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殤
非常關注
作者:秦嶺
引子
2013年春節剛過,一條微博成為網絡關注的焦點。浙江溫州瑞安市一位網友在微博上貼出了當地一條漂滿垃圾的河道照片。他懸賞二十萬元人民幣,邀請當地環保局長下河遊泳。這場“微博發難”還沒落幕,2月19日,又有網友邀溫州蒼南縣環保局長下河遊泳,並加碼至三十萬元。
環保局長頻頻被邀下河遊泳,折射出的是國人對當前水汙染問題的憂慮和無奈。
管子曰:“水者何也?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宗室也。”就是說,水,是萬物之源,萬物皆源自於水。古希臘人認為,土、氣、火、水構成了世界萬物。現代人對水的詮釋是:水,是生命之源、生產之要、生態之基。可以說,水,給了我們整個世界。
從倫理學角度看,人類既然懂得水的價值和重要性,認識到水的生命主體地位和道德地位,就應該將水作為道德關懷的對象,對水資源直接擔負起倫理責任和義務。可是,事實又如何呢?多年前在瑞士召開的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上,有識之士呼籲:全球正麵臨嚴重的水危機,水資源今後可能比石油還珍貴。造成水資源危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日益嚴重的水汙染,而造成水汙染的罪魁禍首,恰恰是人類自身。
中國是一個幹旱缺水嚴重的國家,人均淡水資源在世界上排名第一百零九位,不足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早就被聯合國列為十三個最貧水的國家之一。不僅如此,中國許多地區的地下水已經受到一定程度的汙染,並且有逐年加重的趨勢。日趨嚴重的水汙染不僅降低了水體的使用功能,加劇了水資源短缺的矛盾,而且還嚴重威脅到城鄉居民的飲水安全和健康。
中國的水汙染已經逼近危險臨界點!
第一章 飲水危機:中國人的生命懸崖
安全,新世紀一個風行全球的關鍵詞。傳媒時代,人們似乎已習慣了討論國家安全、核安全、經濟安全、文化安全、情感安全、家庭安全、食品安全、藥品安全、出行安全……在這些五花八門的安全中,飲水安全似乎被人們忽視了。
人體有59%~66%是水分,當人體失水占體重的10%時,就會導致脫水症狀。當失水占體重的15%~20%時,就會危及生命。通俗地講,一個人三到四天不喝水,死神就會拖著棺材,隨時“笑納”你的性命。
2007年5月,聯合國水與衛生顧問委員會第八次會議暨亞洲地區對話會在上海市召開,會議指出:全球有二十六億人缺乏必要的用水衛生設施,每年有五百萬人,其中包括一百八十萬兒童死於與飲水安全有關的疾病。
而我國的飲水安全,早就把國人逼到了生命懸崖,因飲水衛生問題發生和傳播的疾病有五十多種。在我國,每年發生腹瀉病例約8.36億人次;五歲以下兒童每人每年平均發生腹瀉病例二十九次;農村兒童腹瀉死亡率是城市的十四倍;五歲以下兒童中,每二十八人有一個因輪狀病毒腹瀉就診,每一百二十人有一個因輪狀病毒腹瀉住院治療……
