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新娘》作者:尼爾·蓋曼

譯者:lizhenjie

深夜,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人在伏案寫作。

她沿著車道狂奔,腳下的石子喀嚓作響。夜風冰涼刺骨。她吃力地喘著粗氣,心髒“砰砰”地直跳,幾乎要從胸腔中崩裂出來。她眼睛緊盯著前方遠處的房屋,頂層房間閃爍著一點光亮。正是這點燭光像吸引飛蛾一樣吸引著她撲向那裏。在她的上方,房屋後麵樹林的深處,傳來夜行動物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聲。在她身後的路上,她聽見有某種東西發出短促刺耳的尖叫。她希望這是某種猛獸捕獲的獵物發出的叫聲,但是她拿不準。

她頭也不回地拚命向前奔跑,仿佛傳說中的地獄就在她的腳下。終於,她來到了一座破舊莊園的門口。在黯淡的月光下,白色的柱子仿佛巨獸的骨架。她緊緊抱著木頭門框,大口喘著粗氣,同時扭頭向來路遠處張望,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她開始急促地敲門,起先還有些膽怯,接著越敲越重。敲門聲在莊園裏回蕩。聽著敲門的回聲,她覺得好像是別人在敲另一扇門,那聲音沉悶、毫無生氣。

“喂!”她高聲叫道,“有人嗎?請讓我進去。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變調了。

頂層房間閃爍的燈光漸漸變暗,接著消失了,然後又出現在下一層窗戶裏。有一個人舉著一隻蠟燭,燭光走到房屋的深處又看不見了。她努力保持鎮定。時間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終於她聽到大門裏麵傳來了腳步聲,同時瞥見從關不嚴實的門縫裏透出的一點亮光。“你好。”她說。“在這個永夜之夜,是誰在叫?是誰在敲?”裏麵的人說話了,冷冰冰的聲音好像曆經千年的枯骨又幹又澀。

聽到說話聲她沒有感到一絲的安慰。她朝四處望了望籠罩著房屋的黑夜,然後又鼓起勇氣,將烏黑油亮的頭發撩到腦後,說:“是我,阿梅莉亞·厄恩肖。前不久我的父母剛剛去世,我現在是去法肯米爾勳爵家為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做家庭教師。我去他在倫敦的家中麵試時,我發現他注視我的眼神非常冷酷令人很不舒服,但又讓人久久不能忘懷,而且他那張鷹臉更是頻頻出現在我的夢中。”

“那麼在這個千夜之夜,你來這兒幹嗎?法肯米爾城堡離這兒足足有二十裏格(注:一裏格相當於三英裏),位於這片荒原的另一端。”

“那個馬車夫脾氣特別壞,而且還是個啞巴,或許他是假裝的,一路上他一句話也沒說過,隻是有時嘰嘰咕咕不知嘟囔什麼。我坐在他的車上走了大約有一英哩左右,我估摸差不多有一英哩,然後他向我打手勢表示他不再向前走了,他讓我當時就下車。我不肯,他就一把將我推下馬車,然後用鞭子抽打可憐的馬讓它狂奔起來。就這樣他駕著馬車沿著來路又回去了,還帶走了我放在車上的箱子和幾個包裹。我在後麵叫他也不回來。我隱隱覺得在身後幽暗的樹林裏有一個黑影在晃動。然後我看見你的窗戶有亮光,我……我……”說到這兒她再也撐不下去了,她開始抽泣起來。

“你的父親,”聲音從門的另一邊傳過來,“是休伯特·厄恩肖閣下嗎?”

阿梅莉亞急忙收起淚水回答道:“是,是,就是他。”

“那你——你說你是個孤兒?”她想起父親,想起父親的粗花呢夾克衫,想起父親被卷進漩渦撞到岩石上從此永遠離開了她。

“他是為救我母親而喪生的。他們倆都被淹死了。”

說到這兒她聽到鑰匙轉動鎖眼發出輕微的“哢噠”聲,然後是“轟”的兩聲拉鐵門閂的聲音。“歡迎你,阿梅莉亞·厄恩肖小姐,歡迎來到你的無名祖屋。啊,歡迎——在這個永夜之夜。”話音剛落門開了。

開門的男人手持一盞黑色油燈。搖曳不定的燈光由下而上地照在他的臉上,給人一種詭異恐怖的感覺。或許他就是那個拿燈籠的傑克,她暗暗地想,不然就是手持利斧的凶手。他打手勢叫她進來。“你為什麼總是說‘永夜之夜’?我已經聽你說了三遍了。”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用一個骨灰色的手指又做了個進來的手勢。她剛踏進門檻,他就將油燈湊到她的臉前,那雙直愣愣地看她的眼神即使不瘋也決非正常。他似乎是在審查她,不過最終他點點頭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走這邊”。

