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再見2 09(1 / 3)

第九章 你是戰士

1

當我醒來時,漫天星鬥仿佛一個高遠的穹頂懸在眼前。周圍一片暗黑,空氣依然潮悶,比起白天來卻要清涼許多。我扭過頭,就看到胡經被自己的衣服綁得一動也不能動,嘴被堵得嚴嚴實實,正坐在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看著我。

我猛地一激靈坐了起來,見程建邦背著兩條長槍,正坐在另外一邊一根粗壯的樹杈上眺望著暮色籠罩的叢林。他見我醒了,從樹杈上跳了下來,摸出一瓶水遞給我,說:“含一會兒再咽。”

我依言慢慢喝了幾口水,問道:“你沒事吧?”

程建邦看看已經包紮好的肩膀搖搖頭說:“有那一車榴梿墊底,這點兒傷不算什麼。”

他肩膀上包紮的地方還有血滲出來,我鼻子一酸,四下看了看,岔開話題說:“他們沒追來?”

程建邦指著東南方說:“他們從那邊過去了。”他看了一眼胡經,從腰間摸出匕首,“你醒了就好,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是不是把他的舌頭割了?那些人靠近的時候,要不是我反應快掐住他的脖子,他就喊出來了。”

胡經好像並不在意我們要割他舌頭的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手中的水,喉結不停地動著。看來程建邦一直沒給他喝水,我拿著水走過去蹲在胡經麵前說:“看來你也不怎麼懂合作。”我故意將瓶子舉過他的頭頂,慢慢地將一股清水從瓶中倒了出來,水流貼著他的臉流到地上。他恨恨地瞪著眼睛,好像我糟蹋的不是水,而是黃金,眼裏幾乎噴出火來,被堵著的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我將剩餘的水一股腦澆在頭上,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水珠雨點般濺到胡經的臉上,看著他懊惱的樣子,我隻覺得越發神清氣爽,拍拍他受傷的肩膀說:“還疼嗎?”他“嗯”了兩聲,翻著白眼差點兒暈了過去。我將沾到手掌上的血抹回他的衣服,問道:“來救你的是什麼人?”他嗚嗚了兩聲。“你確實嘴硬。”說著話我就用指頭在他的傷口上捅了兩下,又問:“你到底說不說?”他接著嗚嗚,疼得眼淚一個勁兒地往外淌。

程建邦走過來說:“你沒見嘴堵著嗎?怎麼和你說話?你還沒完沒了地這麼捅人家的傷口。”他一邊說一邊學著我的樣子在胡經的傷口上捅了兩下。

胡經這次徹底撐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傾,跪在我們麵前,頭像搗蒜似的給我們磕頭,嗓子裏帶著絕望的嗚咽聲。

我站起身把程建邦拉到一邊,輕聲問:“怎麼辦?這麼耗下去不是事。”

程建邦咂咂嘴,說:“沒辦法,來的人挺多,我們兩個人倒好辦,可帶著這麼個累贅……”他用下巴指了指還在那裏使勁磕頭的胡經。

“明天天一亮目標更大。”我看了一眼手表,這裏天亮得特別早,還有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程建邦看了我一會兒,又把我往遠拽了一點兒,壓低聲音說:“我剛才仔細想了一遍,隻有一個辦法。”他摸出根煙叼在嘴上,摸出打火機看了看,還是怕點火會暴露,又把打火機裝回口袋,“在這裏把他的嘴撬開,得到我們需要的信息就把他幹掉。”

我想了想,說:“不行,萬一他騙我們呢?”

程建邦有些不耐煩:“那你說怎麼辦?”

我看了一眼胡經,也有些煩躁,手不由自主地也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習慣性地去摸打火機時,手指觸到了口袋裏的手機,眼前忽然一亮:“我有個想法,有點兒冒險。”

程建邦說:“咱們冒險也叫事兒?”

我仔細將臨時想出的計劃在腦子裏大概過了一遍,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將計劃簡略說了。程建邦瞪著眼睛足足看了我一分鍾,說:“那先撬開他的嘴。”

程建邦一把將我推開,大步跨到胡經麵前說:“我問你幾個問題,你願意答我就讓你舒服點兒,不願意答我讓你生不如死。”

胡經抬起頭看著他,點點頭。

程建邦接著說:“我鬆開你的嘴,你敢發出一點兒我不願意聽的聲音,我不殺你,我讓你下半生都生不如死。”

胡經拚命地點頭。我走到他身旁蹲下,準備著他一旦有想耍花招的動作就一招製住他。程建邦說:“你在內地有幾個工廠?都在哪兒?”

