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夜,我用詩歌擊穿我自己(1 / 1)

今夜,我用詩歌擊穿我自己

專欄

作者:蘇晉

電影通常溫純,而紀錄片總是硬的;詩歌往往綿軟,但紀錄片《我的詩篇》中六位中國當代工人的故事和詩粗糲、質感,直抵靈魂——

“麻木地製造著美麗的雪花”的叉車工人烏鳥鳥,失業了;

“好些年,比一片羽毛更飄蕩”的彝族工人吉克阿優填著鴨毛;

熨燙工鄔霞要“把吊帶熨平…… 等待唯一的你”;

礦山爆破漢子陳年喜“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中年裁下多少,親人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而礦工老井如此悼念遇難礦友“把你們所有的懷念、悲憤、渴望 ,都裝入我的體內吧。我願做一口活的棺材,一座移動的墳墓”;

90後富士康工人許立誌在自殺前寫道:“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我就那樣,站著入睡。”

《我的詩篇》由吳飛躍、秦曉宇導演,吳曉波策劃,蔡慶增製片完成。是第一次用詩歌加影像呈現工人——這個曾經輝煌的階級,也是當代中國眾生“真情和真理”的表達。紀錄片少情節,不虛構,問題意識濃,在“娛樂至死”的時代倔強綻放,這種逆動,彌足珍貴。《我的詩篇》也是如此線下,創作組舉行詩歌朗誦會,協助出版詩集,讓“工人”和“詩歌”這兩個似乎很遙遠的概念,離得更近。形式上,《我的詩篇》很美,寓意豐滿的影像和 配樂直擊心靈。尤其片尾那首《退著回到故鄉》:“繼續退,麵朝未來,退到母親的身體——那裏”,消解了時代的狂飆猛進,回歸人性。

用紀實的影像去捕捉詩歌的想象,這是《我的詩篇》要解決的第一個悖論。顯然,它做到了。無論是上海電影節的最佳紀錄片獎,還是入圍金馬獎,或將來參展好萊塢,都不會比電影本身帶給我們的震撼更多。比起賈樟柯底層的山西係列,李楊《盲山》、《盲井》所揭露的荒誕,王兵《鐵西區》對東北工業的零度審視,《我的詩篇》用中國工人也是詩人的真誠文字,去喚醒被消費主義侵蝕的靈魂—— “我像流水線一樣辛苦的光陰,和最新款手機一起打包,販賣到大洋彼岸,等候下一個輪回”——拷問社會發展會不會讓“陽光沒有公平地照在所有的人身上”。

中國新紀錄片運動從吳文光的《流浪北京》開始,到今日已經二十多個春秋。雖有佳作,但很多是為國外獨立電影節而“獨立製作”。《我的詩篇》以底層為責任,不炫耀技巧和刻意實驗,完成了一次詩歌和自我的精神救贖。電影學者Bill Nichols將紀錄片劃成四種模式——詮釋、觀察、互動/參與和反觀自身。《我的詩篇》跟蹤和采訪工人/詩人,用他們的生活注解當代中國。最難的是最後,亦即如何在記錄的同時,反思記錄本身的合理性甚至可能性。放在這部電影,或中國紀錄片的大環境下,這種反觀的困境就在於:媒體人拍攝底層人,如何替他們說話,為他們發聲?這也是這部影片的第二個悖論——如何去調和工人、詩人、媒體人和公眾之間的關係。

《我的詩篇》和很多當代紀錄片一樣,沒有指明方向。然而這不是它的使命。那些詩句和畫麵呼喚我們,讓我們反思。就像許立誌所說:“我咽下奔波,咽下流離失所……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