“這些病,絕大多數與飲水不安全有關。與其說是吃出來的,不如說是喝出來的。”衛生專家如是說。
《列子·湯問》有言:“緣水而居”。而今,我們緣何水,方可居?我國的淡水資源總量為2.8萬億立方米,占全球水資源的6%,居世界第六位。但由於人口眾多,人均水資源占有量低,按照2004年人口計算,人均隻有2185立方米,僅為美國的五分之一。扣除難以利用的洪水涇流和散布在偏遠地區的地下水資源後,我國現實可利用的淡水資源量則更少,僅為1.1萬億立方米,人均可利用水資源量約為九百立方米,並且其分布極不均衡。一位學者這樣描述我國水資源的分布:“我國水資源的空間分布頭重腳輕,像個營養不良的‘大頭娃娃’,顛簸著,搖晃著,以嚴重畸形的麵目示人。”
“大頭娃娃”的具體形象是——南方片,包括長江、珠江、華東華南沿海、西南諸河四個流域,人多地少,經濟發達,水資源相對豐富;北方片,包括長江以北的淮河、黃河、海河、遼河、鬆花江五個流域,人多地多,經濟發達,而水資源嚴重短缺;西北片,除額爾齊斯河外都屬於內陸河流域,土地麵積約占全國的35%,地廣人稀,氣候幹旱,生態環境脆弱。該地區人均水資源不算少,耕地資源也十分豐富,但水資源的開發利用受到生態環境的嚴重製約。
就這樣一個“大頭娃娃”,如今已麵黃肌瘦,遍體鱗傷。截至二十世紀末,我國六百六十九座城市中有四百座供水不足,一百一十座嚴重缺水,全國城市缺水總量為六十億立方米。在三十二個百萬人口以上的特大城市中,有三十個長期受缺水困擾。在四十六個重點城市中,45.6%水質較差,十四個沿海開放城市中有九個嚴重缺水。2004年,二十一個省級行政區對地下水位降落漏鬥進行不完全調查,共統計漏鬥七十六個,漏鬥總麵積七千二百萬立方米。
中國的許多城市,像上火的患者一樣,目赤唇幹,內火燒心。“東方水都”上海——早就被聯合國列為全球六大缺水城市之一,正麵臨著嚴重的缺水危機,取水口已由昔日的黃浦江伸向了長江幹流;在廣州,市區河段水質已劣於五類標準,江水中有毒物質超過二十種,為此廣州市被迫斥巨資改向幾十公裏以外的西江和東江去取水;沈陽已經由輕度缺水城市轉為重度缺水城市,城區內地下水開發利用程度早已達到極限;南京,由於長江水資源汙染嚴重,正麵臨水質性缺水;長春市供水缺口難以填補,不得不向世界銀行貸款,引鬆花江水解決供水不足問題;太湖沿岸城市已經放棄了就近取水,無錫等地實施了長江引水工程;杭州棄用錢塘江水源後,選擇從千島湖調水,從而跟上遊的建德地區矛盾重重……
北京,中國的首都,飲水安全狀況又當如何?資料顯示,北京人均水資源占有量不足全國水平的二十分之一。自1972年以來,北京開始大規模開采地下水,1999年至2010年,超采的地下水超過五十六億立方米,已經形成以朝陽區為中心,西到石景山、東至順義、南至南苑、北到昌平約兩千多平方公裏的漏鬥區,導致地麵沉降,沉降點最大累積幅度達八百五十毫米。
如同造血功能嚴重衰竭的患者一樣,北京的“血庫”一直在告急。1997年,由於官廳水庫的水質無法達到飲用水標準,徹底退出了北京生活飲用水供水體係;母親河——永定河隻剩下瘦弱的河床;密雲水庫不堪重負,不得不花血本在幾千裏之外實施亙古未有的“南水北調”工程,從湖北丹江口引長江水北上“抗渴”……