胡經明顯渾身一緊,眼睛裏的恐懼和絕望一下就消失了,死死盯著程建邦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又側過臉看看我,像是要在我們臉上找出什麼答案。相視片刻後,他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麼,釋然地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程建邦與我對視了一眼,問胡經:“你說還是不說?”他從後腰將匕首拿了出來,鋒利的匕首尖在月光下閃過一道暗暗的冷光。他將匕首尖探到胡經的褲襠處,輕輕一挑,便將胡經的褲子劃開一個三寸長的口子。

胡經嚇得又忙連連點頭。程建邦將他嘴上的布條拉開一道縫隙。胡經立刻像一條被丟到岸上的鯰魚,張著嘴貪婪地呼吸著空氣,好一會兒才說:“給我口水喝。”

程建邦正要把水給他,我上前一把攔住,惡狠狠地對胡經說:“這瓶水是你的,你先說,問題的答案隻要我滿意,我就往你嘴裏倒一口,我要不滿意就往地上倒一口。”

“我早看出來了,你們根本不在乎錢,好像更在乎我的工廠在哪兒,我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胡經垂頭喪氣地苦笑著說。

現在,最擔心我們身份暴露出來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胡經。我們的真實身份是個不能說的秘密,尤其在這種地方,知道的人必須得死。所以我們也不需要再掩飾什麼了,我們想要得到的情報根本不是兩個毒販在這種情況下迫切要知道的,如果需要的話,很快我會向他表明身份,他則必死無疑。

“我還沒問,你的話有點兒多。”說著我將瓶子一斜倒了些水在地上。胡經看著那股水舔舔嘴唇,費力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你在內地有幾個工廠?”我晃了晃瓶子,用手指在瓶子上比畫了一個刻度給他看,“這個問題值一口水,應該到這兒。”

“你們是緝毒警。”胡經抬起頭看著我說。

“答案錯誤。”我將瓶子大幅度斜著咕嘟咕嘟往外開始倒水。胡經掙紮地張開嘴,將舌頭伸出老長向水流湊去。在他舌尖剛剛要觸到水流的時候,我把瓶子收了回去,“回答我。”

“就算我告訴你們又有什麼用?你們跑不掉的,到頭來還是什麼都得不到,不如你們放我一馬,我可以給你們一筆錢,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我冷笑了一聲,舉起瓶子還沒倒水,胡經就低聲喝道:“別倒了!”他嘴一咧帶著哭腔說,“別倒了,求你了。”

我又往外倒了一些水:“回答我,你有幾個工廠?”

“秦川……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叫秦川,還有你,程建邦。我就算說了,你們也跑不了,就算把我殺了然後跑了又怎樣?你們以為掃了我的幾個工廠天下就太平了?你們以後還來嗎?跟誰來?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有人死在了我們這裏,而且不止一個吧?難道你們打算以後自己來?”

我再次舉起瓶子,這次沒等我倒,胡經忙說:“別倒了,我說!”他突然又笑了,“我知道了,那個寧誌,是你們的人。”

聽到寧誌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莫名的憤怒猛然從心底躥起直衝大腦,我有種被戲弄的屈辱感覺。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將他按在地上,從後腰摸出手槍將槍管塞進他的嘴裏,一直抵到他的嗓子眼上,咬著牙說:“我他媽再聽見那個名字從你嘴裏念出來一次,我有本事讓你求我殺了你。”

胡經張著嘴,一陣陣地幹嘔著,不知是口水還是胃裏翻出的酸水從他嘴裏冒了出來。若不是程建邦在一旁咳嗽了一下提醒我,我寧可放棄一切看著胡經這麼慢慢地死去。

“六個!”胡經咳嗽了一會兒說。

我追問道:“什麼?”

胡經靜靜地躺在地上望著夜空:“我在內地有六個工廠。”

“在什麼地方?我要詳細的地址!”

