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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鍾聲響徹了蓉城的上空。
省會長沙該是多麼熱鬧和繁華,去烈士公園的遊園的,去嶽麓山的登山的,去阿波羅商城購物的,去世界之窗觀光的,健康的人們啊,你們該是多麼幸福!
我卻如同一條喪家之犬躺在野外的荒地一樣,家的概念,團聚的概念,親情的概念對我來說都變了味。千禧之年對於我來說是什麼?是痛苦,是對生命對死亡的的感悟。我躺在附二醫院放射大樓15-20病室的19床上,聽憑護士將幾十斤重的毒藥水打進我的體內,這一天,吊針整整打了十二個鍾頭。
難受極了,忍受能力已經超過極限了,見什麼都惡心,見什麼都想吐,不要說吃食物,就是見了或者聽誰說到食物就有一種本能的反應,就惡心,就直想嘔吐。小時候讀《紅岩》,讀到特務們將竹簽子釘穿江姐十指,而江姐不吭一聲,這時就特別地感到對江姐的崇敬。就暗暗地想,我要是江姐,也會如她一樣堅強的,還有成剛,還有許雲峰,他們的意誌都可以經受鋼鐵與火的考驗。而甫誌高呢?人們總是鄙夷這樣的叛徒,我也是一樣,覺得甫誌高是無恥和渺小的代名詞。現在,我的認識有了變化。從人的生理角度看,人的忍受力是有限的,超過了極限自然就會崩潰。甫誌高在殘酷的刑罰麵前崩潰了,我也深深地感到生命是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我真的願意去死,生不如死這四個字就是我做四天化療的最大的收獲。
人們常說,生命是頑強的,這並沒有錯。人生總要經風雨,總要和困難作鬥爭,總要克服許多挫折,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生命是頑強的。我活了四十五年,帶給人們的形象是一個硬漢的形象,是一個寧折不彎的硬漢的形象。其實,這隻說對了一半,生命的另一方麵是極其脆弱的,是不堪一擊的。比如地震、洪水、海難、火山爆發,還有那些天外飛來的橫禍,如空難、撞車、吸毒、誤殺、誤傷,他們在瞬間就可以將一條條活蹦亂跳的生命吞噬。軀體內部的病變,小小的疾病還可以顯示人的頑強,倘若真是那些要命的惡魔降臨,或者立刻就要了你小小的生命,或者慢慢消磨你的人氣,讓你消沉、氣餒、恐怖而亡,比如艾滋病和各類癌症,我說的這些災難還不包括戰爭這個惡魔。
生命有什麼意義,人們對生命總是津津樂道。有人說,為人民服務就是最大的幸福;有人說,吃好穿好玩好就是最大的幸福;有人說,留下了子孫,創造了財富,有偉大的建樹,才具有實際的意義。其實,這都是人類的自圓其說。從哲學,從宇宙的角度看問題,生命是毫無意義的,升入天國才是最大的幸福。
我奮鬥了十幾年,創辦了一座極為規範的農村中學,並且載入了《湖南省名校誌》。我這次如果遽然死去,人們也許會褒揚我一陣子,我的後人也許會有一代人或者兩代人記住我的名字,但是,百年之後呢,五百年之後呢?誰都要進入天國的,褒揚我的人,記恨我的人,紀念我的人,連同我創辦的沙溪中學,都會一一升入天國,再偉大的建樹,都讓時間為你證明了你的枉然。
就這樣想著,我忽然覺得眼前一道白光劃過,什麼都消失了。
許多親人都到醫院來陪伴我,昨天來的一群人中,隻有內弟二人回去了,其餘的都留在了長沙,沒有來的又趕來了,三兒帶著她的夫婿來了,我的叔父和滿姑爺也來了,叔父今年67歲,滿姑爺也是65歲,他們的到來令我哀腸百結。
叔父一進門見到我就哭,我那麼剛強的人,自患病後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的人,這時候也跟著叔叔淚水長流,叔父一生孤寂一人,我們這些做侄子的就是他最親的人。叔父俯下高高的頭顱,拉著我的手,問我這是怎麼啦,我看著叔父滿頭黑白駁雜的頭發和盈滿淚水的臉,思緒立即回到過去的歲月。祖父死的那年,也就是一九六六年上半年吧,應該是端午節的前後的日子裏,祖父快要斷氣了,他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抓住叔父的手,叫他答應將我過繼給他做兒子,囑咐叔父一定要養活我,送我讀書,說我聰明,將來是有出息的,直到叔父滿口答應了,祖父方才落下最後一口氣。一九七四年,我的父親被癌魔折磨致死,臨死的時候也是躺在叔父的懷裏斷氣的,叔父沒有後人,我們兄弟事叔父如同事父母,我們家從新堂屋遷居後也將叔父遷居過來同住。不久,叔父家不小心失火,又幫他重建家園。再後來不久,將他辦去了縣民政局幸福院,那時候,叔父才四十多歲的人,身體強壯,我們是怕他有後顧之憂啊!從那時候起,叔父就生活無虞了,至今都快二十年了。按照常理,我應該為叔父送終的,現實卻極其殘酷地擺在麵前,不是黑發人送白發人,而很有可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呢。乾坤顛倒,河水倒流,跟渾濁的世道是一樣的,無序無理可言。
滿姑父和滿姑母心地善良,幾十年來一直關愛著我們兄妹和我們的父母,我再也找不出那樣慈愛的姑父姑母了。
堂弟燕子、思域陪我到夜裏十點才乘火車回去,遠在大洋彼岸的堂弟思古從美國加州打來慰問電話。我的突然遭遇到的不幸,牽動了從巴陵到長沙的這一路親人朋友同事同學故交學生。甚至還有西半球,我的二叔二嬸正在西半球自己兒子客居的加州旅行。不久前,二叔他們還在北京上飛機的時候就痛失了自己的親弟弟我的四叔,他們一到美國就痛哭失聲。二老倘若知道我又死期逼近,該是如何的傷心,我們的叔侄關係是那麼的友好融洽可親,二叔的感情又最脆弱,見不得親人間的傷心事情,當年我父親身患重病,他每看一次都大哭而返,事後多年說到我父親的苦難遭遇總是失聲痛哭的。如果他知道了我的情況,他會提前回國的,思古大概不會犯傻吧!
