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齊二十三年,魏啟王薨,第五子登基,時稱魏武王。新王崇武輕文,與才統治這片疆域二十餘年的的大楚關係惡化,意欲分化出大楚境內自行稱帝,前朝所封的諸侯國間頻起戰亂,百姓民不聊生。
楚宣帝深感與前朝所統治的諸侯國關係僵化會引起諸多流言雲雲,實非雙方所願,便決定遣使者與魏國求親。魏武王嗅到機會,立即將先王第七女樂元長公主冊封為固倫樂元長公主,於正月廿八啟程前往。
正和姊妹們一道賞花的蘇錦華,乍一聽王兄要將自己送去遠在千裏之外的楚宮,氣急之下兩眼一翻竟直直昏了過去。隨後便傳出消息,固倫樂元長公主禦前大鬧,皇帝震怒欲責罰,還是太後攔下才作罷。緊接著便改了啟程的日子,公主提前數十日被急急送上了馬車,由皇帝欽命的親衛隊一路護送。
錦華出閣的吉時日頭正好,王宮內竟多處掛上了紅色錦緞,人人麵上掛著憋不住的笑意,不是為了公主出閣,而是為了國家終於安然無虞而感到由衷的慶幸。李太妃淚流滿麵,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手,嘴裏一邊叮囑著什麼一邊不住地點著眼角,一雙衰老而下垂的眼裏滿是濁淚,似乎永遠也看不夠她的麵容。錦華神思不清,僵硬得像個木偶一般,淚眼汪汪告別了親眷,一步一回頭地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她知道,也許這一去,就是老死不再相見了。若今後彼此相安也罷,可若起了戰亂,首當其衝倒黴的便多半是和親之人。
從前隻在詩集中見過“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的句子,卻不知風水輪流轉,如今也輪到自己親身體會了。
魏國封地與大楚交界處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黃澄澄的大漠,風沙漫漫,寸草不生,馬兒體力不支,寸步難行,故而馬車一直顛簸得厲害。錦華也不過是先帝在時和母妃一道去過幾趟行宮,從未去過楚國這樣遠在幾千裏外的地方,好幾次便被顛得吐了一地的黃水,直將侍女們嚇壞了,隨行太醫的太醫說是水土不服,服藥總不見效亦無可奈何。這樣一路食不下咽,頭暈眼花地趕路,又兼著心裏難受,錦華原本略見豐腴的身形都瘦了一圈兒,連平日裏一貫堅毅的馥蘭見了也背著她悄悄抹眼淚。
這樣一路煎熬憂愁著,轉眼也就過了十幾日,而今日卻又特別。
錦華端然坐在顛簸的馬車中,閑閑靠在鵝毛軟墊上假寐,雙手緊緊交疊著,一副小女兒臨嫁的嬌羞模樣。鈿子上幾串長長的珍珠流蘇垂下,遮住了她姣好的容顏,看不清輕紗蓋頭下她的神色究竟是喜是悲,她的心神也不知飛往青天何處了。
“公主,要喝些水麼?”青蘿見錦華怔怔的坐著,便大著膽子湊上前。
貼身侍女的聲音將錦華從遐想中拉回了現實。錦華輕輕搖頭,華勝上綴的南珠也隨著輕輕擺動,語氣漠然得沒有一絲情感。“我不渴。你們喝吧。”
青蘿語氣一滯,轉頭輕輕歎了口氣。
能有什麼情感?隻因是個女兒身,還是個位卑失寵的容華所出,父王一直不甚寵愛,最多隻是煩悶時來母妃宮中坐坐便走了,也無心瞧自己。自己幼時便曉得人心如何涼薄,更別提母妃被禁足時瞧了旁人多少臉色受了多少氣。即便當時已一躍飛升為貴嬪的王太後有心疼愛,迫於形勢也幫襯不了母妃太多。後來父王駕崩,已故的辛太妃,不,如今已是貞敬聖母王太後了,她所撫養的五皇子登基,自己便順理成章地成為長公主,又因王兄膝下無女、與楚帝年歲相當這兩個理由,而順理成章地被封為固倫樂元長公主前往大楚。僅此而已。
太後一直是真心喜歡自己的,從小就是。隻是聖旨已下,王兄又不是她親生,他意欲何為連太後也無力改變。可是為什麼,王兄有那樣多的適齡姐妹,自己和他無冤無仇,他為什麼要選自己……
太後聽到自己這樣問,目光悲憫,搖頭歎息著告訴自己,楚魏關係緊張,魏國邊境駐兵與楚兵之間時常鬧事,如今新君登基,正愁著如何整頓,而大楚恰在此時來人主動要求和親,自己的年歲又合適,王兄焉會錯失這個難得的機會?也隻有自己,從小不受寵,生母位分不高,背後沒有任何勢力,在宮中就如一粒無人知曉的沙礫一般,不會被犧牲在朝中錯綜複雜的政治聯姻,是和親最合適不過的人選。而且,可以用自己這枚棋子警醒太後莫涉政事,何樂而不為!
是了,是了,在國家麵前,自己是如何渺小,這本就是自己的責任,問這樣的問題又何其愚蠢!
正月十六,正月十六,剛過了元宵,倒真真是個好日子,竟連容自己出了正月再走也不成!正月十六正是老鼠嫁女之日,民間傳說中說老鼠害人不吉利,所以趕在這一日將它嫁出去,取送陰迎陽、祛災納吉之意。王兄也受了母妃多年關照,一朝為了王權,自己這個妹妹在他眼裏就是如此微不足道?
錦華越想越氣憤,越想越傷心,眼眶中便泛起了熱意。她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淚,幹脆一把將綴在發上頗具重量的赤金鈿子摘了下來死死捏在手中,捏得骨節發白。
“公主使不得呀,這鈿子……這、這不能摘,否則可是不吉呀!”另一侍女幾乎是驚叫出聲。
錦華正在氣頭上,聽了這話便把手裏抓著的鈿子狠狠甩在一邊,轉頭冷冷瞥了她一眼,“你是公主還是我是公主?”
那侍女滿臉驚恐地急急跪下,一個字也不敢再說。一旁的馥蘭看了終是於心不忍,道:“那是民間的規矩,民間的新娘子可不用連著穿戴鳳冠霞帔趕路。夏菁,你瞧瞧這鈿子可是赤金製的,加上別的綴飾少說也得有十斤重,公主一路戴著脖子多酸哪,何況每晚入寢時都摘了也沒見你說些什麼,難道你要公主一直戴著它趕十幾日的路?你伺候公主也好幾年了,怎麼說話做事也不經腦想想,還是這樣毛毛躁躁?”
夏菁心知自己一時糊塗說錯了話,隻好忍下滿心想反駁馥蘭的不甘,不安地垂著手跪著,諾諾應聲,除此之外再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隻聽錦華的聲音平淡無波道:“行了,你先下去吧。”她連忙低頭稱是,下了馬車一溜小跑地往後麵的隊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