天津,中國四大直轄市之一,被譽為鑲嵌在渤海灣的一顆璀璨的明珠。然而,和沿海其他嚴重缺水的城市一樣,天津實際上是堆砌在鹽堿地上的一座幹城,淡水資源匱乏的程度僅次於北京。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個民諺講天津“四大怪”,其中之一就是“自來水能醃鹹菜”。那時的天津,由於經濟迅速發展,人口劇增,用水量急劇加大,而主水源海河上遊卻由於修水庫、灌溉農田等原因,水量大幅度減少,造成天津供水嚴重不足。居民用水由原來每人每天七十公升降到六十五公升,並且還是每公升含一千多毫克氯化物的苦澀鹹水。工業生產用水由原來日用七十七萬方降到四十五萬方,第一發電廠被迫停止發電,紡織、印染、造紙等行業的用水大戶也隨時麵臨停產的威脅。
1981年8月,黨中央和國務院決定實施“引灤入津”工程。灤河在距天津幾百裏外的河北省遷西和遵化地區,“引灤入津”就是把灤河上遊的潘家口和大黑汀兩個水庫的水引進天津市。引水渠道長二百三十四公裏,中間還要在灤河和薊運河的分水嶺處開鑿一條逾十二公裏長的穿山隧洞,全部工程開鑿出的岩石達一百四十萬立方米。
“引灤入津”結束了天津老百姓喝鹹水的日子,但不到三十年,隨著城市發展和人口劇增,天津又不得不向黃河討水喝,從遙遠的齊魯大地實施了“引黃入津”。除“南水北調”、“引灤入津”、“引黃入津”、“引黃入冀”這樣的大規模調水工程外,我國各省市的引水工程,從城郊到農村再到山區,從下遊到中遊再到上遊,越引越遠,越引越長,越引越難。
如果說水資源的多少是製約發展的關鍵,那麼威脅人類健康甚至生存的,則是汙染。2006年3月,全國政協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和中國發展研究院共同組織了“保護長江萬裏行”考察活動。考察中發現,長江流域最主要的汙染源是工礦企業的廢水與城鎮生活汙水。重慶一帶是小型煉焦、煉礦企業,到了湖北、江西、安徽、江蘇,放眼兩岸,眾多大型鋼鐵、造船等重汙染企業沿江密布,這些企業的汙水處理裝置幾乎都是“聾子的耳朵”,約90%的汙水未經處理就直接排入長江。在一些地方,企業交點兒錢給環保局就能“獲準”直排汙水。中國,這個名符其實的“世界加工廠”,在為整個世界生產產品的同時,將汙泥濁水留在了自己的土地上。
水汙染有兩類,一類是自然汙染,另一類是人為汙染。在我國,當前對水體危害較大的是人為汙染。我國飲用水源地一般在河流上遊的欠發達地區,這些地區往往需要高額投資拉動經濟發展,礦山開采、冶煉、石化、化工等高汙染行業一哄而起,導致水源汙染物排放總量遠遠超過環境容量。也就是說,在水資源如此匱乏的情況下,許多人還在給這個可憐的“大頭娃娃”嘴裏強行灌汙水。
“水資源短缺已成為未來二十年中國實現全麵建設小康社會目標所麵臨的重大挑戰之一。”一份權威研究報告中指出,“工業汙水和城市生活廢水排放總量像經濟總量一樣也在大幅增長”。
據載,2003年全國年廢水排放量六百七十多億噸,其中70%未經處理直接排放。重情義的華夏兒女,都有濃厚的母親情結,把流經故園的河流謂之母親河,譬如北京人之於永定河,天津人之於海河,南京人之於秦淮河,哈爾濱人之於鬆花江……當一條條母親河汙染了、斷流了、壽終正寢了,兒女們算什麼呢?
