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肚子因為肝腹水,已經挺起很高,像一個足月的孕婦。母親不放心,曾讓我偷偷地跟蹤過父親。烈日下父親不是彎下腰,而是小心翼翼地低下身子跪著,喘著渾濁的粗氣挖出一棵棵野草,然後再汗水涔涔地慢慢爬起,低著頭走在鄉間的溝渠田埂上,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
大約下午三點鍾左右,父親回來了,籃子裏滿滿地盛著各種不知名的野草。父親雖然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但是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馬不停蹄地開始了繁瑣的加工過程。挑撿,洗滌,剁切……經過一道道工序,父親終於將各種野草混合起來倒進鍋裏,進行猛火煮沸,小火慢熬。隨著嫋嫋升騰的水氣,空氣中漸漸彌漫起淡淡的苦而澀的草藥味,從廚房飄到屋外,再從一間屋子飄到另一間屋子,直至覆蓋整個村莊。聞到草藥味的鄰裏鄉親禁不住問父親,為什麼不到縣城醫院抓藥,卻相信這說不清出處的民間偏方?父親大著嗓子說,我這偏方可是一個老中醫的祖傳秘方,治好不少人呢!父親那自信的神態說得人一愣一愣的,仿佛他的病朝夕之間即可痊愈。
經過一個個又苦又澀浸泡在草藥裏的日子,父親的病並沒有得到有效控製,卻是一日沉似一日。等到我高考結束後,父親已經瘦脫得失去了人形,步履更加蹣跚了,常常是抱病在床。但是這一段時間裏,父親卻時刻沒有忘記我的高考,情緒隨著高考分數的公布和分數線的劃定起起落落。
忽然有一天,父親聽人說,送大學通知單的郵遞員正在路上,父親立刻翻身下床,敏捷得像一個腿腳靈活的年輕人。父親準備好煙和茶水,搬張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中央,靜候郵遞員的到來。在歡慶的鞭炮聲中,當父親恭恭敬敬地從郵遞員手中接過那一張薄薄的入學通知單時,臉色酡紅似乎有著飲酒後的微醺。在以後的日子裏,父親大碗地喝草藥,大聲地和鄉親們說笑,開朗健談一如健康人。鄉親們都說,父親的偏方真是神奇。
然而,看似漸好的父親卻在我進入大學半年後,突然在一個夜裏猝然遠去了。多年後的今天,偶然談起父親的偏方,母親卻說那是父親道聽途說來的,根本不是所謂老中醫教的。父親知道他的病治不好,就以那樣的謊言騙我,隻是想讓我能夠安心讀書。想起父親在我剛考上大學那段時間的精神勁兒,我忽然想哭,原來父親平時經常掛在嘴邊的我的出息,就是父親的偏方啊!
發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