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草(短篇小說)
經典重讀
作者:馮苓植
一
按說,喜鵲是老二從老家接回來的……
民國十八年,口裏遭了年饉。河曲府穀一帶,大閨女小媳婦兒任挑任撿,一個大活人也就值鬥二八升的。
老大說,趁便宜,該換她幾個來。
老二說,對著哩,哥說了算。
老三說,算就算,換就換。
也難怪。是歲,後大套大豐。在這遠離塵世的荒蠻之地,陡然間沒了往日的猙獰。莽蒼蒼、惡煞煞的黑叢莽深處,隱忽閃現出一張張昔日逃荒漢汗流汙垢的臉。竊竊私語,蠢蠢欲動,都打算殺回老家換回幾個婆姨來。
先議條件。
老大說,種地要用短腿牛,娶老婆要娶一簍油。
老二說,對著哩。實受。
老三說,毛花眼,嫩手手,走起來賽似那風擺柳。
老二說,對著哩。耐看。
標準不一,徒生分歧。但當家作主的還是老大(似更覺得換回婆姨迫在眉睫)。
長兄如父。
想當初,家鄉遭災,二老餓死。多虧賣了妹子換下三升高粱二鬥糠,這才拉把著十五的老二、十一的老三,走西口,出塞外,好不容易逃到這天高皇帝遠的蠻荒地界。拜莊頭、求掌櫃,總算在這惡草叢中熬了過來。
一晃就是十年。
誰料想,雖一個個倒也生得膀大腰圓,但老二卻越來越軟,老三竟越來越野。軟的需要婆姨支腰,野的需要女人上絆。罷!罷!罷!管他娘的個是醜是俊哩,先換回她幾個再說。
該誰去?
老大說,老二去。俺還得守這攤攤哩。
老二說,俺嘴笨,還是老三去合適。
老三說,哥是怕俺半道都點了炮。
老大說,你嚼蛆。
老二說,要不還是哥去哇?
老三說,哥還得留下看俺哩。
老二說,這?
老大不吭聲,老二就得動身,老三躺在麥垛垛上隻顧嘻嘻笑著。
該咋哩?走哇。
趕上一頭灰毛驢驢,馱上了三鬥半麥子,告別了荒野深處的黑土地,鑽進了雜草叢生的荊棘林。兔跑蛇竄,野鳥驚飛。還沒走出二裏地,就嚇得差點退了回來。
但脊梁後有老大威逼的目光。
還有老三竊竊的笑聲。
走哇!隻得走。
都需要女人……
二
兩個月後。
灰毛驢驢背上沒了三鬥半麥子,果然換上了個活生生的女人。但就不該隻有一個。低著頭兒,垂著辮兒,一顛一晃地被馱進了這茫茫的荒野。
她叫喜鵲。
是差點餓得丟了小命兒。但畢竟才十七八歲。一沾上糧食顆顆,沒過幾天,渾身上下還是像塗上了一層水色色。
又是幾天,眉梢懂得帶憂了,嘴角懂得掛愁了,眼裏也懂得撲簌簌往下掉淚了。抽開空兒,還懂得偷眼瞅一下走在前麵那牽驢的青頭愣後生。
這就是老二。
可這青頭愣後生卻顧不上回頭看,隻顧想咋個回去交代哩。
一鬥糧,眼看著賣給人家的妹子又要賣兒女,總不能筒起袖子不管不顧。一鬥糧,全村村人都餓得發瘋了,不施舍就要給爹娘來個開墳掘墓。再一鬥糧,不敢怠慢,趕緊從餓殍堆裏換出了這麼個大閨女。
三個對一個,這該咋辦哩?
她也知道這點……
活是活了。可一想起總有一天會麵對著如狼似虎的仨兄弟,就由不得眼望著這蠻荒世界渾身直打顫兒。
但既然能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也就該能從這三條光棍中想出個主意。
舍了哇!攬住一個,也免得由著弟兄三個翻烙餅。
喜鵲在灰驢驢背上叫出聲了……
她說,俺爹可是個本本分分的莊戶人。
他說,越本分越挨餓。
她說,俺也知禮兒。
他說,一樣。咱換的是女人。
她說,你們三個?
他說,一個二十八,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一。
她說,拿俺咋辦哩?
他說,俺問誰?
她說,這……
又斷了話頭。眼前還是一片片鑽不盡的紅柳林,腳下總是一鋪鋪走不斷的芨芨灘。莽莽蒼蒼,荒無人煙。就連灰毛驢驢也似耐不得這不聲不響,驀地扯開嗓子就是一聲長嚎。隻驚得惡草叢中猛然飛起幾隻怪鳥,撲喇喇地從她頭上掠過。
可那牽驢的愣頭青還是頭也不回,總是給她留著個展悠悠、憨乎乎的背影影。
逼出的。喜鵲又叫了……
她說,你也不回頭看看俺?
