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紮醫生總是催他動手術,矯正偏向一側的麵部,特別是邁克爾經常問他要鎮痛藥——隨著時間過去,疼痛越來越厲害,發作也越來越頻繁。塔紮解釋說眼睛下方有一根麵部神經,向周圍輻射出一整套複雜的神經叢。說起來,這正是黑手黨拷問人最喜歡的位置,拷問人會用冰錐的鋒利尖端在受害者臉上找到這個位置。邁克爾臉上的這根神經受到了傷害,也許有一小塊碎骨紮進了那裏。去巴勒莫的醫院做個小手術就能一勞永逸地驅除痛楚。
邁克爾拒絕了。醫生問為什麼,邁克爾咧嘴笑道:“那是老家留給我的紀念。”
他其實並不在乎疼痛,這種疼痛更接近隱痛,是顱骨內搏動的輕微刺痛,仿佛馬達在液體裏旋轉,清洗設備。
過了快七個月悠閑的鄉村生活,邁克爾終於厭煩起來。也就在這個時候,唐·托馬西諾變得非常忙碌,難得來他寄居的別墅做客。他和巴勒莫蓬勃發展的“新黑手黨”有了衝突。那些年輕人靠戰後興旺的建築業大發橫財,借著這筆錢,開始侵蝕老派黑手黨首領的鄉村地盤,他們輕蔑地稱老派首領為“胡子彼得”。唐·托馬西諾忙著保護他的地盤。邁克爾沒了老頭子的陪伴,隻能聽塔紮醫生的故事打發時間,而有些故事已經說了好幾遍。
一天早晨,邁克爾決定遠足去柯裏昂鎮另一頭的山區。當然,那兩位牧羊人保鏢還是陪著他——並不是為了防範柯裏昂家族的敵人,而是因為外鄉人在這裏獨自亂逛實在過於危險。這個地區遍地土匪,黑手黨的不同派別常年仇殺,危及所有人的生命。他還有可能被誤認為農具屋小偷。
農具屋是田間地頭用茅草搭建的小屋,存放農具,為下地勞動的人遮風擋雨,免得他們扛著農具長途跋涉往來村莊。西西裏的農夫不住在他們耕種的土地上。那太危險了,任何一塊可耕種的土地——假如歸農夫所有——都異常珍貴。不,農夫住在村裏,太陽一出來,他就出發去遙遠的田地裏耕耘,全憑步行。農夫來到他的農具屋,發現被人洗劫一空,那他可就倒黴了。他這是被人斷了生計。事實證明法律毫無用處,黑手黨於是接手,將農夫的利益置於羽翼之下,用典型的手段解決問題。黑手黨追殺屠戮所有的農具屋竊賊。有無辜百姓受傷也是在所難免。要是邁克爾湊巧走過某個剛被洗劫一空的農具屋,如果沒有人肯為他擔保,很可能會被判定有罪。
就這樣,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他開始步行穿過鄉野,兩名忠誠的牧羊人跟著他,其中一個生性淳樸,甚至有點癡傻,比死人還沉默,比印第安人還要麵無表情。他有著西西裏人中年發福之前的精瘦身材,名叫卡洛。
另一個牧羊人更外向,比較年輕,稍微見過些世麵,盡管大部分是海洋,因為他是意大利海軍的水手,隻來得及文了個身,所在的艦艇就被擊沉,他成為英國人的俘虜。不過,文身讓他在村裏挺有名氣。西西裏人通常不文身,一是缺少機會,二是沒這個愛好(這位牧羊人叫法布雷奇奧,文身主要是想遮住腹部的一塊紅色胎記)。不過,黑手黨成員的集市推車倒是都繪著華麗的風景畫,精心繪製,筆法純樸但畫麵美麗。總而言之,法布雷奇奧回到老家,胸膛上的文身並沒有讓他有多驕傲,不過文身圖案的主題很貼近西西裏的所謂“榮譽”,在他毛茸茸的肚皮上一個丈夫刺死一對糾纏在一起的男女。法布雷奇奧和邁克爾說說笑笑,問他美國怎麼樣——他不可能向他們永遠隱瞞他的真實國籍,但他們並不清楚他的身份,隻知道他來這兒避難,他們不能亂說他的事情。法布雷奇奧有時會帶給邁克爾一塊還在滲奶珠的新鮮乳酪。
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鄉間道路行走,經過一輛又一輛繪著豔麗圖畫的驢車。田地裏滿是粉色的花朵,橘樹、杏樹和橄欖樹的花朵都在綻放。這曾讓邁克爾倍感驚訝。邁克爾聽別人說了那麼多西西裏人如何貧窮,還以為西西裏是一片貧瘠的荒原,但見到的土地卻遍地鮮花,散發著檸檬花香的氣味。西西裏的美麗讓他不由感歎,人們怎能忍心離開。逃離伊甸園一樣的家園,你就知道人類對同胞有多麼殘酷了。
他打算徒步走到海邊的馬紮拉村,晚上搭公共汽車回到柯裏昂,耗盡全部精力,好好睡一覺。兩個牧羊人的帆布背包裏裝滿了路上吃的麵包和乳酪。他們明目張膽地背著狼槍,像是要去打獵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