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中沒有“小孩”
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
作者:石英
我出生後不久,抗日戰爭爆發,我的生長基本上與戰爭同步。抗戰末尾時,我已懂事。而解放戰爭整個期間,我雖然還是個“小孩”,但自覺不自覺間,已完全投入了這場神聖的人民革命戰爭。看來,真的是“戰爭中沒有小孩”。我的命運和血與火的戰爭緊緊連在一起,無疑充滿了風險,但也是一種特殊的幸運。因為戰爭淬煉了人,對一生的經曆影響極大。我始終覺得:本人生長於一個承前啟後的時代,戰爭、苦難與旭日、明天相銜接、相搏擊,最終朝陽脫穎而出,對每個人的麵孔與心靈都是一場非常的洗禮。戰爭曾經是殘酷的,但永遠不應忘記。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殘酷與痛苦的記憶絕非健全完整的人生。在這方麵,我記憶中的東西很多,但卻隻能摘記一些片斷。
童年的眼睛看抗戰
“七七”事變發生時,我老家那片地方並沒有馬上淪陷,而是到第二年——1938年日本侵略軍從西麵的海港登陸後,抗戰的聲息才漫起於這山角海隅。
按照鄉村的習俗,那時我虛歲四歲,但大變動的震響在我這個幼兒的腦海裏也留下了片斷的記憶。我當時雖還不知道害怕,但也感覺到不安了。一個模糊的影像終生難忘:母親抱著我急急忙忙地去往同村姥姥家的南園,那裏有不少的榆樹、槐樹和楸樹,一些婦女們在樹下七嘴八舌,相互傳告日本飛機在南邊山區扔炸彈,說有人在那裏發現了抗日分子。當時,我半點也不明白她們為什麼要在那裏紮堆兒。後來回想起來,是不是覺得在這密集的樹下能夠找到一些安全感?也可能是考慮到榆樹上的榆錢一嘟嚕一串,真的兵荒馬亂起來,食物來源出現問題,榆錢也能充饑。反正是,這個影像是我幼時有關抗戰節段的第一幅形象的片斷。
隨後,在我的耳邊嗡嗡的最多的就是“挖戰壕”、“號樹”這幾句話。“挖戰壕”不必細說,“號樹”就是鄉鎮保甲人員奉上司命令,看哪家的樹長得好、覺得能修工事,就在樹幹上削塊皮,而且編上號,表明隨用隨伐。好像做好準備真要跟日本鬼子大幹一番了。然而,當鬼子的飛機一來、炸彈一響,那些虛張聲勢的國民黨軍隊便撒丫子聞風而逃,什麼路溝、戰壕都白挖了,已伐倒的樹都被不勞而獲卻膽大包天的痞子們扛著賣錢換酒喝了。在這當中,蔣介石遷怒於非嫡係的山東省主席韓複榘棄城棄地、擅自南撤不抗戰,其實中央係的沈鴻烈之流同樣也自魯東等地逃之夭夭。
不久,在我們老家一帶,各色各樣的武裝拉起來了。就是在那個時期,我第一次聽到“遊擊隊”這個詞兒。各種各樣的名號,什麼“魯東挺進縱隊”、什麼“聯合抗日救國軍”。但當日軍一逼近縣城,這類整天攤派百姓混吃混喝的無賴隊伍就不知消散到啥洞窟裏了。而隻有一支隊伍不一樣,看上去破衣爛衫,武器雜七雜八,漢陽造、老套筒子,甚至土槍、“雞搗食”等等都有。他們跟先前的那些“遊擊隊”大不一樣,對老百姓和氣,吃得也很差,好像也沒怨言。後來才知道,這支隊伍是在文登天福山起義經過牟平雷神廟戰鬥的山東人民抗日第三軍。其實,一般老百姓也不知底細,我那走南闖北的叔伯二舅告訴我媽說他們是共產黨的隊伍。
後來,日寇和偽軍雖然占領了縣城和一些大的集鎮港口、設立了據點,但我軍以南部山區為根據地,仍然控製著廣大農村。有的村子白天鬼子來,晚上八路就來。到我上小學時,我就聽大人們說:“李村長白日進城去送錢,夜裏趕著大車到南山去送糧食。”
在那種艱苦的條件下,抗日軍民克服了重重困難,堅持鬥爭,發展和壯大自己。甭說別的,據說就連膠東區黨委的機關報《大眾報》和我解放區的銀行“北海銀行”也都是在我縣東南區山溝溝裏創建的。試想,所需機器、材料、內行人員等等,困難可想而知。
我的整個童年時期聽到和親眼看到的浴血戰鬥就有多次。白天鬼子和偽軍到田鄉搶糧燒殺,經常看見半天空濃煙升起。晚上睡覺經常被端據點的爆炸聲驚醒,窗紙甚至整個農舍都在抖動。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隨父親到縣城去趕集,看到牆上貼著的斜條標語“香港陷落”、“新加坡陷落”,隻認識字兒,卻不詳知是咋回事兒。那些標語提到英美時都加了“犭”的偏旁,後來大些時才明白。
血與火的民族戰爭使我這樣的孩童的心靈也受到劇烈的撼動,促使思想上早熟。我第一次目睹革命戰士的犧牲是在九星鎮集市上,南山上的武工隊趁群眾趕集之機進行宣傳演講,遭到城裏日偽軍的突襲,一位年輕的武工隊員身中數彈倒在一家藥鋪門前。我第一次為革命誌士傷痛。鮮血並沒有模糊了人們的眼睛,反而更激起了對敵的仇恨和抗敵的熱情。記得就在這件事發生的第二天,我幫母親在我家小南門的過道摘眉豆,基本上目不識丁的她突然對我說起“時勢”來。她先在裏麵關上門,小聲說:“日本鬼子和二鬼子公雞拉屎頭兒硬,現在不行了;八路真行,對老百姓好。”隨後,她又囑咐我:“在外麵如果提到鬼子,就伸出小指代表;提到八路,就這樣——”她張開拇指和食指比劃著:“隻要他們沒完蛋,還是得防著點兒。”
一個夜晚跨越了一個時代
對於我個人和我們那個地區來說,一個不平常的夜晚仿佛跨越了一個時代。
那是1944年深秋,我在本村初級小學上學。記得當時剛剛收了秋莊稼,早晨已經有些涼意。這天,我照例背著書包出了家門,向東走一段路,再一拐彎,就來到村小學。就在必經之路上——李家街南北兩側的石灰牆上,我突然發現寫滿了大黑字的標語。這顯然是昨天夜裏寫下的。每條標語後麵的署名都是“縣各救會”字樣。當時我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稍後我問過路懂行的大人,才知道這“各救會”就是“各界抗日救國會”的簡稱。由此推測,標語就是抗日政府宣傳部門和武工隊寫的。這時縣城仍為日偽所盤踞,這是抗戰以來抗日民主政府第一次在距縣城僅五裏之遙的村莊亮出鮮明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