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拔3658(1 / 3)

中篇選粹

作者:方達明

夜剛過半,窗外的那隻青蛙突然怪叫兩聲,家麗一驚,從夢裏奪出身來,緊著眼皮一翻身,不想左肘一木,磕上一堆硬邦邦的東西,嘩啦啦一陣動靜,東西都摔地上去了。

手臂酸麻,肘尖一路酸到肩胛骨。家麗皺起眉頭想了半天,對,是佛經,最上麵的是《金剛經》,壓底的是《六祖壇經》,想起來了,中間是《無量壽經》、《阿彌陀經》、《楞嚴經》、《法華經》、《地藏菩薩本願經》、《觀經》、《八大人覺經》、《心經》、《華嚴經》、《大般若經》……右手一摸,一粒大光頭,光滑如蠟,心猛然一跳,啊,我不會是跟和尚睡在一塊吧?

趕緊睜開眼坐起來捂著胸口喘氣。

那是丈夫歐奮強的腦袋,不是喜歡眠花宿柳的一休和尚,歐奮強氣息平穩,仿佛山裏的小溪。

家麗籲一口長氣,睜著眼睛躺得直直的,順便把近二十年來的人生略微梳理了一下。

差不多二十年前,他們上大四,同班,歐奮強是班長。那時歐奮強高大英俊,仿佛王心剛打電影幕布上跳了下來。他的臉帶了一點點嬰兒肥,可愛,幹淨,看看就有抱住咬上一口的衝動,一開口,哇,整個一把大提琴。家麗喜歡王心剛,偷偷地,甜甜地。所有的女生都喜歡王心剛,知音,誰不想找到個知音呢,蔡鍔和小鳳仙,小鳳仙和蔡鍔蔡將軍。

那天,杜鵑花漫山遍野,學校的整座後山仿若著了火,看一眼心就浮了,家麗叼著辮梢把下巴架在膝蓋上,坐在杜鵑花叢裏望著手中的英語課本出神,這時,腳前的地麵陰了陰。抬頭一看,歐奮強矗立在麵前,右腳腳尖嗒嗒嗒地點著地麵,臉微微笑著,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來,兩隻手躲在褲袋裏,好像各自捏著一隻小老鼠,動個不停,額上唇上的絨毛裏星星點點,都是細汗珠子。他半天不吭聲,等到臉憋成了大紫茄子才嚼出話來,他約家麗去看電影,看《紅高粱》,看我奶奶、我爺爺,看張藝謀,看打日本,看強烈的色彩,看生命的自由生命的舒展,看勃勃生機,看西柏林電影節、看金熊獎……

歐奮強語無倫次,一點也不像班長。但家麗立馬明白了,當場就有些把持不住,歐奮強還沒把話說完,她已經連著點了好幾下頭了。那時剛剛1988年,春天,姑娘都以矜持為主,與異性交談還有適時臉紅的必要。

一畢業他們就結婚了,因為兒子著急了,小胳膊小腿在家麗的肚子裏折騰出了一番動靜。

如今,王心剛長成了王剛,頭頂鋥光瓦亮。

歐奮強在市經委上班。市經委全稱白水市經濟貿易委員會,裏麵科室很多,家麗不知道他們上班幹什麼。歐奮強說,幹什麼?不幹什麼啊。歐奮強在新技術開發中心,主要工作是坐著發呆。他們科室隻有四個人,不過領導框架還是很完整的,有正領導一位副領導兩位,歐奮強是唯一的非領導。兩個副領導年紀都比歐奮強小不少,都是老領導的子女,主要工作是陪上級單位來人考察本地吃喝,很忙,幾乎不在辦公室出現,而且都在一定程度上講禮貌,所以隻要歐奮強不瞪大眼睛看人,他們和他磕出火花的機會還是不多的,問題是正領導是個女的,五十出頭,天天窩在辦公室裏,歐奮強這就難過了。

該正領導剛剛踏出更年期的門檻,對自己在生理學方麵的新角色定位還不是很清楚。她愛穿掐了腰的軍衣,一身草黃,身軀異常豐滿,每塊肉都飽鼓鼓的,這不要緊,要緊的是每塊肉都不在自己的地方,就像足球場上的運動員,失了位置,沒頭沒腦。最紮眼的是腦後兩條長辮子,左右各捆一隻大紅蝴蝶結,頭發一絲一絲的白,看了,無端地會覺得不合適,好像走錯了季節。她的丈夫是個老同誌,曾經長期影響白水的氣候,雖然已經離休十幾年了,但偶爾還會在電視上展現一下老領導的風采。