水殤,使中國一半以上的城市變成了沒娘的娃。
第二章 陰霾與真相:難以組接的灰色鏡頭
透明的水,給了我們鏡子一樣明淨的環境和生活,它同樣折射出了我們這個時代對待環境、對待發展、對待生命的認知和態度。
在經濟引擎的強力拉動下,中國城市以史無前例的速度拓展,小城鎮建設如火如荼,農村鄉鎮城市化快馬加鞭、一日千裏。地圖繪製專家不止一次地放言:“過去一張城市地圖,使用幾十年,甚至近百年,如今中國大多數城市地圖每年都要重新繪製,有的城市半年要繪製一次。”
這是一種豪邁的、喜不自勝的口氣。但是,又有誰認真考慮過城市無限增容與水資源、飲水儲備、飲水安全之間的可持續發展關係?當所有的關係難以維持,答案很簡單:一切,回歸到零。
監察部統計顯示,中國水汙染事故近幾年每年都在一千七百起以上。遍及中國大大小小城市的停水、斷水、毒水、苦水、有蟲水等事件層出不窮。當這些事件成為一種常態,你是否也視若無睹?我們不妨從眾多飲水安全事件中截取幾組鏡頭,相信每一位經曆過類似事件的人,都能體味其中的無奈與悲涼。
鏡頭之一:1994年7月,淮河下遊沿線一些城市的許多居民突發惡心、腹瀉、嘔吐等症狀。原來,淮河上遊因突降暴雨開閘泄洪,將積蓄於上遊兩億立方米的水放下來。所經之處,河水泛濁,泡沫覆蓋,魚蝦大量死亡。取樣檢驗證實,其水質早已惡化,沿河各自來水廠被迫停止供水達五十四天之久。瞬時,百萬淮河民眾飲水告急。為了處理淮河飲水汙染,國家花了整整十年時間,投入六百多億元人民幣。燃眉之急是基本解決了,但是,近年來,整個淮河六成水體已經完全喪失正常功能。
鏡頭之二:2004年2月,在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沱江沿線五個市的百萬居民一時無水可飲。造成此次特大水汙染事故的原因,是某化工公司在對其日產一千噸的合成氨及氨加工裝置進行增產技術改造時,未報經省環保局,擅自對該技改工程投料試生產。在試生產過程中發生故障,致使含大量氨氮的工藝冷凝液外排出廠流入沱江。
鏡頭之三:2005年12月,珠江大支流之一的北江韶關段發生嚴重鎘汙染,某冶煉廠在設備檢修期間超標排放含鎘廢水,鎘濃度超標十二倍多,危及下遊城市數千萬群眾的飲水安全。
鏡頭之四:2005年1月,重慶綦江古南街道橋河片區近三萬居民連續幾天沒有自來水喝,原因是水源被綦河上遊某化肥工廠排出的廢水汙染。水廠被迫停止供水,有關部門隻好采取最原始的用水治水之法,在綦河水域橋河段上遊和下遊開閘,加速稀釋受汙染水體。
鏡頭之五:2006年9月,湖南省嶽陽縣飲用水源地新牆河發生水汙染事故,砷超標十倍左右,八萬居民的飲水安全受到威脅。汙染發生的原因為河流上遊三家化工廠的工業汙水日常性排放,致使大量高濃度含砷廢水流進千家萬戶……
如果說,上述這些千奇百怪的鏡頭已經讓國人見怪不怪,那麼,還有一些鏡頭,則更像一組組灰色的漫畫,注定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藝術精品”。
漫畫之一: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權威”表態
讓我們先來看看兩份政府公告。這是哈爾濱市政府於2005年11月21日發布的兩份停水公告,第一份公告是25號文,第二份公告是26號文,兩個公告的發布時間,僅僅相隔幾個小時。兩者的區別在於:第一份公告說“管網設施檢修停水四天”,而第二份公告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上遊來水汙染停水四天”。
