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01

小林對生命的最早記憶,是從那個點上開始的。

那是個炎熱的午後。有三五隻知了,躲在院子前麵的柑橘樹林和屋後的竹林裏,扯開嗓子不管不顧地喊叫,像在比賽誰的嘶叫更持久。

婆婆(官話稱奶奶)對小林他們一幫小崽崽說過,大晌午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光,太陽公公不想要哪個還去看他,所以大人都躲在屋頭歇涼、睡午覺,娃兒也該安靜點兒,不好再皮再跳。

小林很聽話,午飯後小嘴就不怎麼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她很疑惑,那些經常留些空殼在柑橘樹葉和竹枝上的知了,高高地住在樹梢上竹枝叢中,離天上那紅彤彤的太陽比自己更近,為啥就不怕熱,大晌午也不安靜,還那樣得勁地扯開嗓門喊叫。

小林心想,墨蚊和長腳蚊子大概是不咬它們的,難怪它們個個叫起來沒完沒了,那麼得意。

墨蚊和長腳蚊鼻子比狗還靈,特別喜歡咬小娃娃,還是追著咬,搞得娃娃們手臂和腳背到處疙疙瘩瘩,奇癢難忍。要是哪個小娃娃還敢在墨蚊或長腳蚊麵前露腿,保管半天不到就生出一片紅疙瘩。

小林在屋簷下站一站,一群芝麻粒大小的墨蚊,悄無聲息圍攻上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冒失,迅速退到陰暗的房間裏。沒待多久,她發現自己闖入了比墨蚊塊頭大好幾千倍的長腳蚊的領地。數量雖然不及墨蚊多,但戰鬥力和不要臉的程度無法形容,嚶嚶嗡嗡從頭到腳在她身上找下口的地方。

“還有沒有清靜的地方?”小林喜歡夏天,但痛恨墨蚊和長腳蚊。要是往常,她可以迅速躲到她的救世主——婆婆身邊。婆婆上了年紀,不曉得是她不怕墨蚊和蚊子,還是墨蚊和蚊子已經吃不慣她的血,反正小林沒見婆婆像他們這幫小崽那樣刨耳撓腮摳癢癢。婆婆讓小林靠到身邊來,用蒲扇往小林身上不時扇一下,過一會又扇一下,墨蚊和長腳蚊很難找到可乘之機,她就可以在婆婆的扇子底下,安安穩穩睡一個午覺。

自家的午飯煮得太晚,鐵鍋裏浮浮沉沉翻騰跳躍的幾顆白色米粒,終於讓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塞到灶膛裏的柴火催胖,幾碗輕薄的稀飯和一碗現從泡菜壇裏撈出來的酸蘿卜端上小方桌時,婆婆已經睡午覺了,在院子另一麵她的屋裏。小林剛才輕手輕腳去門口透過門縫察看過。這會兒,期望她來幫小林打蒲扇,肯定是指望不上的。

小林坐立不安去望自己的母親。

母親正端了盆水在灶房外後門邊的條石上,弓著腰洗她的一頭長發。

她和父親正在爭吵,爭吵的原因小林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爭吵升級很快,跟後來在電視上見到的火箭衝離地麵的瞬間那樣,呼哧一下,就躥到半空中。

“看看你那個豬樣子,哪點兒像個男人?!還想生兒娃子,狗屁本事沒得,還想生兒娃子!”

父親坐在小方桌旁慢條斯理嚼著菜碗裏最後一塊酸蘿卜。母親嗓門越來越大。

“老子不像男人?老子哪天不下地嗎?還是老子跑出去花花腸子啦?”父親從三句問話的第一個字開始,似乎一個字比一個字更說得氣憤,每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小林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瞅瞅父親,她覺得父親的喉嚨口有憤怒的火苗子在一伸一縮探頭探腦。

“你跑得出去倒是有本事,可惜,你沒得那點本事,還好意思說得出口!背時砍腦殼的,純粹一個窩囊廢!” (背時,方言,意思是“倒黴的”)

母親把洗臉盆的水唰地潑到陰溝裏,將盆重重地丟在大石板上。洗臉盆被摔得暈頭轉向,哐啷哐啷轉著圈半天停不下來。刺耳的聲響加重了炎熱和煩躁。

小林被轉圈的洗臉盆和哐當的響聲嚇得哇一聲哭起來。

母親的挖苦諷刺和哐當的聲響激怒了父親,他啪一聲將碗筷拍到桌上,向母親衝過去。

小林倚在後門邊望著自己生命中這兩個熟悉的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在臉上橫七豎八不停地抹,嘴裏一邊哇哇哇哇傷心地哭,一邊斷斷續續奶聲奶氣哀婉地喚一聲“媽媽”。她希望她的呼喚能夠平息他們的怒火。她渴望媽媽聽到她的呼喚,走過來安撫她。

然而……父親丟碗筷的聲響,讓小林全身抖了一下。

天知道是不是她糅合了恐懼和戰栗的哭聲,阻礙了盛怒中父親的習慣思維。父親經過小林身邊時突然停下來,嘴裏狠狠地罵了句:“去你媽的!” 便飛起一腳,像踢一隻礙腳的小貓那樣,把小林踢出去好幾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