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4年,長安未央宮。
漢元帝劉奭端坐在氣勢恢宏的前殿,用沉思的目光俯視群臣。
今年,他堪堪三十而立,這位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因為酷愛讀書而有一點近視的年輕人,登上大漢王朝第十一任皇帝的寶座已經五年零三個月。
以太傅蕭望之為首的文武百官在高台下陣容整齊,三公九卿各部門頭頭一個都不少,文武大臣分列兩隊,用凝重的表情默然肅立,今天的庭議很重要。
要為一個麻煩製造者解決一個麻煩的問題。
……
大殿寂靜無聲。
年輕的皇帝用手輕撫著下巴,許久都沒有出聲,隻是用因近視而微微眯起的眼神看著台下的芸芸眾生,熟悉皇帝的大臣都知道,他不是看他們,而是從他們身上去回味他父皇的承平歲月。
他父親漢宣帝劉詢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賢君,治理國家剛柔相濟,在位期間,大漢王朝政治清明,經貿繁盛,四海賓服,百姓安居樂業。
同時為了維護絲綢之路的安全和西域各國的安定繁榮,漢宣帝史無前例地在西域烏壘城設立“西域都護府”,將西域三十六國正式納入大漢管轄範圍之內。
漢宣帝治理下的大漢,是西漢曆史上最為強盛的時期,史稱“孝宣中興”。
……
漢元帝劉奭生性溫和,為人寬柔大度,和父親喜歡以法治國不同的是,因為個性使然,他本人更喜歡推行儒術,大力重用文臣治國,在登位初期,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宣帝時期的四海升平。
可是,大概是看這位年輕的中原皇帝日子過得太滋潤了,而且脾氣又這麼溫柔,於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亂,跳起來搞事。
這破壞安定團結大好局麵的麻煩製造者不是別人,正是離長安數千裏之外的北匈奴郅支單於,名字也很難搞,叫呼屠吾斯,為人心狠手辣,野心勃勃。
當時曾經一度雄霸西域的匈奴帝國在漢元帝太爺爺漢武帝手下的衛青和霍去病等名將連年打壓下,實力每況愈下,後來在劉奭繼位時,匈奴已經分裂為兩個政權:南匈奴和北匈奴。
南匈奴首領是呼韓邪單於,名叫稽候珊,為人比較沉穩睿智,而北匈奴首領就是這個喜歡搞事的郅支單於。
需要說明的是,這兩個單於原本是穿著同一條開襠褲的親兄弟,呼韓單於是弟弟,郅支單於是大哥,這兄弟倆打小就光著屁股在草原上騎馬放羊,感情曾經比草原上最綠的草葉還深。
不料,在他們倆的父親虛閭權渠單於死後,匈奴發生了大亂,為了爭奪單於寶座,各個王親貴族間一片腥風血雨,很多王子王孫為了避禍躲到民間隱姓埋名,兄弟倆從此各奔東西。
若幹年後,弟弟呼韓邪在嶽父幫助下起兵自立為單於,第一時間就千裏迢迢把流落街頭、在西域各國討了兩年飯的大哥好不容易給找了回來。
他不僅給一身乞丐造型的哥哥吃好喝好,還任命他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賢王,可以說呼韓邪對他這個親哥可謂仁至義盡,就差把自己的肉割給哥哥吃了。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這個壞哥哥還真想吃這位好弟弟的肉。
幾年不見,他這個從小一起光著屁股騎馬的哥哥,現在已經獸化成了一隻白眼狼,他心中膨脹的權利欲望足以滅殺一切骨肉親情,兩年後他幹淨利落地拉起了反叛的大旗,自立門戶,自號郅支單於。
從此兄弟反目,將匈奴分裂成南北兩部,連年征戰,自相殘殺。
……
當時他們的老鄰居大漢王朝日益強盛,俗話說大樹底下好乘涼,為了獲得大漢的支持,南北匈奴爭相向大漢示好,為了表達誠意,都咬咬牙,把自己的兒子送到漢庭做人質。
但在態度上,南匈奴單於呼韓邪顯然更勝一籌,不僅把兒子送去了,自己也數次親自上門到長安覲見大漢皇帝,申明願意依附大漢王朝,這讓漢朝皇帝龍顏大悅。而北匈奴郅支單於卻陽奉陰違,從來沒有進一步的表示,如此親疏漸分。
從那以後,大漢朝對南北匈奴在態度上明顯有了分化,每次兩部使者來時,給南匈奴的禮物往往比給北匈奴的禮物更豐盛。
而這時候,北匈奴郅支單於又出現了嚴重的戰略誤判,他做了一件非常作死的事情——趁南匈奴單於呼韓邪去大漢締結友好條約時,以為他這個寶貝弟弟會留在漢朝過好日子不再回草原了,就趁機出兵把弟弟的自留地給占了。
當時的漢宣帝聽說此事,龍顏大怒!我這好吃好喝招待你弟弟,你小子倒好,直接把人家老窩給端了,這還給不給我這東道主的麵子了!