前者導致全城社會秩序大亂,市民一片恐慌,流言紛起,搶水、搶食物的人群湧進大小超市,水價被哄抬到三倍以上。據統計,在短短的一天內,全市1.6萬噸純淨水存貨被搶購一空,這相當於平時一百天的供應量。還有不少人出城逃離,道路一度發生擁堵,有些人甚至露宿室外。而後者迅速讓社會回歸理性,老百姓開始配合政府積極應對此次汙染事件。
關於該市停水的原因和背景,國人並不陌生。2005年11月13日,中國石油天然氣股份有限公司吉林石化分公司雙苯廠硝基苯精餾塔發生爆炸,造成八人死亡、六十人受傷,直接經濟損失六千九百餘萬元。爆炸發生後,約一百噸苯類物質流入鬆花江,造成江水嚴重汙染,沿岸數百萬居民深受其害,鄰國俄羅斯對鬆花江水汙染對中俄界河黑龍江造成的影響表示關注。
麵對真相,不難判斷,第一份公告是一紙謊言,第二份公告則是安民告示。實際上,早在21日之前,敏感的哈爾濱市民就從各種渠道獲知江水遭到汙染,但這一來自民間的“小道消息”被某些方麵認為是謠言,是蠱惑。為了“穩定”鬆花江下遊的民心,22日,事發地吉林方麵仍然煞有介事地配合有關方麵“辟謠”。吉化一位負責人強調:“爆炸產生的是二氧化碳和水,絕對不會汙染水源;吉化有自己的汙水處理廠,不合格的汙水是不會排放到鬆花江的……”而這一天,鬆花江上死魚遍布,慘如末日。
23日,國家環保總局終於打破長達十天的沉默,發布公告承認,由於吉化爆炸事件,鬆花江發生重大水汙染事件。可是,長達八十公裏的汙染帶已經“遠征”到了哈爾濱市自來水廠的取水口,所經之處惡臭彌漫,江水漆黑如墨。於是,一場綜合治理鬆花江、黑龍江嚴重汙染的大會戰在吉林、黑龍江以及俄羅斯方麵打響。
這次事故的代價是慘重的,教訓是深刻的。臉都丟到國際上了,我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反思有關方麵對問題的回避和對責任的推卸?經曆了這場災難,是不是可以說,中國的水汙染就此該畫上句號了?
漫畫之二:傷口,不是句號
事實證明,鬆花江水汙染不僅不是句號,甚至連個問號都算不上。類似於鬆花江水汙染的事件,一直變幻著版本,在中國大地上不斷上演。
2012年2月2日,江蘇鎮江的許多居民突然發現自來水異味兒明顯。當天,就有網民在網上發了有關自來水受到汙染的帖子,立刻引起了有關方麵的另一種“化學反應”。鎮江市自來水公司信誓旦旦地表示:因為投氯過量造成氣味明顯,而氯是常用的消毒劑,符合國家標準,不會影響人體的健康。
誰信呢?敏銳的網民繼續發帖,聲稱懷疑與一艘滿載化學品的船在江陰段發生沉船事故有關。一時人心惶惶,議論四起。為了消除廣大網民的顧慮,江蘇省水上搜救中心要求江陰市水上搜救中心進行調查。通過對陸上化工碼頭、水域檢查核實後,省水上搜救中心稱:未發現長江江陰水域有裝載化學品的船隻沉沒,也未接到類似的事故報告。
江陰警方迅速通過官方微博回應:經核查,有一艘滿載化學品的船在江陰段發生沉船的消息純屬造謠,目前公安機關正在追查消息來源。
直到2月6日下午,處在鎮江下遊的如皋市發布公告稱,在長江取水口檢測出苯酚超標,並啟動了應急預案,鎮江市政府應急辦這才於2月7日晚發布通告,承認水源水苯酚汙染是造成此次鎮江飲用水異味事件的主要原因。始作俑者——那艘從泰國出發的韓國籍貨船“格洛裏亞號”在卸載化學物品時,將液態苯酚通過管道加壓輸送至岸上的儲存罐,但由於貨輪上的兩個閥門沒有關閉,從而造成苯酚泄漏。
鎮江市民得知這遲到的“權威消息”時,“格洛裏亞號”早已於2月3日“帶病”抵達張家港,又於2月5日到達南通港,走到哪裏,“傳染”到哪裏……
當真相被揭穿,麵對嚴峻的現實,鎮江方麵終於承認在查找事件原因的初期,處置認定不夠科學、不夠嚴謹。
鎮江水汙染和鬆花江水汙染,相隔七載,卻如出一轍。七年前的“前車之鑒”,並沒有成為七年後的“後事之師”。至此,中國的水汙染,到底是句號、問號,還是省略號?