他說,看甚?以後日子長著哩。
她說,俺爹說,女人隻該有一個男人。
他說,你娘才餓死在前頭。
她說,你不能再發發善心?
他說,咋發?
她說,看看俺,好好看看俺……
看就看!但老二一回頭,卻隻覺心裏更犯愁。既不是老大要的“一簍油”,又不是老三要的“風擺柳”。奶頭兒直聳聳,腰肢兒軟悠悠。介乎兩者之間,對上對下都難以交代。
她說,可以不?
他說,就怕挨罵哩。
她說,俺不罵……
他說,罵俺的人在前頭等著哩。
她說,誰?
他說,老大、老三。
她說,你呀你!
他說,俺是老二。
又斷了話頭。是夜,老二拴好了灰毛驢驢,籠起了一堆火,就在紅柳林林裏墊了個草窩窩讓她歇息。自個兒卻一離三丈遠,就著個沙堆堆斜躺下了。
夜夜如此,從不縮短距離。
可她聽說,明天就到那“家”哩!再要攬不住這個後生,可要麵對著三條餓瘋了的愣頭青。這種餓,她知道,是一個黃花閨女難抵難擋的。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隻顧害羞日後可咋活人哩?
喜鵲夜飛了……
她說,俺、俺冷哩!
他說,去、去、去!冷靠火堆去。
她說,俺、俺怕哩!
他說,去、去、去!有俺守著你。
她說,哥……
他說,別瞎叫,起火哩。
她說,起火咋?
他說,就怕半道點炮哩。
她說,俺不怕……
他說,俺怕。
她說,哥……
他說,老天爺爺,難熬哩!
她說,哥……
惡煞煞的蠻荒曠野眼看就要隱去了,隻留下了兩團熱氣騰騰的肉。
驀地,就不該灰毛驢驢眼饞地長籲短歎起來,使老二眼前又頓時閃現出老大和老三。
降溫了,不動了……
更不該她還是那麼熱,偏在此時又輕輕叫了一聲:哥!更壞了。老二惶恐地猛提著褲子跳了起來,躲閃不迭地叫道:
輪大排小小,你是俺嫂嫂!
喜鵲悲啼了……
第二天傍晚,她終於聽天由命地被馱進了叢莽深處的黑土地。
紅柳編的窩棚棚,茅草架的茅庵庵。倒也用泥抹得嚴嚴實實,卻再難見得內地那田園風光。
她一時間癡了、呆了、傻了……
老二也似乎完全忘記了她,竟顧不上解釋三鬥麥子為甚隻換回一個女人,卻一下撲倒在老大腳下哽咽起來。
他說,囫圇的!囫圇的……
三
黑叢莽裏總算有了第一個女人。
大出喜鵲意外,男人們竟比她想象的規矩多了,不但暫時還未被餓虎撲食,甚至還沒見誰來動手動腳。
謝天謝地!莫非都像老二……
其實,誰不餓?誰不饞?還是多虧了老大能壓得住陣。
長兄如父,寬宏大量,特赦了老二的窩囊。還說,妹子是該救,鄉鄰們也該照應,換回一個就一個哇!囫圇的,就更好。
隨之,便把兩個兄弟都攆出了紅柳窩棚,卻單把那女人當神神一般供了進去。自己也不例外,和老二老三一起鑽進了茅草庵庵。
臨到夜裏,還特意把兩個兄弟叫到麥草垛後,背地裏特意立下了家規。
天黑洞洞的……
老大說,咱是本本分分的莊戶人,多了個女人,就該多份兒規矩。
老二說,也就是,該著哩。
老三說,那就一人四個月,免傷了弟兄間和氣。
老二說,三四一十二,正好是一年。
老大說,又在嚼蛆!三四一十二,這不是出了個毛驢驢人家?
老三說,該咋辦?你說哇!
老二說,對對對,聽哥的!
老大說,一不許出出進進,二不許動手動腳,三不許賊眉鼠眼,四不許鬼哭狼嚎!
老二無語,老三冷笑。
夜,更深了……
喜鵲孤零零地待在窩棚裏,也覺得老大有點蹊蹺。怪不得老二不食人間煙火,有這麼個惡煞煞的大哥鎮著哩!
果真要:輪大排小小?