“水。”

我擰開水瓶對著他的嘴潑了一點兒,他趕忙伸出舌頭貪婪地將嘴邊的每一滴水都舔淨,陶醉地咂巴著嘴,將他六個工廠的位置全部說了出來。

我閉上眼將那些工廠的位置和相關信息一一刻在腦中,又潑了一點兒水在他臉上。等他舔完,我揪著衣領把他拽起來,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那工廠多長時間了?製造了多少?賣了多少?賣給了誰?還有,你派了多少人在內地?警察裏有多少是你的人?名單、地址、電話我都要。”

我恨不得砸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麵到底有多少東西。從他能在內地建起六個工廠來看,他的觸角可能已經伸到我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這是一個物質的世界,隻要有錢就能製造出你無法想象的光怪陸離的誘惑,胡經這樣的人恰恰最不缺的就是這點兒小錢。他以及聽命於他的人,還有他們掌控的網絡隻要多存在一天,就會有更多的人和家庭陷到毒品的旋渦中灰飛煙滅,多一些戰士流血犧牲。眼前的胡經對我乃至整個緝毒戰線就像一個絕佳的機會,但機會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偏偏在這種地方被我逮住,注定會有遺憾。

正常的預審需要詳細的準備,你得為你想知道的內容根據嫌犯的個體情況設計問題圈套,一步一步引著他走進你的陷阱,讓他在不知不覺中供出你想知道的答案。對於胡經這樣的人物,更像是開發一個寶藏,沒有幾個月的準備工作根本不可能成功。但我們的時間隻有一夜甚至更短,就連說話都得注意音量。最重要的是,這不是我的長項,我也沒有機會重審。

胡經長歎了一聲:“看來我得死在這裏了。”

我說:“要怪就怪那些來找你的人吧,不然我們可能已經到邊境了,你還能留條命回來。”

胡經笑笑,說:“我又不傻,你根本就沒打算放我。他們來,我死在這裏;他們不來,我會死在你們的監獄裏,或者被你們槍斃。”

一直在一旁放哨的程建邦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對我打了個手勢,提醒我山下有異常。我趕忙將胡經的嘴重新堵上,按倒在地上讓他看不見我和程建邦的眼色。我死死盯著程建邦的身影,側耳聽著山下的動靜。

幾分鍾後,程建邦對我打了個響指,爬上他藏身的樹杈。我問:“什麼情況?”

程建邦說:“應該是來找他的其中一小隊人,離我們有些距離,沒事,你繼續。”

我剛把按著胡經的手放開,就感覺他渾身亂顫起來,喉嚨裏發出一陣呻吟。不等我問什麼,他拚命地衝我眨眼,我將他嘴裏的布挪開一點兒,他說:“我的手被蛇咬了。”

2

程建邦從樹杈上快速跳下來,一把將胡經翻過去,低頭看了看他反綁的雙手,罵了句娘,將胡經的鞋帶解下來低著頭忙活起來。“嚴重嗎?”我湊上去查看。

程建邦埋頭用鞋帶將胡經的無名指指根緊緊地勒緊,又解下另一隻鞋的鞋帶將胡經的手腕勒緊,這才擦了擦額頭的汗問胡經:“你看清是什麼蛇了嗎?”

胡經搖搖頭。

程建邦鼻子裏“哼”了一聲,對我一笑說:“一會兒他該求著你割他的手指頭了。”俯下身子在附近的草叢中不知在找尋著什麼。

我看了一眼胡經的那隻手,除了被鞋帶綁得像個小粽子外,沒看出有什麼異常。時間緊迫,我也不想細問,揪起胡經說:“回答我的問題。”

胡經沒理我,瞪著眼睛扭頭對草叢裏的程建邦說:“你會治這傷,是吧?”