2013年2月11日,大年初二,在爆竹聲聲辭舊歲的日子裏,網上傳來一個灰色的消息:山東濰坊許多企業采取非法技術手段,通過高壓水井將汙水壓到地下一千多米的水層,直接汙染地下水。據說,這種把工業廢水、毒水打入地下的“中國式”排放方法,早就是很多企業應對環保監察、節約成本的“行規”。也就是說,地下水和工業廢水“同流合汙”,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
而此刻,善良的山東老百姓和全國人民一道,在過新年、鬧花燈。
2月17日,正月初八,濰坊方麵聲稱:經過四天暗訪,排查了七百一十五家企業,暫未發現網民反映的問題。
如果這是真的,大過年的,我寧可相信。
第三章 中國農村飲水安全:民生的糾結與抗爭
如果說,飲水安全是當前中國麵臨的最嚴重的危機之一,那麼,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最危急的,當屬中國廣袤的鄉村。
2004年11月至2005年6月,水利部、國家發展改革委員會、衛生部在全國組織開展了以縣為單元的農村飲水安全現狀調查和逐級複核評估,共完成了兩千六百七十四個縣級單位的調查報告、三十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省級評估報告,在全國複核評估的基礎上編製了《全國農村飲水安全現狀調查評估報告》。結果,讓人不寒而栗:在我國農村,飲水不安全人口為3.2億人,占全國農村人口的34%。其中,水質不達標人口2.27億人,水量保證率低和取水不便的人口9600萬人。這些人口的地域分布情況為:東部地區7780萬人,中部地區1.3億人,西部地區1.15億人。
飲用高砷水人口主要分布在北方部分地區。長期飲用砷超標的水,會導致砷中毒,引起皮膚癌和多種內髒器官癌變;飲用苦鹹水的人口主要分布在長江以北的華北、西北、華東等地區。長期飲用苦鹹水可導致胃腸功能紊亂、免疫力低下,誘發和加重心腦血管疾病;飲用汙染地表水的人口主要分布在南方,飲用汙染地下水的人口主要分布在華北、中南地區。飲用水源汙染,水中的致病微生物及其他有害物質含量嚴重超標,易導致疾病流行,有的地方甚至還因此導致嚴重傳染病的發生,個別地區癌症發病率居高不下。
中國鄉村的飲水安全像一根脆弱的神經,隨時都可能繃斷。
一些地方,村民挑水、馱水得走幾公裏、十幾公裏的崎嶇山路,往往是早上披星戴月出門,晚上又披星戴月回來。稠泥漿一樣的水,用碗、勺作為計量單位。同一碗水,全家先洗菜,再洗臉,然後洗衣,最後再喂牲口,往往是一水四用、五用。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生活主題,就一個字:水。
一些地方,由於世代喝有害物質嚴重超標的水或被汙染過的水,冒出了許多“怪病村”、“癌症村”、“絕症村”。有的村人均壽命超不過五十歲,有的村40%以上的人口是殘疾人,有的村甚至有多人患有惡性腫瘤,有的村孩子出世經常不到一年就死亡,因為在娘胎裏就已被癌症病毒侵襲。因此家破人亡、清門絕戶的現象屢見不鮮。
一些地方,隻有“白事”,沒有“紅事”,有死亡的,沒誕生的。姑娘長大一律遠走高飛外嫁到有水的地方,“光棍村”越來越多,人口銳減。
一些地方,稍逢天旱,井水、泉眼全部幹涸,村民像逃荒一樣翻山越嶺,到處找水。水價高過油價、糧價,村民不得不去黑市賣血,再用換來的錢去買高價水。
一些地方,水不得不由家族長輩集中管理分配,村民洗澡漱口會受到全村人的責難,有些人一生隻洗過兩次澡:出生時洗一次,死後淨身洗一次。村裏的小學每逢周一升國旗,孩子們才有“洗臉”的機會,母親一口水噴到孩子們臉上,擦一擦,再讓他們背著書包去學校。大姑娘要出嫁,須乘長途汽車到幾十公裏以外的縣城澡堂。
一些地方,村與村、戶與戶之間,為一口井、一條河、一個泉眼,祖祖輩輩械鬥不斷,甚至從冷兵器時代一直打到槍械時代,流血與死亡的陰影在世世代代的村仇家恨中發酵……
“一些”多了,就不再是“一些”了。中國農村飲水安全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中國農村飲水安全的危機,就是中國農民的危機。中國農民的危機,就是中華民族的危機。麵對民族危機,我們每一位公民都無以回避。
近年來,南方局部地區血吸蟲病疫情回升,疫區群眾因生產和生活需要頻繁接觸含有血吸蟲尾蚴的疫水,造成反複感染發病,嚴重威脅人民群眾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安全。
在我國,有一千一百萬人生活在血吸蟲病疫區。在醫學水平大幅度提高的今天,這些致命的疾病怎會難以遏製?