驀地,老大那嚇人的模樣閃現了。說是二十八九,倒像個四五十歲的半截老漢。豹頭環眼,胡子飛乍。光著膀子,虎實實地恰似那落草為寇的山大王。
喜鵲再不敢往下想了。天爺爺!自己眼看著又要變成鷹爪爪下的小雞娃娃。
她恨老二那天生的沒出息。
卻又隻能戰戰兢兢……
而再戰戰兢兢的一個女人,也足以使親生兄弟手足生分。任喜鵲蜷縮在窩棚裏再聽天由命,外頭早已是按住葫蘆按不住瓢。
後半夜,趁老大睡得死豬一般,老三便把老二悄悄拉出了茅庵庵。瞭著紅柳窩棚的黑影影,憤憤不平地議論上了。
還是為了那個女人……
他說,老大這立的是甚規矩?一不許!二不許!還有個三不許!四不許!
他說,讓咱本分哩!
他說,本分個屁!是想獨吞獨霸!
他說,該咋哩,是咱哥。
他說,哥又咋?麥子是合著汗水瓣瓣打下的,換回的女人咋能獨歸他自己!
他說,唉唉!難辦哩。
他說,咋難辦?一人四個月,誰也不吃虧!
他說,說也是。
他說,別怪俺無情,俺說翻臉就翻臉!
他說,不該哩!好商量,好商量。
他說,咋商量?
他說,他是哥,一年該著六個月。你是弟,一年也該四個月。誰讓俺是老二哩,一年兩個月就知足了。
他說,便宜了那老狗!
他說,咱哥哩。
他說,毬!
果然如此。第二天一大早,老三竟敢繞著那紅柳窩棚抖起了那山曲兒。咋葷咋唱,咋野咋來,最後更幹脆探進腦袋大彎大調地吼了起來:
小青馬兒哎四條腿,
跟上哥哥俺刮野鬼。
刮野鬼?喜鵲聽不明白,嚇得隻顧往背旮旯裏躲。
可老大卻明白是甚意思。就不該放下生茬子不管,偏撿軟柿子捏。
倒黴的還是老二……
老大,咋?你也敢挑上老三發瘋哩?
老二,沒!俺才要了兩個月。
老大,兩個月?虧你出的好主意!
老二,還嫌多?再少點。
老大,呸!都他娘的中了急×瘋,就不怕外人罵咱毛驢驢人家!
老二,俺不要了,還不行。
老大,還不行?委屈你啦!三鬥麥子換回一個婆姨來,還有臉想沾葷腥腥!
老二,侭哥哇!侭哥哇!
老大,滾!
又是一腳,踢開了老二。他走了,撇下了兩個兄弟,猶如困獸一般又鑽回了茅庵庵裏。茫茫的荒野上再沒了聲息,一時間靜悄悄的真有點嚇人。
隻剩下了一雙眼睛……
喜鵲透過窩棚的裂縫,正戰戰兢兢瞧著外頭的老二。要知道,日久天長看慣了他那憨厚的背影影,就由不得心也疼、眼也酸,禁不住為他直灑淚蛋蛋。
稱心哩!人厚道,脾性好,寬寬展展好身條,可就不該到手的女人他不要!
這一腳,今生今世再難了。
喜鵲哭得更痛了……
四
驀地,老大又從茅庵庵裏撲出來了!
好像女人剛剛來了才一夜,他已發現事不宜遲了。怒氣衝衝,一聲呐喊,刹那間便開始了行動。殺豬宰羊,開壇取酒,還親自從芨芨林裏打來了幾隻野兔和沙雞。
宰殺開剝,滿手滿臉濺滿了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血糊淋拉的是為了個甚,可老二明知沒指望了,挨了一腳,還隻能跑前拾後跟著受。老三卻顯得瀟灑多了,就是背著手兒冷冷地一動也不動。
但也絕非袖手旁觀……
喜鵲在窩棚裏嚇得打顫兒了。她沒顧上看老三,隻顧盯著老大發抖了。一想到今天夜裏難逃的那一關,就猛覺得有個紅臉大漢伸著一雙血手正往她的懷裏撲。
她恨老二!少了點老大的狠,缺了點老三的野,卻偏偏多了一份人家全沒有的窩囊。
但大局已定……
果然,老大主意越來越硬。剛等擺好了大塊的肉,斟滿了大碗的酒,就帶著老二老三當仁不讓地跨進了窩棚。胡子飛乍,渾身沾血,一派急不可待的架勢。
喜鵲當即嚇得縮成一團團。
老二唯唯諾諾,是不敢抗命。老三冷冷冰冰,卻暗伏危機。就不該老大置若罔聞,一進門就虎實實地坐在當頭正麵。
他說,坐下!都坐下!
老二惶恐不安,老三卻說坐就坐。誰也不看那個女人,但又明擺著心裏牽著這個女人。門外,那灰毛驢驢又報功似的長籲短歎起來。敗了興致,老大猛地一拍桌子。
他說,再吼,宰了它!