她跟著他走進一條長長的走廊。借著油燈忽明忽暗的光線,她發現四周盡是些詭異的陰影,落地的大擺鍾、單薄的椅子和桌子在飄忽的燈光下跳躍起舞。老人摸索著鑰匙鏈,哆哆嗦嗦地打開樓梯下方牆上的一扇門。門裏麵黑糊糊的沒有一點亮光,很久以來一直被封閉的黴味和灰塵味混雜在一起迎麵撲來。

“我們到哪去?”她問道。

他點點頭,仿佛沒有聽懂她的問話。然後他說:“有些東西就是它們現在的樣子,而有些不是它們表麵的樣子,還有些隻是看起來像是它們表麵的樣子。注意我說的話,要好好注意哦,休伯特?厄恩肖的女兒。你聽懂了嗎?”

她搖搖頭。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走去。

她跟隨著老人走下樓梯。

在那個遙遠的地方,夜深人靜,一個年青男子用力將羽毛筆摔在稿紙上,烏賊墨墨水玷汙了紙上的文字和鋥亮的桌子。

“這不行,”他沮喪地說。他的手拍在他剛剛用纖細的食指沾著墨水畫的圓圈上,棕色的柚木桌顏色變得更深了。接著他又不假思索地用手去揉鼻子,結果鼻梁上留下了一塊汙漬。

“先生,還不行嗎?”男管家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還是像上次一樣,圖姆布斯,幽默像幽靈一樣不期而至。每一個字都像是自我嘲諷。我發現我正在嘲弄傳統文學,並且拿我自己以及整個寫作職業搞笑。”

男管家目不轉睛地看著年輕主人,說:“先生,我以為幽默在某些圈子裏是很受推崇的。”

年輕人雙手抱著著腦袋,憂心忡忡地用指尖揉擦前額。“這不是我要說的問題,圖姆布斯。我現在要做的是努力讓我寫的東西貼近生活,真實地再現這個世界以及人類的境況。可是每當我寫作的時候,我發現我像小學生一樣沉湎於模仿和嘲弄我的同行的怪癖。我寫的東西毫無趣味。”他把墨水抹得滿臉都是。“毫無趣味。”

這時,從房子頂部的禁屋裏傳來一聲瘮人的嚎叫,回聲穿透整個宅院。

年輕人歎了口氣,說:“圖姆布斯,你最好去給阿加莎嬸嬸喂點吃的。”

“好的,先生。”

年輕人撿起羽毛筆,用筆尖隨意地撓了撓耳朵。

在他的身後,幽暗的燈光下掛著他遠祖的肖像。肖像上畫的眼睛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被小心翼翼地剪掉了,現在畫布上目不轉睛地盯著作家的是一雙貨真價實的真眼睛。那雙眼睛閃爍著金褐色光芒。如果年輕人轉過身看到的話,他也許會以為這是某種貓科動物或畸形猛禽的金色眼睛。這是一雙非人類的眼睛。但是年輕人沒有回頭,而是不知不覺地伸手取了一張新的稿紙。他將羽毛筆伸進玻璃墨水瓶中,然後重新開始寫作。

“原來如此……”老人說著將油燈放在靜靜地矗立在一旁的風琴上。“他是我們的主人,我們是他的奴隸。雖然我們假裝是自由人,但實際上我們不是。每當時辰一到,他就會索要他渴望的東西。我們的職責、同時也是我們不得不做的就是為他提供……”他突然渾身顫抖了一下,接著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簡單地說道:“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一切”。

暴風雨越來越近了。蝙蝠狀的窗簾抖動起來,打在沒有玻璃的窗戶框上窸窣作響。阿梅莉亞放在胸前的手緊緊抓著一條花邊手絹,手絹上繡有她父親的名字。

“那,那個大門?”她小聲問道。

“大門在你祖輩時就已經鎖上了。他在消失前下達命令,這扇門永遠不許打開。不過確實有人說在地下室裏有一條地道通往墓地。“

“那…弗雷德裏克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呢?”

他悲哀地搖了搖頭,說:“她先前是一位技藝平平的撥弦鍵琴演奏家,但是後來完全瘋了。他說她已經死了,也許有些人相信他的說法。”

她自言自語地重複他說的最後幾個字,然後抬起頭望著他,眼裏透出一種生疏的決絕目光。“他要的是我?現在我知道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裏了。你說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