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適先生二三事(2 / 2)

胡先生左手背上有一肉瘤隆起,醫師勸他割除,他就在北平協和醫院接受手術,他告訴我醫師們動手術的時候,動用一切應有的設備,鄭重其事地為他解除這一小患,那份慎重其事的態度使他感動。又有一次乘船到美國去開會,醫師勸他先割掉盲腸再作海上旅行,以免途中萬一遭遇病發而難以處治,他欣然接受了外科手術。

我沒看見過胡先生請教中醫或服中藥,可是也不曾聽他說過反對中醫中藥的話。

胡先生從來不在人背後說人的壞話,而且也不喜歡聽人在他麵前說別人的壞話。有一次他聽了許多不相幹的閑話之後喟然而歎曰:“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相反的,人有一善,胡先生輒津津樂道,真是口角春風。徐誌摩給我的一封信裏有“胡聖潘仙”一語,是因為胡先生向有“聖人”之稱,潘光旦隻有一條腿可躋身八仙之列,並不完全是戲謔。

但是譽之所至,謗亦隨之。胡先生到台灣來,不久就出現了《胡適與國運》匿名小冊,後來匿名者顯露了真姓名,胡先生夷然處之,不予理會。胡先生興奮地說,大陸上印出了三百萬字清算胡適思想,言外之意《胡適與國運》太不成比例了。胡先生返台定居,本來是落葉歸根非常明智之舉,但也不是沒有顧慮。首先台灣氣候並不適宜。四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給陳之藩先生的信就說,“請”大夫檢查兩次光照片都顯示肺部有弱點舊的、新的。此君很不讚成我到台灣的“潮冷”又“潮熱”的氣候去久住。但是四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給趙元任夫婦的信早就說過:“我現在的計劃是要在台中或台北……為久居之計。不管別人歡迎不歡迎,討厭不討厭,我在台灣是要住下去的。我也知道一定有人不歡迎我長住下去。”可見胡先生決意來台定居,醫生的意見也不能左右他,不歡迎他的人隻好寫寫《胡適與國運》罷了。

四十九年七月十日胡先生在西雅圖舉行“中美文化合作會議”發表的一篇講演,是很重要的文獻,是英文的,同年七月廿一、廿二、廿三,中央日報有中文譯稿。在這篇講演裏胡先生曆述中國文化之演進的大綱,結論是“我相信人道主義及理性主義的中國傳統,並未被毀滅,且在所有情形下不能被毀滅!”大聲疾呼,為中國文化傳統作獅子吼,在座的中美聽眾一致起立歡呼鼓掌久久不停,情況是非常動人,事後有一位美國學者稱道這篇演講具有“邱吉爾作風”。我覺得像這樣的言論才算得是弘揚中國文化。當晚,在旅舍中胡先生取出一封複印信給我看,是當地主人華盛頓大學校長歐地嘉德先生特意複印給胡先生的。這封信是英文的,是中國人寫的英文,起草的人是誰不問可知,是寫給歐地嘉德的,具名連署的人不下十餘人之多,其中有“委員”、有“教授”,有男有女。信的主旨大概是說:胡適是中國文化的叛徒,不能代表中國文化,此番出席會議未經合法推選程序,不能具有代表資格,特予鄭重否認雲雲。我看過之後交還了胡先生,問他怎樣處理,胡先生微笑著說:“不要理他!”我不禁想起《胡適與國運》。

胡先生在師大講演中國文學的變遷,彈的還是他的老調。我給他錄了音,音帶藏師大文學院英語係。他在講詞中提到律詩及評劇……聽眾中喜愛律詩及評劇的人士大為驚愕,當時麵麵相覷,事後議論紛紛。我告訴他們這是胡先生數十年一貫的看法,可驚的是他幾十年後一點也沒有改變。中國律詩的藝術之美,評劇的韻味,都與胡先生始終無緣。八股、小腳、鴉片,是胡先生所最深惡痛絕的,我們可以理解。律詩與評劇似乎應該屬於另一範疇。

胡先生對於禪宗的曆史下過很多功夫,頗有心得,但是對於禪宗本身那一套奧義並無好感。有一次朋友宴會飯後要大家題字,我偶然的寫了“無門關”的一偈,胡先生看了很吃一驚,因此談起禪宗,我提到日本鈴木大拙所寫的幾部書,胡先生正色說:“那是騙人的,你不可信他。”

摘自人民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