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當兵走的那一天,我去送行。車站上的新兵們,被一團一團的親人圍著,說不完的親熱。送格子的隻有我和格子的母親江阿姨。江阿姨那一天顯得很高興。她隻是一個勁地叮囑格子到部隊上要好好幹,要聽話。不知怎麼回事,我那時竟覺得格子一定能在部隊上得到發展。就這樣,我們一對兒時的夥伴分了手。
格子到部隊以後,經常給我寫信,鼓勵我要考上大學。我也鼓勵他好好幹。果不其然,我第二年如願以償。不久,格子被提升為班長。格子寄給我一張身著軍裝的照片,照片中的格子精幹氣爽。對於我和格子這樣的貧民子弟而言,我們當時不同的生活道路原本還是很不錯的,我們原可以都有一個自己光明的生活前程。然而,人生的命運,總會打上時代的烙印。
在我上大三的那一年,格子的部隊上了前線。一個星期天,我去格子家看望江阿姨。我推門進去時,江阿姨正望著格子留下的那個足球發呆。那是我們隊獲全市中學生運動會冠軍的獎品。江阿姨變得已失去了人形,一頭烏發已全部灰白了。我沒法說什麼,坐了一會兒,便心情複雜地離開了。從此再也沒見到江阿姨,直到這個晚上,在這球迷的狂歡中。
江阿姨在人潮退走之後,還癡癡地望著剛才球迷們狂歡的地方。我幾次想問她怎麼坐上輪椅了,但我實在無法猜度她此刻的心境。江阿姨始終緊緊地抿著嘴,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我把她推到大街上時,她邊和我道別邊說:“三兒,你明天推我去看比賽吧。”我噙住淚水,默默地點了點頭,目送她吃力地搖著輪椅在城市的深處漸漸消失。
格子犧牲的消息我是從報紙上公布的烈士名單中看到的。他的事跡,我從學校禮堂的英雄事跡報告團員——他的戰友們的口中聽了一遍,又從一位文友後來出版的《中國魂》中讀了無數遍。我用淚水浸著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讀那幾章。我的血在湧,淚在流,心在顫。我是在讀格子的故事啊!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腦海中一會兒是江阿姨搖著輪椅的背景,一會兒是我和格子在學校的操場上踢球的情景,一會兒又是格子與衝上來的敵人同歸於盡的壯烈場麵。
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走進時隔十幾年後的格子家。家裏的情況一點沒有變化。隻是在格子原來的床前,多了一張哥倫比亞2號後衛埃斯科巴的大幅照片。埃斯科巴這個慘死在世界杯上的英雄,強烈地震撼了我。為什麼不貼馬拉多納的照片呢?這是她對兒子的禮讚,還是對生命的徹悟?
我推著江阿姨走進了陝西體育館。守門的武警戰士,如同當年格子一般大小的一個小夥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輪椅上的江阿姨,突然一個立正敬禮,然後親自為我們開道。幾個球迷過來幫我把輪椅抬上台階,還有一群球迷衝我們鼓掌。我的心一下子蒼涼起來。原來那令我激動興奮的角逐,這時候竟模糊得引不起一點波瀾。我在想格子。
密密麻麻黑壓壓的球迷們,搖動著繽紛的旗幟,興奮地呐喊著,在他們的心裏,仿佛人生就隻有這一個球場,隻有這一場角逐,這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卡拉OK聚會。沒有人注意,在這激情洶湧的看台上還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母親,也沒有關注這位神情專注的母親到底是為何來到這球場的……
從那天以後,我失去了對足球的激情。我隻能遷恨於足球,都怪它,要不是我們當時熱愛足球,格子的故事一定會重寫。那將是一個美好的故事。從前總以為收信很快樂,因為那表明遠方有朋友;現在才知道,收信並不一定是好事,因為它意味著,朋友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