程建邦頭也不回地說:“什麼時候輪到你提問了?”在草叢中翻了一會兒,手裏多了幾株不知名的植物。他伸手在胡經麵前晃了晃,把那些草掖進衣服裏說:“這下你的獎品豐富了,不僅有水,還有藥。”

程建邦對我擠擠眼,返回了他的那根樹杈上。胡經哭喪著臉看著我,我微微一笑說:“聽見了嗎?現在你隻能自救了,你的命在你手裏,你瞧著辦。”

他呆呆地望著遠處夜幕下的森林,許久歎了口氣說:“還不都是一死……給我口水喝吧。”

“那不一樣,自殺有吞槍的,有跳樓的,還有割手腕的,我沒聽過誰把自己活活渴死或是被毒蛇咬死的。”我拿起水瓶在他麵前晃晃,“你說得對,就算你告訴我一切,我們也可能根本走不出去,既然這樣不如我們交交心,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我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胡經苦笑著說:“我可沒有獎品給你。”

“你已經給了,我覺得能讓你生不如死,最後再親手殺了你就是我這一輩子最快樂的事。”我對他展露了一個天真的笑容,他已經沒有力氣和心情來跟我生氣了,隻是嗬嗬地笑,接著慢慢地講述起來:他是如何在內地鋪下那張從生產、銷售,再把錢洗幹淨的毒網的。或許是人之將死,他的口氣從未有過的平緩,像極了一個在講述自己年輕時英勇事跡的老人。

如果之前我還對那些被我用水騙來的情報的真實性有所懷疑的話,那麼現在我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話。說到緊張的地方,就連樹上放哨的程建邦都忘了自己的職責,伸著脖子聽得津津有味。

聽到那些毒品黑幕下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時,我忍不住背後一陣陣地滲出冷汗,好幾次竟然打了冷戰。胡經好像一個坐在主席台上做報告的英雄,我和程建邦的這種反饋就如同台下熱烈的掌聲一樣,激勵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和胡經就像是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一樣,又或者我們站在這個世界的黑白兩極。看似我們頭頂著一個太陽,所做的、所想的、所看的、所感受的卻像水與火之間的關係那樣決絕。很多次,他說到與毒品完全無關的事上,我和程建邦都沒去打斷他。

直到他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跟著安靜了,靜得我們都不忍打破這種寧靜,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他說:“能給我口水喝嗎?”

沒等我做出反應,程建邦就一個勁兒地催我:“趕緊給他口水喝。”說完將懷裏的那些草放在嘴裏嚼起來。

我回過神來慌忙給胡經嘴裏倒了一些水。他留下一口在嘴裏含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愜意地舒了口氣,笑著說:“從沒覺得水這麼好喝過,也從來沒這麼痛快過。”他皺皺眉頭,問我,“你剛說的那個詞叫什麼?”

我疑惑地看著他,茫然地搖搖頭。

“對,交心。”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媽的,你說這會兒我們躺在躺椅上,抽著雪茄,再來點兒酒多好?”

我默默地垂下頭,讓自己有些興奮的情緒慢慢冷卻,說:“要不是毒品,咱們可能真能成為不錯的朋友。”

程建邦跳下樹走過來,將嘴裏嚼爛的植物塗抹在胡經被蛇咬傷的手指上,包紮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胡經看著手指頭,微笑著說:“你是不是覺得你比我高尚?我是殺過人,你沒殺過嗎?憑什麼你覺得你殺的那些就該死?我相信一定有幾條冤魂每晚都在你夢裏晃……嗬嗬,大家不是一條路,今天我栽了,也認了。”

胡經低下頭,悄聲啜泣起來。不知為什麼,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竟然覺得一陣心疼。對周亞迪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比周亞迪活得純粹:一個純粹的人不論幹什麼總會或早或晚地獲得些成就。所以今天差點兒一統金三角的是胡經,而不是周亞迪。周亞迪的野心太大,想要的太多,而胡經隻想著將他的毒品帝國做強做大。

沒等我再問什麼,胡經又開始講述他自己的故事。他那天真無邪的童年,跟大多數人的童年一樣美好,因為有錢有勢比大多數人還要單純美好的童年。在知道自己的家族做的竟然是萬人唾棄的毒品生意時,他也彷徨過。但他父親告訴他,正是毒品讓他們過上了這樣美好的生活,哪怕是他吃的每一口奶粉,都是用毒品換來的。家族的生意和地位需要有人繼承,不然損失的不僅是錢,可能還有全家人的命。

你的勢力一旦達到某種強度,就一定會讓很多人怕你、恨你。所以一旦你的勢力顯出頹勢,那些曾經為你的家族勢力強大而淪為踏板和墊腳石的人就會來找你算賬。那麼,這個家族就必須為穩固自己的勢力繼續打拚。明白了這個道理的他,也成為眾多兄弟姐妹中最被父親看好的人,自此他毅然決然地繼承了父親的衣缽。

