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張英明做了二十年來最長的一個夢。
夢裏有一場大雨,無休無止地下,淋到身上卻是火燙的,像熊熊燃燒的火。夢裏有一間小屋,朦朦朧朧,籠著一層明滅的光暈,在記憶的深處搖晃。世界在夢裏就隻是一張很小很小的單人床,在天際的盡頭無限延展,變成一張密密交織的大網,無所遁形,無可躲避,從未如此貼近,再也沒有距離。
從不知道肌膚的相貼,竟能讓人流下如此多的淚水。顫抖的指尖,激顫的靈魂。吻落,紛亂如雨。一寸寸地撫觸另一個身體,張英明無法自抑地淚流不止,滴滴灑落在王捷的肩頭。溫熱的手指伸過來,擦去他的每一顆眼淚,滾燙的唇舌,吸去他的每一寸傷心。手指交纏的熱度,唇齒廝磨的溫存,無間戰栗的永遠。墜入烈焰深海之前,臉被輕輕地捧起,最後望見的是那燦如星子的眼,純潔無暇的臉,帶著令人心碎的溫柔與疼惜,緊緊地貼上來,摧毀,沉淪……
是誰毀滅了誰,又是誰救贖了誰?千年的渴欲衝破了禁錮的牢籠,焚燒爆裂,燃為一片烈烈火海,激狂四射,噴薄而出。一切都恍惚如夢,又仿佛千年如是。像兩個初生的嬰兒,緊緊相依不離不棄,因知這世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激狂的愛欲,徹骨的痛念,都回複了最原始的澄明。每時每刻,每分每秒,百轉千回早已熟悉,命運的注定輪回的轉生,隻是此刻才醉裏明晰,才恍然憶起。
原來……早已沉淪如此之久。
張英明醒來的時候,晨曦的微光照在他的臉上。
他覺得全身無力,身上傳來麻麻的酸痛。外麵雨聲已經停了,窗簾輕微地飄動,送進濕潤的風。
張英明抬起手遮住眼睛,有一瞬的茫然。
然而下一秒,他終於想起他在哪兒了。
張英明想起來的瞬間,就差點沒臉充血充得直接厥了過去。
因為……他,不可一世的張英明,比真男人還要男人的男人,昨晚……
昨晚——
昨晚,他張英明終於談了一場真正的戀愛。
一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戀愛。
一場,終於成為了戀愛的戀愛。
懷著滿腔的柔情、羞恥、激動和眩暈,張英明顫抖著伸出手,去摸身邊的床。
他摸了一個空。
他的身邊,什麼都沒有。
張英明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一下從夢的餘韻中驚醒過來。他一骨碌翻身爬起,一股激痛直竄腦門,疼得他眼前直冒白光。張英明強忍著疼,扭過頭去看旁邊空著的半張床。
床單褶皺著,冷冷的沒有餘溫。
張英明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會的……不會的。
張英明回過神來,瞪大了眼,死死掃過床上,桌上,地板上。他怕看見一張紙,一張留著王捷名字的紙。屋子裏很靜,沒有人聲。外麵天還沒有亮。他的心髒在狂跳,不安的陰影急速擴大,堵得他快要不能呼吸。張英明捧住頭,拚命對自己說著冷靜冷靜……然而,他根本無法冷靜,他不敢想象,昨夜的一切竟是一個臨別的贈禮,一場訣別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