化療的第五天也是我化療的最後一天和最難受的一天,見食物惡心到見了開水都想吐的地步。我已經三天沒吃沒喝了,一點進食的欲望都沒有了,並且,也沒有了饑餓的感覺。20床的那位病友是個大塊頭,食量大得驚人,他除了正常的吃飯外,一天還要追加許多其他的飲食,比如吃蛋,他每天用開水衝兩三次雞蛋吃,每次衝兩個。他打來開水,放上糖,打開蛋,用開水一衝,將把缸放在熱水瓶口上熱幾分鍾,他就能津津有味地喝完,然後再吃梨子什麼的。今年的梨子特別大,有的有一斤多兩斤一個,有時從外麵買來柚子,五六斤重的一個柚子,他一次就能吃完。我看他進食不但不能引起食欲,反而惡心。但是我能看什麼呢?昨天十二個小時,今天十二個小時,全在注入毒水,把我的手都弄腫了,快找不到下針的地方了。
病友們吃飽睡足做完放療後就是玩撲克,一玩撲克就能聚來十幾二十人,他們都是鄰室的病友和陪護,有事無事都會走進來觀戰,又叫又喊,爭論不休,有時他們要玩到晚上九點。我生性好靜不好動,除非自己在玩,,更重要的是我在化療,心情極壞,見了這群人便無端地生出許多惡毒的詛咒,我希望他們就立刻死去,不要再拖延時日了。他們死了如果再進來病人還是這樣瘋玩,我還是詛咒他們立刻死去。其實這種念頭一過,我就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混賬,他們不玩撲克如何打發一天那麼多無聊的時光,如何尋找生活的樂趣呢,死亡的威脅時時籠罩著他們,能怨得了他們麼?
17床的那位農民病友回家了,他不是因為治好了回家的,而是因為沒有了錢回家的。每天晚上,他都要放肆的咳嗽,又咳又吐,他的女人對他的病和對他的貧困的家境一籌莫展,沒錢了能怎麼辦,醫院分分秒秒都在算計著病人的錢,誰管你有錢無錢,無錢就隻得走人了,和大家分手的場麵是很悲愴的。那人走後來了一位老人,是汨羅的一位農民,他是肺癌,畢竟緊鄰我的家鄉,我的心理上便多了一層親密感。
來看我的人仍然川流不息,三弟二人從廣州回來。四弟媳的姐丈二人來了,那位姐丈說我是為公家的事累病的。在長沙女子大學讀書的甥女淑英來了,她還帶來了一位同學。淑英說,舅舅就是一個工作狂。淑英還欣喜地告訴我,說前不久在北京的一次展出上,她和尊敬的朱總理一起照了個像,進一次京,長了不少見識,深刻地感到了自己知識的淺薄,淑英是真正長大了。
靚仔下午回學校去了,他是我唯一的骨血,是我的至愛。他還隻有15歲,人生的磨難就開始讓他品嚐苦的滋味,他知道我患的是不治之症嗎?或許,他隻知道我是病得不輕吧!其他的客人也紛紛離長回家,隻有幾個兄弟仍在陪我,晚上直陪我到打完化療針才走。7
終於做完了化療。
做完化療並不等於不受罪了,毒液流進血管,它“融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我如百爪抓心,渾身不得自在。
完全沒有了食欲,仍然是見了食物就想吐,甚至是一想到食物就想吐,盡管想吐卻一點都吐不出來。二兄和小弟每餐還是那麼忠實地將美味佳肴做好送來,然後又原封不動地端了回去。
說到二兄,我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無以言表的深情和依戀。闌尾炎動手術那年,他服侍我七天七夜,幫我倒尿壺,扶我上廁所,睡覺時就倒在一張仄仄的病床上。這次又是一樣,叫他回去,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聽,我說,小弟在,妻在,,他盡可以放心。他就是不放心,仍然是細心地護理我,生怕我弄不好就死掉了。冥冥的感覺中,似乎他欠了我許多情一樣。其實,自從父親死去之後,我的戀父情結就轉到了兄長身上。