他真的做到了,憑借自己過人的頭腦、敏銳的直覺和毒辣的手段,很快他就將周亞迪的家族打倒。若不是周家多年經營,根深蒂固,籠絡了一些能人,周亞迪就算跑到牢裏去恐怕也逃不出胡經的手掌心。

說到這兒,他很得意地笑了,眼裏閃著驕傲的光。他說:“如果你們晚來一個月,我就能把這裏徹底掌控了,那時候別說是你們,就算是飛過隻蚊子不姓胡,我都能把它聞出來,找出來,消滅掉。”他頓了頓又說:“一個月,我隻需一個月就成功了,真他媽的是天意,天要滅我。秦川,你就是老天派來滅我的。”他低下頭哧哧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又開始哭上了。

我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安慰他,他渾身觸電般一顫,抬起頭時滿臉的猙獰,我趕忙縮回手詫異地看著他。他咬著牙說:“我的肩膀!”

我這才意識到剛才沒注意拍到了他受傷的肩膀,趕緊抱歉地笑笑說:“真不好意思,忘了。”

這時候東邊的天空隱隱泛出白光,雖然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但誰都知道那抹白光不久就會將這漆黑的長夜撕得粉碎。

我將瓶口塞進胡經的嘴裏,看著他像個吃奶的嬰兒一樣幸福地吮吸著那瓶水,不覺眼眶有些濕潤。我假裝打了個哈欠掩飾住自己的情緒,等他喝完,我說:“天亮了。”

胡經打了一個嗝,扭頭看向東邊的天空,久久不願回頭,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應該是我看到的最後一次日出了吧。”

我有些不忍麵對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卻發現不敢正視自己的心。

這一夜好長,長到足夠看完一個人的一生;這一夜又好短,一個人過了這一夜,隻剩下死亡。我知道等待死亡的滋味,就像是將身體的每一塊都切下來均勻地放在煎鍋上煎一樣殘忍。如果要我安慰胡經的話,我隻能告訴他,至少在他等待死亡的時候,還有人在他身邊陪著他,要知道我曾經等待死亡的時候,隻有孤獨。

程建邦從樹杈上跳下來,將我拉到一邊說:“我想過了,你走,我留下。”

“為什麼?”我問道。之前我們製訂的計劃是得到情報後,我在這裏守著胡經,由他回去向上級彙報,還要立刻查證這些情報的真偽。如果是假的,我還需要在這裏進一步從胡經嘴裏榨取信息;如果是真的,我就將胡經解決掉,趕緊越境回國。在此期間,為了避開胡經手機裏的GPS追蹤,我會在約定的時間點,拿著胡經的手機找一個地方與總部聯係,然後迅速關機返回這個高地。現在,程建邦提出要我回去報信,他留在這裏,為何要做這樣的改變?

隻身一人留在這裏,守著一個毒梟,四周不時會有追兵出現,隻要遭遇到必定九死一生。並不是我有多高尚,想把更艱難的任務扛在身上,更不是我不信任程建邦,而是我無法再次承受身邊的戰友離去了。程建邦脫身而去,就至少能保住一個。

“別猶豫了,你的叢林生存技能我早看出來了,菜鳥都算不上,就是個鳥蛋,一看就是密雲山裏練出來的,這他媽可是東南亞。我估計你連這裏的動植物都認不全吧?你待在這裏吃什麼?喝什麼?被毒蛇毒蟲咬了知道怎麼辦嗎?何況還帶著一個人,到時候我怕人家還沒找到你,你自己就先掛了,沒準兒還是胡經給你收的屍。”他瞥了一眼胡經,又說,“而且,我發現你好像開始同情他了,這會要了你的命。”

程建邦最後的這句話戳中了我的軟肋。僅僅是一夜的長談,我對胡經的印象已經開始變得複雜不堪,我得承認現在如果讓我去解決他,我可能會遲疑。我當然知道這種遲疑是要命的,更要命的是我的這種改變有可能胡經也意識到了,那麼他就可以充分地利用我對他的同情。這種同情一旦出現,就像一個對著你的槍口射出了子彈,你明明知道,卻防不勝防。

程建邦莊嚴地將一支步槍雙手遞到我的麵前,說:“往北走,我相信,徐衛東的那些麻煩隻有你帶回去的消息才能解決。”