驢不叫了,人卻還在戰戰兢兢。但千不該,萬不該,老大又偏偏撿那軟的柿子捏。放著劍拔弩張的老三他不管,又先和老實規矩的老二搭上了話茬茬。
老大說,老二,別怨哥!
老二說,俺不敢。
老大說,好兄弟!唾你哩,踢你哩,可毛驢驢人家也不該哩!
老二說,說的是。
老大說,人活臉麵樹活皮,牆頭活得一把苫草泥!不能讓死了的爹娘跟著再丟人,你先給咱死了這份心哇!
老二說,死就死了……
老大說,你要打熬不住,就卷起鋪蓋走人!你要想兄弟廝守,就給咱發個血誓!
老二,哥!
老三在一旁冷眼等待著,巴不得老大這就也來逼他發這個血誓。隻要當哥的敢說,他這當弟的就敢立馬掀桌子翻臉!
也難怪!他早就羨慕上這蠻荒世界的刮野鬼生活。跟上一夥神出鬼沒的強梁好漢,飛身馬背四處打家劫舍。天天有好酒,夜夜有老婆,比這肚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愜意多了!
嘿嘿!老大今夜要敢獨自一人摟這綿肉肉,他就敢一把火點了這紅柳窩棚。大不了斷了兄弟情分,就此自由自在遠到天邊去落草!
老二終於刺破中指跪下起誓了……
他等著!
老大果然喚他了,老三!
猛地一側身,隻丟下個白眼。
老大又是一聲,老三!
絕不肯回頭,隻露出腦後一塊反骨。
老大,……
老三,……
驀地,隻聽老大蒼涼地一聲長嘯,隨之便仰天高聲叫道。
爹娘在上!俺也起個血誓!
甚?老三猛地回首。
隻見鐵打鋼鑄般的老大,頓時間竟委曲了雙膝。朝著老家方向,也和老二並排齊刷刷跪倒在地。
老三驚叫,哥……
沒有回答。卻見他猛地抄起菜刀,眼睛眨也不眨,嚓一下便剁下了半截小指。血淋淋的,雙手一端,猛一下就杵在了老二麵前。
老大說,拿著!
老三慘叫一聲,哥!也驀地跟著跪倒
了。
那瑟瑟作抖的女人似乎不存在了,隻剩下三個陡然矮了半截的男人。
但那滴血的斷指又似專門指著她……
半晌。老大這才愴然說,老三!你不
該,你不該哩,想當初,俺背著你、抱著你,一路上踩著淚蛋蛋好容易撲進了這後草地。十多年來,俺又當爹又當娘,寧可委屈了你二哥,總是一門心思護著你。這是咋來哩?你非逼得哥也剁下指頭起誓哩?
隻顧垂著頭兒,沒聲息……
再一陣兒。老大這才又對老二說,老二!是俺不該,是俺不該哩!誰讓爹娘疼小小,臨死就放心不下三三哩!後大套,不安寧。咱老三,不省心。咱當哥的咋忍心看著他去當強梁、當土匪,為了個女人去刮野鬼?傷了兄弟和氣是小事,壞了莊戶人的本分可沒臉見先人!
隻有陣陣抽泣,難言語……
紅柳窩棚靜悄悄的,漫漫荒野更是默默無聲。似變幻莫測,實早有安排。
老大果然聲音一轉,喊,老三!歸你
了!
老三卻慘然一聲大叫,撲倒在地,也
在喊著,哥!俺不要!俺不要了!
老大說,傻兄弟……
這一叫不要緊,竟使得被那血指頭嚇暈倒了的喜鵲,又漸漸從半昏迷中蘇醒過來。恍然間,惡煞煞的蠻荒世界消失了,朦朦朧朧卻似閃現出一戶忠厚人家。
原來,自己的男人是個他?
災禍是躲過去了,免了作鷹爪下的小雞娃。但還是禁不住瞅了一眼老二,留下了滿懷的哀怨滿腔的氣。
可他卻隻顧蹲著抹淚哩……
老大似怕誰改變了主意,借著茫茫的荒野上尚留著一片餘光,竟趁勢就給老三把喜宴擺開了。
嗆人的燒酒,煙熏火燎的肉!
老大吼著,老三叫著。大碗大碗地往肚裏倒,大塊大塊在嘴裏嚼。隻有他似被遺忘了,誰讓他是老二。
但喜鵲還不時偷偷望著他。
完了。夜深了……
回到茅庵庵裏,老大隻留下了一句話:老二!明年哥再給你換一個……倒頭便醉成了一堆爛泥,鼾聲大作。
窩囊是窩囊,可由不住就想往那兒瞭。
紅柳窩棚黑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