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讓你忘了此事。我隻是說我們得等待。六個月後——”
“六個月!”博插話道,“不行!”
“六個月後,我們的頭腦就會冷靜下來。”母親繼續沉穩地說,“也許到那時我們會有不同的感受。也許本內特會被汽車撞死,或者其他人會宰了他。如果沒有,六個月後,我們再考慮此事不遲。但是現在,我要你發誓,迪克,還有你,博,你們要遠離他。我們有了一個瓦爾哈拉裁決。我們不需要再有一個拉莫特裁決。”
“胡說,梅布爾姑姑——”博又急了。
“閉嘴!”迪克舅舅吼道,拳頭猛砸向桌子,震得啤酒瓶都跳了起來,“和以往一樣,梅布爾是對的。即使梅爾.本內特遭到雷劈或者得了流感,警方都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因為他們確信那是我們幹的。我們最好守喪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再通盤考慮。如果有誰做不到,包括我,他回去後再好好想想。”
迪克說完瞪了一眼博。迪克舅舅雖然身材非常瘦削,手腕卻很粗壯,指關節傷痕累累,黑發長得快要遮住了眼睛。他瘦長的身影像極了狂野歲月時的鄉村音樂歌手約翰尼.卡什,盡管他快50歲了。
博是家裏的長子,30歲不到,比他父親重40磅,是酒吧裏打鬧的混混,聲名狼藉。
在我們孩提時,迪克舅舅在當地一家客棧槍殺了博的母親及其情人。在等候警察趕來抓捕時,他若無其事地點了瓶啤酒啜飲起來。
在傑克遜監獄的14年裏,他從沒屈服於任何人,他身上的傷疤證明了這一點。我們沒人認為博會記恨他的父親。
甚至包括博自己。
“就按你說的。”他咕噥道。
“說大聲點,孩子,”迪克說,“我聽不見。”
“就按……你說的做,老爸。”博把話說完,瞪著父親,隨後又看向我。
“這事到此為止,”迪克點點頭,“我們等待六個月。”
但事情根本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發展。
整個周末我都在給我認識的一位老教授打電話,但她隻確認了我之前的判斷。簡而言之,“一罪不受兩次審理原則”意思是指,一旦某人在一項指控中被判無罪,他就絕不會因為同個案子被再次審理。事情到此為止了。要求傷害賠償的民事訴訟倒是有可能,但那將是一個代價高昂的漫長過程,而獲勝的希望卻非常渺茫。
那天晚餐之後我把情況告訴了母親。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根據她一貫的做事風格,不管情況如何她仍決定按原計劃行事。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勇敢的女人。但即使坎菲爾德家的女人也難敵宿命。
瓦爾哈拉裁決生效、梅爾.本內特被釋放九天後,我的母親,梅布爾.拉莫特.坎菲爾德,突然倒在廚房的地板上,溘然長逝。
嚴重的冠狀動脈血栓形成,驗屍官說。
這是傷心過度的醫學術語。
安排母親的葬禮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一件事。它緊隨莉薩的死和那不公的審判,讓我們感覺遭受了雙重謀殺。好像有人用鐵鉗撕扯新鮮傷口上的縫線,這讓傷口更加惡化。
在殯儀館,我站在前排接待前來吊唁的人們,相互表達無限的哀思。當最後一次低頭注視母親那飽經風霜的臉時,我迷蒙的目光突然注意到棺材底部一個帶有挽聯的花圈。
這個花圈來自梅爾.本內特及其家人。
那晚送走親朋好友之後,我留了下來,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空蕩蕩的會客室裏,感覺渾身已經沒了知覺。也不知沉思默想了多長時間,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迪克舅舅悄悄來到了我身邊。他身上有一股我熟悉的柴火煙和威士忌味。
“你還好吧,保羅?”
“糟透了。我怎麼會好呢?他為什麼要那麼做?明明知道我們此時的感受,還送花圈來。”
“還記得梅爾當年在雄獅隊打橄欖球嗎?每當他得分了,他就繞著達陣區跳一小段舞,炫耀一下。我想那就是他現在的心情,好像他剛剛收獲了職業生涯中的最大得分,送花圈就是在跳舞。”
“你是說他在嘲弄我們?”