“明知是不安全的水,我們全家不得不喝。有水比沒水好,喝死比渴死好。”寧夏西海固地區的一位農民無奈地說。
水,是鄉村大地的血液。那麼,被汙染的水叫什麼,是毒液嗎?不安全飲水,成為中國鄉村大地上的另一種可怕的洪水猛獸。
第四章 中國鄉村“怪病”麵麵觀
在中國的許多鄉村,飲用質量不達標的水造成的疾病包羅萬象:膽結石、腎結石、膀胱結石、高血壓、心髒病、腦血栓、氟中毒、骨質疏鬆、大腸杆菌腸胃炎、膽囊炎、傷寒、細菌性痢疾、溶血性黃疸病、麻風病、神經炎、紅血球病變、骨骼變形、精神紊亂、痙攣、腎功能紊亂……還有,由於工業汙染以及農藥、化肥、除草劑、亞硝酸鹽等毒素積累,從而引發的中毒性肝炎、腎炎以及泌尿係統疾病等……
“癌症村”現象之一:陰霾的背後
位於天津城郊北辰區的西堤頭鎮,曾經是遠近聞名的魚米之鄉,如今,這裏又成為同樣“聞名遐邇”的癌症之鄉。
2004年3月22日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提供了這樣的數據:西堤頭、劉快莊兩村人口1.3萬人,自1999年以來,兩村各種癌症患者二百三十二人,平均年齡五十一歲,最小的才七歲,癌症發病率是全國癌症平均發病率的二十五倍,其中肺癌、肝癌和腸癌的患病比例最高。
2004年3月底,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對該地區的水源進行了檢驗,結果顯示,揮發酚、氟化物、細菌總數和大腸菌群四項指標不合格。新華社2004年8月17日播發《化工企業汙染觸目驚心,環境欠賬誰來埋單》一文,文中指出:“自1998年以來,兩個村已有二百多人死於癌症,其中絕大部分是肺癌。”2004年9月21日,天津市衛生防病中心再次對照《生活飲用水檢驗規範》做了檢測,結果是水中氟含量和PH值偏高。
是汙染改變了百年魚米之鄉的水源,是汙染讓活人變成一個個無辜的冤魂!