她上班就做兩件事,第一是織織毛衣,第二就是領導歐奮強。做為一個合格的領導,她也善於且樂於批評下屬,經常要放大嗓門指導歐奮強,方方麵麵,所以歐奮強每天剛進家門臉色都不對頭,好像讓沒完沒了的毛線纏壞了。

該領導也姓歐。

這不要緊,歐奮強有理想,有理想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會感到生活的美好。因此一到家,隻要家麗摸摸他的頭,他的臉色馬上會晴朗起來,隨手抓起拖把開始拖地板。歐奮強極端熱愛衛生,經常沒完沒了地洗手,他開過一個博客,博客名就叫“一塵不染”。

歐奮強崇尚“沉默是金”這個說法,他認定不善言辭是種美德,因而他從來不會說出他的理想是什麼,這點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大學生中顯得相當地不正常,也不知道大家當年為何會選他當班長,一個悶嘴葫蘆。可兒子滿月那天,他還是忍不住特意到白水第一百貨公司花五塊錢買來一加鎖的硬皮本子,使了吃奶的勁戳下一句話:“走出福建,走出中國,走出亞洲,走出世界。”每個字都有雞蛋大小,方方正正。

走出福建,走出中國,走出亞洲,這些都有可操作性,但走出世界他要去哪裏?月球?還是比鄰星?家麗不好意思問,也不敢笑,因為嘲笑一個人的理想是不道德的,很不嚴肅。

歐奮強一直在努力。家麗看在眼裏。家麗嘴裏不說,心裏倒是不斷地為他加油。他的希望就是閣樓裏的一隻黑箱子,箱子裏裝著幾本線裝書。這箱子有兩把鎖,鑰匙分別穿在他和家麗的鑰匙扣上,要打開必須得兩個人一塊在場。家麗原先認為這樣過於鄭重,但歐奮強一再堅持,還拿兩眼盯著家麗的雙眼,於是就從了他。為了淘到這幾本線裝書,歐奮強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把白水市的每個角落跑遍了。隨著本數的增加,他頭頂那蓬烏黑油亮的鬈發漸漸稀疏零落,箱子裝滿那天,他的頭已經禿成了一座單人真皮沙發,就剩腦頂後半圈的頭發還蓬勃著。他有空就叫來家麗一起打開箱子,戴上一次性醫用手套,把那些線裝書一本一本托在手心裏,撫摸,每回手指肚隔了凝膠薄膜觸著那些發黃的紙張時,歐奮強兩隻眼睛亮晶晶的,比第一次看到兒子胯間的那坨東西還亮。

兒子什麼都比別人早,不管出生還是上大學。兒子上大學那年才16歲,揣本《全宋詞》坐著飛機輕輕鬆鬆就飛出了福建。兒子的記憶力和家麗一樣好,臉上的酒窩一邊深一邊淺,淺的像歐奮強,深的像家麗,遺傳這東西真奇妙。這一年,歐奮強決定著手實施自己的計劃,因為兒子接下去要走出中國、走出亞洲,而這兩個步子都比較大,需要大量的金錢把路麵鋪結實。

送走兒子後,歐奮強買回一隻密碼箱,挑了個天高雲淡的好日子,點上一炷藏香把房間熏透了,洗淨雙手戴上醫用手套,把線裝書一本一本請出來,鋪開黃緞子,包上,小心翼翼地碼進密碼箱,正好,不差分毫。他微微一笑,笑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鋪緞子時家麗想幫把手,歐奮強眉毛一挺,食指豎在唇前籲了一聲,家麗趕忙把手縮到腰眼邊。

家麗把歐奮強送到小區門口。小區裏開滿了菊花,都是黃獅子頭,個個飽滿異常,冷眼一瞅,會嚇一跳,那分明是一頭頭青春期的小公獅在模仿他們的父親沉著嗓子恫嚇空氣。歐奮強腳步堅定,家麗望著他結實的背影,心飽滿得跟滿小區的黃獅子頭沒啥兩樣。