基本上沒有了睡眠,一天到晚就躺在床上。怎樣去區分白天黑夜呢?白天輸進毒藥,動輒十幾個小時,等我輸完液,人們就開始睡覺了,我在地上轉動一下就頭暈目眩,依然得上床躺著。我隻能睜著眼睛看窗外,通過一個碩大的窗戶可以看見長沙城好大一片空間。附二醫院剛做了一幢家屬房,戶主就開始穿牆打洞設計自己的理想居所,白天砸的咚咚作響,晚上死屍一般靜靜地躺在那裏。城裏人在製造危房,也在砌自己的墳墓。窗外還有閃爍的霓虹燈,附二的製暖房就在附近的不遠地方,它經常喘著粗氣,一柱柱的白氣直衝上雲天。我還看見寒夜中稀疏的星星,我瞎想,隻有不怕冷的星星還在高空俯視著我們這可憐的人類吧!我早已經過了數星星的年代了,但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數窗外天空上的星星。我經常數錯,數錯了我又重來。
健康的時候,對痛苦的理解總是偏狹的,我現在的感覺就是渾身躁得進入不了睡眠才是最大的痛苦。病房鼾聲四起,我卻如同一條狗,弓著身子在床上爬,一會兒爬向床頭,一會兒爬向床尾,一會兒就像一道虹樣弓在床中央,即惡心又不嘔吐,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我糊塗得懷疑起來,我不是懷疑我的病的程度,而是懷疑我有病。我總是對小弟說,我怎麼就有病了呢,怎麼有這萬惡不赦的癌症了呢?萬一不是癌症而讓這醫生揉來搓去地亂搞一通,做個試驗,我豈不是太冤枉了嗎?善良的小弟總是靜靜地聽我訴說,附和著我,行動上卻毫無半點疑問,堅定不移地指導著我的治療。我不願做放療了,他就向我解釋放療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必要,和我商量去哪家醫院做放療最為適宜。我們拿三家醫院出來作比較,附一、附二和腫瘤醫院,小弟甚至親自跑到河西去了,他到了腫瘤醫院,回來對我說,那家醫院的放療是權威的,價格也公道,因為是專科醫院,不想住院也可以,附近有民房可以租住,如果回國土廳住倒是不方麵。最後我們共同否認了去附一或者是去腫瘤醫院的方案,我不想住院了,隻想住到小弟家裏,用晝出夜歸的方式做放療,我受不了住院的那份罪,放療也不是什麼高深的技術活,哪家醫院做技術應該是差不多的,至於誰要宰病人就讓它宰好了。
放療是幹什麼,我暫時還沒點兒經驗,我就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一樣。但是,我想到了兩個人,一個是蔡桓公,桓公諱疾忌醫似乎是千古定論,他卻說了一句頗能啟發人的話,“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醫生總是誇大其詞的。另一位是毛澤東,這個農民的兒子,即使貴為一國之君後,仍不改湖南蠻子勁,他說,盡聽醫生的,嚇都要嚇死你。醫生治病,一靠嚇,二靠治,否則,病人就成不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來看我的人依然是那麼多,芳芳從嶽陽來了,她在學理發。芳芳是我們三個侄女中最小的一個,也十八九歲了,很聽話,也老是叫人擔心。在鐵道學院讀書的李思來了,同來的還有一個她的大學同學。
我嚐試著吃東西,從一點點開始,人是鐵飯是鋼啊!醫生也給我天天輸葡萄糖水,化療後的第三天我吃飯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可以吃東西了,一天吃了個半蘋果、一兩粥、一個蒸蛋、一點甲魚,吃的時候帶有一點強迫性質,還是食欲不振。我還嚐試著在樓梯間走動,在室內轉動問題不是很大,可是在梯級走動還走不到十級就頭暈目眩,隻得趕快把住扶手返回病室。病室內開著中央空調,穿衣不多,一到梯級就受不住那刺骨的寒冷。醫生說,化療之後,人的抵抗力是很差的,特別不能感冒。
已經是元月六日了,這天上午九點,護士小姐推來護士小車要給我輸液,我真是打怕了,拒絕她的工作,我對護士小姐說,越輸越病,還不如讓我硬撐下去。
我還真是能硬撐,哪有那麼嬌氣的。一天下來,堅持不睡,少坐,多走動,咬著牙齒多吃,做各種舒張運動。各種功能就開始慢慢恢複,頭不暈了,目不眩了,到晚餐時,食欲也恢複了。
我終於度過了第一個劫難,至少,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