漢宣帝二話不說,立刻派重兵協助南匈奴單於呼韓邪回國,從他的壞哥哥手裏收複了大片失地。
這件事也讓郅支單於暴跳如雷,大罵漢人偏心,把怒氣出在周邊的小國上,一舉吞滅了烏揭、堅昆、丁零三個國家,並把王庭(國都)重新建在堅昆。
當然,這時他還不敢和漢朝徹底對立,最主要還是畏懼於大漢王朝的實力。
但是郅支單於始終是一個性格決定大腦的人,忍耐沒多久,他終於起了和大漢王朝撕破臉的歪念,不過之前他還要測試一下漢庭對他的容忍度,所以在公元前44年,他上書給漢元帝劉奭:
首先,他承認了自己搶奪弟弟私人財物的錯誤,更要的是他為了證明自己有進步傾向,決定效仿弟弟呼韓邪,說自己也願意依附大漢王朝,表達了自己想親自去長安覲見皇帝的良好願望。
但是,自己的閼氏(妻子)身染重病,不便出行,而且她思子心切,希望大漢皇帝把自己留在長安的兒子放回,讓他們母子團圓,這樣他閼氏病體自然康複會更快。
在上書結尾處,他寫道:隻要妻子身體好了之後,他會立刻麵見大漢皇帝,俯首稱臣,生生世世為大漢守護萬裏西疆。
……
這封書信情意綿綿,小孩子聽了一定會感動得眼淚汪汪,就像狼外婆在門外忽悠小紅帽,不過漢元帝劉奭已經三十歲了,早就過了看童話故事的年齡。
鑒於郅支單於屢屢有著白眼狼的光榮事跡,他實在吃不準這家夥是真心還是假意,究竟該不該送回人質呢?
今天他要和眾卿家好好開個會。
……
漢元帝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清清嗓子開口道:“郅支單於的上書你們都看過了,人質是送還是不送?眾位愛卿是朕的肱骨之臣,都說說看。”
這句話說完,他和台下眾臣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一個麵色溫白,有著一嘴漂亮長須的老人——太傅蕭望之。
他是皇帝的老師,也是朝廷第一重臣。
蕭望之早已熟悉這個節奏,當然不讓地拱手道:“陛下,那郅支單於雖和呼韓邪單於一母所生,卻是個狼子野心言而無信的小人,恐怕那上書隻是一紙謊言。”
台下大臣們紛紛做點頭狀。
漢元帝微笑道:“恩師的意思是,人咱們不放了?”
“不是,陛下,微臣建議人反而要放。”蕭望之翻臉比翻書還快。
大殿頓時鴉雀無聲,每個人都掛著一臉黑線,這老頭到底要鬧哪樣?
唯有漢元帝麵不改色,這老頭教了自己八年,說起話來神轉折,自己早就習慣了,他一揚手:“恩師請講。”
“陛下,那郅支單於這封上書擺明是詐,如果不放,他可以借口對西域各國大肆宣揚陛下仁義治國是假,母親重病,陛下竟然不讓他們骨肉相見,借此折損陛下威嚴,離間大漢與西域各國間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