當晚歐奮強就飛到了北京。琉璃廠正在舉行著名專家義務古玩古籍鑒定會,場麵浩大。歐奮強緊張激動,手腳一直抖。

密碼箱一彈開,專家們的眼睛就直了,哇出聲來——都是孤本,善本,其中兩本還是南宋國子監本。掀起書頁時,專家的手指過了電似的,瑟瑟抖。

噢,幸福的花兒漫天開放!那麼多羨慕的眼光,差點把歐奮強僅剩的半圈頭發烤焦了,嘖嘖嘖,嘖嘖嘖。

馬上有人打進電話來,歐奮強磕著牙齒說,一口價,不,不說二話。接著,他大著膽子把心中的數字放大了十倍爆出口去。對方不假思索:“要得!”也許是怕歐奮強突然長上翅膀飛了,人家還卷了舌頭說,不許反悔!一手錢一手貨,現金還是支票?

約好了交貨地點,是家咖啡廳,離琉璃廠有幾站地。這時有熱心人士擠過來,提議打的,一塊走,還伸出手來抓著密碼箱的把手要幫忙提,好似那幾本書有幾百斤重。歐奮強將密碼箱往懷裏一緊,昂起頭睨著樓縫間的一線天空:“不,謝謝。我不習慣打的。那地方我熟。”他不放心,他這時對誰都不放心,他說,我散步。趁著別人不注意,他躲在牆腳摸出一隻舊蛇皮袋,把密碼箱塞進去,領帶也解下來,塞進褲兜去。順手把西裝揉扯幾下,領口扯亂了,蛇皮袋往肩上一甩,學著剛進城的民工模樣,一肩高一肩低的往前走去。

歐奮強熱愛傳統文化,認真學習過道家的養生大法,平日裏能不動就盡量坐著躺著,所以才走了三站地,腿就酸了,屁股也木了。正好路邊有個花壇,看看左右沒有一張熟臉,於是把蛇皮袋放在花壇的台階上,一屁股坐上去,右腳架到左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胸部鼓起來。

望著街心來來往往的車流,他感到臀部不時傳來一陣陣暖意,一屁股壓著幾百萬呢,豪放啊。摸出煙來,點上,思考一下人生的下一步要踩在哪一個點上。越想越激動,甚至有到福利院抱養幾個孤兒的衝動。手也激動,不聽話,抖,一大截的煙灰帶著火星折了下去,撲到右褲管上,褲管齜出一股煙來。趕緊蹦起來拍打。

這時,身邊閃過幾個民工模樣的人,肩上一人一隻舊蛇皮袋。歐奮強大驚,差點叫出聲來,車轉身,還好,蛇皮袋還在,一動不動,一臉無辜。

到了地方,調整好臉部肌肉,拉平西裝,摸出領帶係端正,麵掛微笑,等。不想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著急了,打電話,催。說了半天才發現,對方已關機。手忙腳亂地打開密碼箱,一看,壞了,裏麵隻有舊報紙和碎磚塊。天忽然就黑了。

還好,記得回家的路。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來的,反正不是坐飛機,到家時西裝皺得像老菜脯幹,黑,髒,領子卷進脖子裏。頭發一根不剩,頭頂青筋暴露,好像臥了幾條大蚯蚓,剛醒過來,正在伸展身子。家麗剛要開口,他就大聲咆哮起來,恍若一頭暴怒的公獅。

歐奮強連續幾十天動不動暴跳如雷,動不動就咆哮,兩隻眼都是紅的。家麗不接火,家麗怕他發瘋。

等到歐奮強情緒漸漸穩住了,家麗旁敲側擊:樹被砍了青山還在啊,和尚跑了還有廟啊,你看我們家的房子多大啊……我們不是還有存款嗎?劉歡說了,隻不過是從頭再來嘛……

他們的小區是有名的高檔社區,屋前屋後的流水,夏天一到甚至還能看到青蛙撲通撲通往水溝裏蹦。住在這裏的人氣質都很好,很像有錢人。

歐奮強不吭聲,輕輕點了點頭。

他迷上了爬山,經常和一群爬友騎摩托到處找山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福建的高山都爬遍了。2005年的元月,他們一群人浩浩蕩蕩撲到閩北的泰寧大金湖,爬上福建境內第一高峰金饒山的主峰白石頂,搭帳篷,縮在毛毯裏等下雪,等2005年的第一場雪。金饒山是閩江發源地,原始森林古老幽深,流泉飛瀑,古寺怪鬆,山上有2萬餘畝的高山草場,一望無垠,綠波起伏青翠欲滴。從海拔1500米開始,就一直在頂峰上行走,山頂無路,數不盡的巨岩攔在眼前。勁風穿袖,放眼遠望,飛雲如狗,伸手藍天可及,人生萬味盡在其中,歐奮強說。