“不,他根本不在乎我們,此舉更像是他在嘲弄這個世界。我是高富帥,我可以除掉鄉巴佬女友,而法律奈我不得。”
“他說得沒錯。”我苦澀地說。
“隻對了一半,”迪克反駁道,“法律奈何不了他,但那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受到懲罰。”
我緩緩轉身麵對著他,“迪克舅舅,如果你現在追殺梅爾.本內特,你將死在監獄裏。你應該清楚這點。”
“我受過牢獄之災,保羅。如果需要,我可以再受一次。”
“我母親不希望這樣。”
“也許她已經改變了主意,”迪克平靜地說,“你為什麼不問問她,或問問莉薩?讓我知道她們說什麼。”
“你知道她們會說什麼。”
“該死,梅布爾叫我等待時,我看在她的麵子上走開了,但我確實是在等,保羅,所以別再嘮叨了。”
“我沒有叫你等,迪克舅舅。你是對的,我們正在忘記那事。但是不管你決定做什麼,我也要參與。”
“你最好想清楚了,孩子。你母親——”
“我再也沒有母親了!梅爾.本內特得為此負責!我們已經為坎菲爾德家的人舉行了兩次葬禮,而那個婊子養的還沒有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現在這個?”我衝花圈點點頭,“該是血債血償的時候了!和你一樣,我不能讓這事就這麼過去。”
“冷靜一點,保羅。我們在這兒可不是在討論某個課堂問題,像這樣搜集罪證將是一件危險的事。之後,你得對你的餘生負責。你真的認為你為此準備好了嗎?”
“我準備好了,迪克舅舅,決不會改變主意。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單幹。”
他默默地注視著我,像個陌生人一樣研究著我的臉,讓人覺得很不自在。
我和舅舅的關係向來疏遠。舅舅出獄時我已經是個少年,我聽說他在傑克遜監獄被人打成重傷,從此腰都不能完全挺直,有些人稱他為匪徒。
我叫他“先生”。
他是我母親的哥哥。她愛他,他在我們家總是很受歡迎。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尤其是現在。
“怎麼辦呢?”我問。
“也許你身體裏流淌著比我更多的拉莫特家族的血液,孩子。”他聳聳肩,“看看這東西。”他遞給我一張打印出來的字條。
莉薩,我聽說了你的情況。也許我能幫助你。我們應該談談。你下班後可以搭我的車。F。
“這是在莉薩店裏的辦公電腦裏發現的,”他解釋說,“她是在被撞死那天收到這條信息的。”
“你是怎麼得到這個的?”
“不要問。在北方這些縣,我的人比密歇根洪鍾電信公司獲取的信息更多。”
“那好吧,F是誰?”
“警方認為F是福恩.丹尼爾斯,但這是一封從咖啡店發出的電子郵件,無法追蹤下去,所以地方檢察官不能把它作為證據。然而它很能說明問題。莉薩懷孕了,誰比梅爾的其他女友更適合談論此事?她大概就是這樣想的。”
“我的上帝,難怪莉薩那天下班後獨自步行回家。她原來是要去搭個順風車。”
迪克緩緩點了點頭,“我認為是那個丹尼爾斯把莉薩騙了出來,好為梅爾創造機會。她本想借此成為梅爾的新寵,但是他眼下又泡上了一個高中啦啦隊的隊員,才17歲。福恩已成為曆史,像許多女孩一樣,她被淘汰出局了。”
“我不明白。”
“這並不複雜,孩子。丹尼爾斯和本內特合謀殺了莉薩,她和他一樣有罪。他們都要為此血債血償,但她得先償還。”
“為什麼?”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你母親說得對。如果本內特遭遇什麼意外,我和兒子們就會受到警方無窮盡的調查,但是丹尼爾斯就不同了。他們不會想到她會出事,特別是不會想到是你幹的。如果我把事情安排得漂亮,你就會全身而退。即使出了點差池,那也沒什麼,你隻是個失去母親和妹妹的中學老師。根據疑罪從無的原則,他們拿你沒辦法。而我和博都曾受到過瓦爾哈拉裁決,一出事就是重點懷疑對象。”
“但是如果……”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殺了她。幹脆點。”
“如果她先死了,不會使得本內特更加難以接近了吧?”
“暫時是這樣。但是他從此將擔驚受怕,不知自己的死期何時到來,進而精神崩潰到犯錯誤。”
“什麼樣的錯誤?”
“他可能會向我或博下手。如果他真的那樣做,那他就完蛋了。或者他可能認罪,承認做了偽證。”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對一個驚弓之鳥的人來說,監獄看起來倒像個安全的地方,那裏可是高牆大院,防守森嚴。坐幾個月的牢,等待事態平靜下來。但是我已經跟裏麵的人招呼過了,他們會因為一包煙而做掉本內特。隻要他一踏進監獄的門,他就再也出不來了。”
“如果他不認罪呢?”
“那麼我就讓他先寢食難安一段時間,然後找機會接近他,親自動手。”
“你不可能逃走。”
“我不打算逃跑,”迪克淡淡地說,“如果我因此死在獄中,無所謂。那是我的問題。幹掉福恩.丹尼爾斯由你來做,如果你同意這個計劃。我知道這有違你的本性,保羅,但這是唯一的辦法。如果你不想幹,現在就說出來。”
我扭轉頭,避開他的眼睛,卻發現自己正盯著母親的棺材。我知道她對此會說什麼,但是她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對我說出來。莉薩也不能。再也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