我看著麵前那支槍,左右為難。他說的句句在理,我如果再反對就是不理智,這個時候決不允許有任何不理智的行為出現。

第一縷陽光終於迫不及待地從雲層中射出,整片叢林仿佛都為這縷陽光而感動得嘩嘩作響,兩旁樹葉上一夜結成的露珠爭相滾落,在空中滑過一道七彩的光,落在腳下的土地中消失不見。我點點頭,接過槍說:“你比我更需要它,我有把手槍,夠用了。”

我將步槍放在程建邦腳下,從口袋裏掏出胡經的手機塞給他說:“我哪怕把腦子裏所有的記憶清除,也會記得這個電話的號碼和我們約定的時間。我等你回國就帶你去見一個人,一個絕對值得你死也要去見的人。”

程建邦衝我擺擺手:“靠,你這算哪門子激勵法?別囉唆了,趕緊走吧。”

我走到胡經身邊對他說:“本來說要和你交交心的,可沒時間了,如果有機會,下輩子見。”

我沒有理會胡經詫異地看我的眼神,回過頭看著晨曦中的程建邦,挺起胸,與他不約而同地抬起手來,互敬了一個軍禮。

程建邦點頭說:“再見,兄弟!”

我猛然扭過頭,撥開蔓藤和雜草朝坡下挪去。程建邦趕上來,站在我頭頂問道:“你說的是什麼人?值得我死也要見?”

我想了想,說:“我!我活著就是對你最大的獎勵。”

在蔓藤雜草叢生、崎嶇不平的叢林中奔跑就感覺遍地都是毒蛇,你無法確定哪一腳踩下去會被什麼傷到,現在的情況不允許我受傷,這種從精神到體力的高度集中讓行進速度大受影響。

一路朝北,哪怕被荊棘割破皮肉鮮血直流,我也不敢放慢腳步。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我早一點兒跨過那道邊界,我的戰友就早一點兒從狼群中脫險。

每走三四公裏,我就停下來歇十五分鍾補充水分,然後繼續往北跑,三四輪下來,我就發覺自己的體力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心髒劇烈快速地跳動著,像胸口裏埋著一桶隨時會爆炸的炸藥,任由我大口地呼吸,還是不能讓脹痛的胸腔有半點兒舒緩的感覺。

我扶著一棵樹,弓著腰大口地喘著氣,四周繁茂的枝葉不僅遮住了陽光,也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空氣像是被油浸濕了一樣黏稠,我抓起衣領想擦擦脖子上的汗,衣服卻比我身上還要濕。

這次足足歇了二十分鍾,才將呼吸調勻,雙腿卻像灌滿了鉛一般沉重,身體所有的肌肉都泛著難以忍受的酸痛。剛跑了兩步,膝蓋一軟竟然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回想起從前,我的體力好像從來沒有如此糟糕過,難道這片叢林會是我的墳墓?

我一邊振作精神,一邊將袖口又往上挽了挽,胳膊上那個刺眼的針眼跳進我的視線。那是胡經給我注射毒品的地方,針眼已經變成了青紫色,格外紮眼。我找到了體力和身體反應如此劇烈的根本原因:毒品。

想到這兒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急怒之下我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我他媽就算為了自己也得把情報送回去,把那些狗娘養的毒品工廠全部搗毀,讓那些毒梟傾家蕩產,成天被人追殺討債才是。

我雙手撐在地上,慢慢地站起來,閉上眼,往事一幕幕快速閃過,當寧誌的樣子出現的那一刻,世界就此定格了。我猛然睜開眼,回頭望著來時的方向,一時間百感交集,欲哭無淚。我試著再次挪動腳步,可眼前這片叢林好像故意和我作對似的,顯得格外稠密。向遠處看去,仿佛根本沒有路可以走,隻有走到跟前才能勉強找到容納一人穿過的空隙。

在長滿青苔和菌類的樹藤間向北足足穿行了兩公裏,眼前豁然開朗,腳下踩上成片的草地,白色、藍色的野花開得星星點點,簡直就是風景掛曆上的情景。一條蜿蜒的小河像條絲帶飄落在草地上,靜靜地流淌著。我強忍住內心的興奮四下看了看,沒發現什麼人,這才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一頭紮進水中,任由清涼的河水拂過我的臉。

