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隊伍鑽進了高粱地。我父親本能地感覺到隊伍是向著東南方向開進的。適才走過的這段土路是由村莊直接通向墨水河邊的惟一的道路。這條狹窄的土路在白天顏色青白。路原是由烏油油的黑土築成,但久經踐踏,黑色都沉澱到底層,路上疊印過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騾馬毛驢的半圓蹄印,馬騾驢糞像幹萎的蘋果,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親常走這條路,後來他在日本炭窯中苦熬歲月時,眼前常常閃過這條路。父親不知道我的奶奶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流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著的黑土上,曾經躺過奶奶潔白如玉的光滑肌膚,我也知道。”
“父親被迷霧擾亂的心頭亮起了一盞四塊玻璃插成的罩子燈,洋油煙子從罩子燈上蓋的鐵皮鑽眼的鐵皮上鑽出來。燈光微弱,隻能照亮五六米方圓的黑暗。河裏的水流到燈影裏,黃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可愛,但可愛一霎時,就流過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著一天星鬥。父親和羅漢大爺披著蓑衣,坐在罩子燈旁,聽著河水的低沉嗚咽非常低沉的嗚咽。河道兩邊無窮的高粱地不時響起尋偶狐狸的興奮鳴叫。螃蟹趨光,正向燈影聚攏。父親和羅漢大爺靜坐著,恭聽著天下的竊竊秘語,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來。成群結隊的螃蟹團團圍上來,形成一個躁動不安的圓圈。父親心裏惶惶,躍躍欲起,被羅漢大爺按住了肩頭。“別急!”大爺說,“心急喝不得熱黏粥。”父親強壓住激動,不動。螃蟹爬到燈光裏就停下來,尾相銜,把地皮都蓋住了。一片青色的蟹殼閃亮,一對對圓杆狀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窩裏打出來。隱在傾斜的臉麵下的嘴裏,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著彩沫向人類挑戰,父親身上披著的大蓑衣長毛奓起。羅漢大爺說:“抓!”父親應聲彈起,與羅漢大爺搶過去,每人抓住一麵早就鋪在地上的密眼羅網的兩角,把一塊螃蟹抬起來,露出了螃蟹下的河灘地。父親和羅漢大爺把網角係起扔在一邊,又用同樣的迅速和熟練抬起網片。每一網都是那麼沉重,不知網住了幾百幾千隻螃蟹。”
他驚呆住了,自己的父親居然在唱念這紅高粱,難道他很喜歡?
默默的放下筆,一隻手立刻上前,搶走了桌子上的筆記本。這家夥唱念了一遍都還不夠,拿著這個筆記本他馬上就開始從頭念叨起來。而且聲音還越來越大。
“父親,我還沒寫完呢,你急什麼?這隻是我寫著玩的!”
白熠峰有些著急,這可是他消閑的東西了。被自己的父親搶去,他有些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