家門口有一個小院,就是現在的聯排別墅的意思。
30排成為一個區,居委會在3區。
居委會占據兩排房子,1983年,其中兩間出租給了一家燒雞店,每天下午3點,燒雞店開始做燒雞,那股香噴噴的味道彌漫整個天空。到了5點多,燒雞出爐了,此時的香味最為強烈。大家吃著自家的青菜、豆腐、胡蘿卜,就著燒雞的香味,吃下兩大碗米飯。然後天就黑了,燒雞的味道漸漸散去。晚上8點,“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開始,各家關上院門,基本上就睡了。冬天很冷,要在窗戶外麵掛上棉窗簾,但早上起來還是能看見窗戶上結著的冰花,隨著太陽升起一點點融化,變成幾道錯落的水痕。
1976年10月初,杜一舉降生在北京東四婦產醫院。那一天,8歲的姐姐杜一萍要參加遊行,慶祝黨中央粉碎四人幫,父親杜文成熬了一鍋粥,買了兩個油餅,和杜一萍在家吃了早飯。收音機裏,播音員氣宇軒昂地播報新聞,杜一萍穿上白襯衫藍褲子,她問爸爸,今天是不是要高高興興的,杜文成回答,沒錯,今天要高高興興的。
一個月前,毛主席去世的那個下午,杜一萍在外麵玩。天色陰沉,杜一萍忽然聽到一陣哭聲,那低沉的哭聲嗚嗚而來,像是滾動的雷,接著她聽到嚎啕大哭。杜一萍站在空場上,能分辨出每一家的哭泣都是誰發出來的,那個低沉的雷聲是侯大爺的,那個高音的嚎啕是牛大嬸的。侯大爺平時喜歡唱兩句京劇,咿咿呀呀的很是威武,萬萬想不到他老人家會哭。牛大嬸嗓門響亮,平常叫兒子小牛回來吃飯,隻需站在家門口喊一嗓子,在學校操場踢球的同學們都能聽見。街上此刻空無一人,杜一萍往家跑,心跳極快,手心冒汗,每經過一間房屋,就聽到裏麵傳出的哭聲,還有廣播裏的一陣哀樂。哭聲千奇百怪,朱師傅是平穩的男中音,楊文華姐姐在一聲聲尖叫。
她跑回家,希望爸爸媽媽保持冷靜,不料媽媽陳鳳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爸爸正拿著一條毛巾給她擦眼淚,低聲勸慰:“別哭了,再哭就動了胎氣。”杜一萍愣愣地站著,爸爸吩咐她去燒一壺開水,杜一萍還是愣愣地站著。杜文成知道女兒受了驚嚇,把杜一萍拉過來,讓她和陳鳳菊手拉手坐好,他到廚房坐上藥鍋,煮了兩杯菊花茶端了回來。杜一萍聞到菊花的香味,立刻緩過神來,陳鳳菊也安靜下來,看著閨女說道:“毛主席去世了。”杜文成看著母女兩個喝下菊花茶,慢悠悠地說,喊了這麼多年的萬歲,還不是死了,為什麼啊?喝菊花茶喝得少。從東方朔開始就有服菊花可長壽的記載,葛洪又說,服菊花能升仙。金生水,金風綻蕾,水寒淨花,所以菊花能益五髒中金、水二髒,補水而製火,益金而平木,木平風息,火降熱除—金為肺,水為腎,木為肝,火為心。
杜一萍那天沒掉眼淚,幾天後,學校裏卻要大哭一場,所有學生被集中到操場,大喇叭裏響著哀樂,杜一萍知道,此時此刻,天安門那裏是追悼會的主會場,全國人民都在開追悼會,平常她以為學校的大喇叭就是最權威最嘹亮的聲音了,那天街道上的一串喇叭響起,她才明白,還有更權威更嘹亮的聲音。杜一萍穿著白襯衫藍褲子黑色的布鞋,同學們也都穿著白襯衫藍褲子,老師們一個個都眼睛通紅,不像平素看起來那麼莊嚴,但顯得更可怕。同學們像比賽誰更能哭一樣,個個發出怪異的哭聲,杜一萍被這個場麵嚇壞了,知道自己哭出來才能加入這個集體,她這麼一著急,也就哭了出來。
回到家後,看見爸爸熬了一鍋湯,裏麵有白木耳、百合、無花果。杜文成給閨女端過來一大碗:“今天哭得厲害嗎?肺主皮毛,經常哭的話,皮膚就不好,怒傷肝、喜傷心、憂傷肺、思傷脾、恐傷腎,這些天你有點兒憂恐過度,肝吼、心笑、脾歌、肺哭、腎呻,把這碗湯喝了吧。可惜沒有枇杷、荸薺,這也是補肺的好東西,現在不容易買到。”
那個遙遠的10月的早上,杜一萍出門之前又問了一遍:“爸爸,今天不用哭吧?”杜文成回答:“今天不哭,今天要高高興興的。”杜文成早把陳鳳菊送到了東四婦產醫院,預產期到了,她還沒什麼動靜,杜文成每天做好了飯就給她送去。杜一萍出門上學,杜文成拎著菜籃子去商店買排骨,說是排骨,其實就是一堆骨頭,喝骨頭湯能補鈣,他隔三差五地買兩毛錢骨頭,熬湯給陳鳳菊喝。到商店一看,肉案子上幹幹淨淨,賣肉師傅在案子上鋪了幾張大白紙,手拿毛筆,正要寫標語。杜文成在醫院工作,認識的人多,賣肉師傅掌握豬肉這一緊俏商品,人脈也廣,他見杜文成來了,親切招呼道:喲,杜大夫來了,這可太好了,您看看我這標語到底該怎麼寫。他拿起一個小紙片遞給杜文成,上麵一行字是“熱烈慶祝黨中央粉碎四人幫篡黨奪權陰謀的偉大勝利”。杜文成看了看說,就這麼寫啊。賣肉師傅搖頭,我讀這個句子可真有點兒別扭,什麼叫篡黨奪權陰謀的偉大勝利,到底是誰勝利了啊?杜文成明白,這是賣肉師傅不會斷句。“當然是黨中央勝利了,是黨中央粉碎了四人幫的陰謀,取得了勝利。”賣肉師傅蘸了蘸墨汁:“這麼寫沒毛病吧?我可這麼寫了啊。”杜文成笑:“沒毛病,人民日報都是這麼說的。”賣肉師傅的毛筆字頗有魏碑風範,一張紙也就寫四五個字,一條標語用了5張紙。杜文成幫他換紙,將寫好的標語放到旁邊菜架子上,賣肉師傅將“偉大勝利”4個字寫完,躊躇滿誌地端詳著,杜文成讚道:“您這字寫得可真是有力。”賣肉師傅哈哈一笑:“還沒寫完呢,還得寫小彩旗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