路上,遇到一座獨木橋,架在兩道深不見底的山崖之間,橋板朽透了,前麵的人大呼小叫地蹦了過去,歐奮強在最後一個,前腳踩上,剛想把後腳抬起來,撲哧,塌了,本能地閃出雙手一抓,竟然抓著了一棵小鬆樹,於是懸在半空,學習猴子,頭腦一片空白,比後來看到的雪還幹淨,牛仔褲的襠部濕透了,濕出了一塊南美洲大陸。

回來後他不幹家務了:“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阿彌陀佛!”

但是,他對家裏的衛生程度要求更高了,經常摸出麵巾紙擦擦燈罩抹抹櫥頂,一點灰塵的影子,就伸到家麗的眼皮底下:“看,你看!”有時突然就指著地板:“你看,頭發,那麼長!”

而且,床頭出現了一本又一本的經書,自己那邊堆滿了,就堆到家麗這邊的床頭櫃上。

隨著經書的增多,他的表情越來越平和,頭頂冒出油星來,像個資深有錢人了,經常在各種寺廟裏出入,交了不少和尚朋友。家麗聽自己老爸說過,和尚沒有窮朋友。他一逢節假日就騎車出門,也不說去哪裏,總是要上班了才能見到他那粒鋥亮的大光頭,身上一股香火味。嗆嗆的,虛虛的。

去年年假,第一天是星期天,天沒亮他就騎上摩托出門了,十天後才回來。打他手機,關機。再打,還是“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原來,他到了一座石頭山上,在山洞裏,坐禪,修行。一上山手機就被和尚收走了。他認了個師傅,師傅是住持,賜了他法號。歐奮強說,十天禪坐下來,感覺自己境界提升太多了。歐奮強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麵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家麗覺著新奇,特意跟著歐奮強上了那石頭山。那石頭山異常高大,站在山腳,望不到天。山上有座大廟,廟裏有個大胡子和尚。遠遠地望著和尚的身影,歐奮強眼神迷離,說,師傅,那是我師傅。師傅給歐奮強取的法號叫“通旺”,全稱通旺居士。那座大廟氣魄宏大,半片山都是廟堂,一層一層,從山腰摞到了山頂,大雄寶殿外麵的廣場上豎了一柱經幢,高到雲裏去,上麵刻著《波羅蜜心經》,有鷂鷹繞著經幢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轉,顯得很有文化。廟裏廟外到處都是大石頭,盡皆器宇軒昂,乍一看會被鎮住了,不由自主地張大嘴“呀”上一聲。家麗心裏不踏實,偷偷上前拍了拍,不想嚇一跳,空空響,原來是水泥和鐵絲網澆成的,假得跟真的沒啥兩樣。家麗本想告訴歐奮強,一看,歐奮強已經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了,他的麵前是一尊十多米高的觀音菩薩,觀音菩薩很用心地聽著歐奮強的心裏話,一臉慈悲。於是把話頭咽下胃裏去。

年輕時歐奮強買過許多哲學書,叔本華、黑格爾、尼采……都是精裝,都隻看幾頁,堆在床頭。現在床頭櫃讓佛經占了,這些精裝哲學書就堆在書櫃裏,偶爾陽光躥進來撒歡,會閃閃發光。其中一本叫《幸福之源》,作者斯特凡·克萊因,裏麵說什麼呢?就說人為什麼活著,用了兩三百張紙,就是為了說人為什麼活著。家麗翻過,沒看清楚人為什麼活著,倒是記住了作者的名字,家麗的記憶力好得離奇,特別善於記住外國人的名字。

那天家麗打掃衛生,把那些書一本一本抽出來擦拭,不想用力太大,整排書都搶到地上去,其中那本《幸福之源》,摔得太狠,折做兩個半本。歐奮強就站在旁邊,雙手插在褲袋裏望定眼前的空氣,發呆。家麗忍不住說,看這個有什麼用,不頂餓。歐奮強竟然聽到了,哼一聲:“你沒有信仰!”