那時候,西堤頭村和劉快莊村周圍的化學製劑、染料、油漆塗料、農藥獸藥、香精香料等各類化工廠超過九十家。這些化工廠晝夜生產,製造著黑煙、汙水、臭氣、噪聲,尤其是把有毒有害的化工廢水直接排放到河中、把排汙暗管埋到菜地裏。河岸土層被染成紅色,當地村民戲稱其為“紅河穀”;菜地兩旁原本用於灌溉的蓄水渠也淤塞了大量的化工廢渣。
“當年,要從天津市去西堤頭,不用看路牌,聞味兒就可以了。”一位司機說。
“我不能正視他們的眼睛,因為其中深藏著死亡、憂患、無奈。”這是當年《華商報》記者采訪西堤頭村、劉快莊村時發出的感慨。
長期以來,這裏的田地寸草不生,空中彌漫著粉塵和惡臭,村民種的蔬菜水果因為汙染沒人買。兩個村的村民病種主要是肺癌、胃癌等。當時,央視僅僅抽查了一百九十位村民,其中居然有一百四十八人常年頭疼、惡心,三十九人患哮喘、氣管炎等呼吸道疾病。
關於飲水被汙染的過程,北辰區人說了一個段子,頗為形象:五十年代淘米洗菜,六十年代洗衣灌溉,七十年代水質變壞,八十年代魚蝦絕代,九十年代拉稀生癌。
有意思的是,這個段子在烏江流域、淮河流域照樣流行。
“癌症村”現象之二:死亡名單的“誕生”
沙潁河,中原大地一條風景如畫的河流。黃孟營村,沙潁河之畔一個秀美、寧靜的村莊。這裏曾經遍布水塘,三百多畝水域碧波蕩漾。
2004年8月10日,中央電視台《新聞調查》欄目記者走近了淮河最大的支流沙潁河畔的黃孟營村。當年的影像資料顯示,記者剛一進村就趕上了一場葬禮。死者六十六歲,生前患有偏癱和腦血管疾病,7月6日猝死在家中。據村裏人說,十幾年來黃孟營村癌症多已經在當地出名了,2004年當年就新增了十七個癌症病人,其中八人已經死亡。在黃孟營村,有兩個以上癌症患者的家庭有二十多個,其中有兩家已經絕戶。
黃孟營是一個大行政村,包括黃孟營、蘇樓、李寨三個自然村,有七百二十六戶、兩千四百七十一人。據這個村的鄉村醫生講,1990年之前,這個村一年也就是正常死亡十來個人。但是,這些年一個自然村最多一年死了二十二個,整個行政村最多一年死了三十多,誰要一有病一檢查準是癌症,不是肝癌就是肺癌、直腸癌……
根據該村村委會對1990年到2004年全村死亡情況的統計,十四年中共死亡二百零四人,年平均死亡率達到8.2‰,明顯偏高。其中,癌症死亡一百零五人,不明死因的二十二人,年齡最小的癌症患者隻有一百五十天,可憐的小生命在娘胎裏就已經被感染了。此外,患病的村民中還有不孕症、兒童先天性心髒病及失明、耳聾、四肢殘疾者四十一人。
阜陽市疾病預防控製中心的水質評價報告表明,黃孟營村八米、十米、三十米三種壓水井的水質都不同程度地超過了《國家飲用水水質衛生規範》的標準,其中八米井的硝酸鹽氮超標近三倍,錳超標近六倍,總硬度超標近三倍。水井越淺,超標的項目越多,汙染物的含量也越高,而村裏的壓水井大多在八米左右。過量攝入高硝酸鹽氮的水或者食物會誘發消化係統癌症,如食道癌、胃癌,甚至肝癌。
誰能想到,是美麗的沙潁河給村民迎來了死神。自從沙穎河的汙水流入了黃孟營,幹渠和坑塘裏的水越來越黑,水裏的魚蝦逐漸絕跡,而村裏的癌症病人和死亡人數卻一年比一年多。
其實,沙潁河早就奄奄一息了。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上遊的鄭州、開封、漯河、許昌、周口等地的工業汙水和生活汙水全都排放到沙潁河支流,在周口彙入沙穎河的肌體,侵入沙穎河的骨髓和血管。全長六百餘公裏的沙穎河,占淮河來水量的60%以上,而“重病裹身”的沙穎河,又把變異的癌症基因帶給了淮河……
在一份黃孟營村的死亡名單上,死者清一色都是死於腫瘤。名單很長,上麵的一百多個姓名,已經變成了僵硬的符號。
這是一串被汙水浸染過的死亡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