大口地灌了幾口水後,我剛把頭抬起,就聽到一聲槍響,子彈擦著我鼻尖上的水珠飛了過去。我隻覺渾身的汗毛一下豎了起來,容不得去尋找那槍手的位置,朝前撲進水裏想先避過這輪點射。誰知那河水太淺,我趴在最中央,居然都沒有淹過我的身體。

我急忙撐起身體,朝前一個前滾翻到河對岸,與此同時又一聲槍響,這槍還是沒打中我,看來槍手沒有受過正規的訓練。我一邊連滾帶爬地繼續朝前快速移動,一邊尋找可以隱蔽的地方,目光一掃,竟然看到前麵赫然立著一塊石青色的界碑。與此同時,界碑那邊幾個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他們隱蔽在一塊巨石後,端著槍對我吼道:“這裏是中國領土,請立刻停止前進,否則一切後果自負。”又對著我身後,向衝我開槍的那槍手藏身處喊道:“馬上停止射擊,不然我們將采取行動,一切後果自負。”

我身後的那把槍停止了射擊,但我能感覺到那槍口還對著我。如果我不動,他就有足夠的時間瞄準我,就算是再普通的槍手,隻要再開兩槍,就算打不中我,也足夠調整方向在第三槍擊中我。如果我動,國境線那邊的戰士會鳴槍警示,總之隻要我朝著國境線移動,他們就會在我越境的瞬間將我擊斃。

比較起來,對麵的戰士是可以溝通的,但我背負著太多太大的秘密,絕對不能暴露身份。不然一旦有任何風聲傳到金三角來人的耳中,讓他們懷疑內地工廠和販毒網絡有可能暴露,他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撤離,那麼一切的一切就全白費了。

就在我趴在地上一籌莫展的時候,就聽對麵的叢林中一串騷動,抬頭一看,那三名武警戰士已經全部倒在地上。接著,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道:“秦川,我掩護你,你趕緊過境。”

3

那是洪林的聲音!

又是幾聲槍響,全部打在我身後那個槍手藏身的地方。我顧不上許多,連滾帶爬地越過了邊境,躲到之前那三個武警戰士藏身的巨石邊。見那三個戰士身上並沒有傷口,隻是暈了過去。

洪林手裏提著槍,不知用什麼辦法打暈了那三個戰士,樹蔭下,他的臉越發猙獰。我剛叫了一聲“洪林”,就聽一聲槍響,洪林像是被腳下的什麼東西絆倒了,整個人淩空朝我飛過來,足足飛出兩三米,麵朝下結結實實地栽倒在我的麵前。他的背後赫然有一個彈孔,鮮血汩汩地湧了出來。

“不許動。”東邊的叢林中躥出一個武警戰士,端著槍一邊跑一邊喊道。

我舉起雙手,看著倒在地上的三個戰士和洪林,目瞪口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是該悲傷還是該慶幸。他們不論誰死誰傷,都是我不願意接受的現實,但現實就把這樣一個殘忍的場景血淋淋、活生生地擺在我的眼前。

那個邊防戰士探著虛步,一步步朝我移動過來,槍口快速地在我和地上的洪林兩個目標間移動。他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驚恐,嘴唇上的絨毛上糊著一層黏稠的液體,我想大概是來不及擦去的鼻涕。他握槍的手在微微地顫抖著,他看了一眼地上倒著的自己的戰友,眼神中立刻噴射出一股駭人的火焰,瞪圓了眼睛,猛地抬起槍對準我的額頭,我看到他扣著扳機的手指開始慢慢地往回扣。

就在我打算向他挑明身份的瞬間,洪林突然翻過身,舉槍一槍打在那戰士腿上。邊防戰士重重地向後仰著倒在了地上,洪林掙紮著用槍撐著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槍口對著那戰士的頭。我顧不上別的,大喊著讓他住手。洪林將槍掉轉過來,用槍托在那戰士的臉上給了一下,那戰士徹底暈了過去。

他做完這些,“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背後的彈孔又是幾股血冒了出來。我伸手探了一下那武警戰士的頸動脈,又四下看了看,我必須盡快做個決定:馬上就會有其他戰士循著聲音過來,而我絕不能被他們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