我沒有信仰?家麗不服氣,二十年來,家麗的信仰就是歐奮強,就是如何照顧好歐奮強的胃。

不過最近家麗的信仰略有些動搖,她對自己二十年來的作為產生了懷疑。

都是因為同學會。

當時歐奮強正在山洞裏參禪,他們大學同學舉行了畢業二十周年大聚會。除了歐奮強和五位前留學生現外籍華人或愛國華僑,還有另外兩個同學沒到。那兩個同學情有可原,因為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一個肝癌一個車禍。外籍華人和愛國華僑們都發來了電子郵件,充分表達了愛國愛鄉之情,並且深情地祝福了各位老同學。

女同學們都記掛著歐奮強,一個一個過來問,帥哥呢,我們的帥哥呢。家麗也不知道歐奮強在哪裏,隻好隨口說,出差了,出差了。有個胖得像地球儀的女同學吊著小嗓說,小氣!又不跟你搶,給他打個電話,我們聽聽他的聲音總可以吧,別磨蹭了,給他打個電話。該女同學眉毛畫得眼鏡腿似的。家麗說,不好吧,他在開重要會議呢,等等再打吧。

她說了假話,喉頭發幹,麵前正好放著雪碧,她打小喜歡甜飲,忍不住多喝了兩杯。但她的膀胱不喜歡甜飲,所以不一會她不得不起身上了一趟廁所。

在洗手間裏,她又摸出手機給歐奮強打了一個電話,隻是,仍然“您呼叫的用戶已關機”。家麗火氣有點上來了,咬了幾下下唇。

回到座位上,剛把麵前的碗筷擺放好,突然感覺兩腮幫子有些發燙,原來,對麵的高常青正盯著自己,兩眼直愣愣的。手腳不由得有些不自然,多了一些動作——她摸摸自己的臉,撥了又撥掉到額前的長發,卷起眉頭抖抖肩膀甩甩小臂,想把他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甩掉。不想被粘得更緊,高常青的眼睛甚至放出光來,在旁人敬酒的時候,臉衝著人家,可眼睛還是攀過手臂咬在她的臉上。家麗下意識地把胸口的扣子捏緊了。

心撲撲跳,臉熱得很,空氣甜絲絲的。1988年春天,歐奮強站在她麵前邀她看《紅高粱》時,正是這種感覺。家麗把頭扭向窗外,窗外天陰地濕,木芙蓉開得癲子似的。

高常青大學時和歐奮強同桌,那時他瘦出筋來,眉發稀黃,身子上長下短,項上一張小臉,略略三角,衣裳總是前短後長身上沒有一塊布是合適的,在歐奮強身邊,就像一株沒長開的狗尾巴草。他從不敢正麵看著家麗的眼睛,有時他正看著家麗,可家麗一抬頭他馬上把眼睛掄到邊上去,觸電似的,臉紅得像湯鍋裏的蝦米。在家麗印象裏,他瘦弱得做夢拿刀殺人人家都不怕他。二十年不見,他竟然養出了一盤國字大臉,粗眉如劍,頭發烏黑鋥亮胸腹飽滿,全身一水名牌,坐在那裏明顯比旁人高出一頭,一下顯出身子上長下短的妙處來。他雖然麵帶微笑,但氣勢藏掖不住,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來,他身旁那幾位同學明顯處置不好自己的手腳。沒人叫他高常青,都叫:“高廳長!高廳長!”大家都說高廳長是個儒官,氣質非同尋常和諸葛孔明差不多,和他說話時大家自然而然就塌了腰仰了下巴,仿佛他是一尊妙相莊嚴的釋迦牟尼。家麗差點沒認出他來。

家麗忍不住在心裏把歐奮強的形象疊在他的身上。她發現歐奮強的光頭竟然一點光澤也沒有。家麗一直對自己的眼光充滿自信,這時,突然懷疑起自己的視力來。

二十年過去了,因為有堅硬的重點大學文憑護身,同學們大都事業有成,成了各自單位的明星人物,整個大廳裏星光熠熠,一個個同學在大廳裏舉著酒杯遊來遊去,仿佛一群興奮莫名的螢火蟲。可高常青是月亮,十五的月亮,你就是亮度最大的太白金星,也得自然地表現出足夠的謙卑。他的光亮充滿整個大廳,甚至差點把家麗的心添滿了。

後來他們談了幾句話,不痛不癢。家麗端起雪碧向高常青問候了他的妻子。高常青的妻子是家麗小學同學,長得不太好,可人家的父母是南下幹部,北方話講得很好,經常站在台子上講一些調子比較激昂的話。高常青卻沒有問起歐奮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