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我最難忘的一雙女人的手。(1)(1 / 3)

1999年,人們所說的冬天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遠嗎那時候,我在湘西南和一個女孩戀愛。有一個下午,我走進奶奶家的木板房子,發現屋裏真黑。灶台邊卻有一雙很亮的眼睛。那個人身子小小的,灶火的紅光照在她臉上。我問坐在一旁的姑媽,這就是櫻子嗎?姑媽笑著對小姑娘說,叫哥哥呀。

在此之前我見過櫻子幾次。那時她很小很小,但是她的眼睛很大很大,有一對罕見的單眼皮。我跟她說,有一次在堂屋裏,我輪流背著你和你弟,滿屋子跳,像隻袋鼠。她咯咯直笑,又說,一點也記不得了。

又問她多大。說是滿11歲,吃12歲的飯。1999年冬天的最後幾天,陽光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雞跑滿資江之濱那個小城的每個角落。我的手卻是冰冰的。隻是因為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很冰。在街道與街道之間,我拉著櫻子小小的手,她的左手放在我右手的手心,有奇異的溫暖。我在近乎金黃的河邊反複說你不要放,一放我就冷了。櫻子睜大了雙眼,也許她認為我的手不應該像冬天的江水那樣冷得不像個樣子。但是她的手還是如我所願地抓得更緊了,她一邊搖晃我的手臂一邊說,你的手為什麼這麼冷呢?我回去以後,你怎麼辦?我說,走,我帶你到山上去玩。

山是縣城背後還沒被挖開的山。還很胖的一座山。山上有很多樹,還有各色野花野草。山深處草色很青,蟲子安靜地呆在自己的領地,春色關不住。不過高高的樹的枝丫仍然什麼也沒有,朝天伸出碩大的手臂,天上呆滿了動物。我們穿過一大片叢林和茅草,來到一小塊草地。櫻子抱著沿途采來的野花,讓我給她編個花冠。我依言照辦,花枝上的小刺刺破了我的手指,一抹淡紅的血印在白色的花瓣上。我把那些小刺一個一個弄掉,她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你呢?她說我也不疼。她問我的時候盯著我的眼睛,眼神隻是清澈得很。我笑了一下,很累地躺下。她把小小的頭放在我的臂彎裏說哥哥你看那兒有一隻鳥。我朝她手指著的方向看,那裏什麼也沒有,但是有些雲在活動。我摸到她脖子上有根細線,她說剛才真的有隻鳥經過那裏不過一下子就不見了。我問,這是什麼?

這是一根線。她說。她把那線解開。是一根紅線,勾著一個小小的玉墜。淺藍色的光。她爬起來把那東西係上我的粗脖子,勒得我很舒服。她說哥哥你脖子怎麼這麼粗啊。我感覺冬天忽然一閃不見了,像那隻鳥。看來春天打算在這裏住下,打算在我們身邊修一座小茅屋。當然這是後話,當時的情形是我在櫻子的手心畫來畫去,問她暑假還來嗎?櫻子咬住她的而不是我的下嘴唇,出神地偏頭思索,說,不知道。

我們就下山。發現路消失在雜樹野草叢中。隻聽見各種聲音在樹外麵叫。我跳下一堵不高的山崖下去找路。路找到了,路口就在我膝蓋跪下的地方。我把膝蓋碰在一塊尖石上,血流出來,褲腿紅了。我把櫻子接下來,櫻子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嚼一把茅柴葉子,嚼成糊狀了就糊上傷口,血神奇地止住。我覺得她的淚有點多了影響了她眼睛和臉龐的美麗,就給她把淚水擦去,我覺得她唇上的綠色汁液顏色有點深了就過去嚐嚐,我說真苦啊櫻子,櫻子笑了。

第二天她就走了。在車站我拉過她的小手親了一下。姑媽看到了,櫻子的臉飛起紅雲。

接著你應該可以猜出就是開學。開學了就是2000年了。在這一年裏,我很想念櫻子。我記起了日記。每天花一筆時間想她我覺得很不夠,就記起了日記。還是不夠呀,我必須讓她知道我想她。我按她給我的地址寫了三封信過去,我每天去一趟收發室,但是並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後來我知道她把給我的信投進了郵電局的意見箱。在上述情形下,我想我必須見到她。

大概是2000年4月份,我悄悄摸黑起床,清早搭上去她那裏的汽車。

我從來沒有去過湘西。姑媽家會在哪裏?我隻想見到櫻子,於是去她的學校。在車上我看見散學的兒童背著書包在路上打鬧。天色漸黑。我有點傷心。又擔心。站在他們學校門口,裏麵的操場空空的。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兒走。這時,兩個小女孩走過我的麵前。其中一個打著傘,我沒有看清她的麵容。我看著這個拿傘者的背影,心想那真的是櫻子嗎?跟著她們兩個,穿過了兩條街,來到一個斜坡上。這是這個小鎮最後一條街了,透過層層疊疊的房子,可以看見去年收割過的稻田。我試探地輕叫一聲“櫻子”,她轉過頭來了!跑過去舉起她小小的身子,她鞋上的泥巴高興地跑到我的褲腿上。

同行的小女孩說她先走了。櫻子緊緊拉住我的手,說哥哥你手又冷了。路邊散學回家的學生一群一群地看著我們,我心裏隻想著我的小櫻子,因此對不起我無法告訴你其中的女生長得如何。

甚至那個湘西的小鎮是什麼樣子,我都記不清楚了,隻覺得十分親切,仿佛不是第一次去那裏了。櫻子陪我來到集市,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我聽她背書,背的是那課《武鬆打虎》。櫻子用她好聽的聲音對我說:店家,篩三碗酒,切二斤熟牛肉來!

但是我隻這樣了一天,就不得不回去。姑媽說高三你怎麼能跑這麼遠出來玩呢?我不知說什麼好。櫻子送我到一條叫渠河的河邊,說哥哥等你再來我帶你到這裏來玩。

現在兩年沒見到櫻子了。1999年冬天我曾經告訴櫻子我真喜歡她。我在一堆卵石上說我肯定要娶你的,櫻子。不管在我身上發生多少遊戲,這總歸是句真話。2001年的冬天到了,我的手又開始冰涼冰涼,使我很不舒服。

誑語。

陶潛的《搜神後記》上《桃花源記》說:晉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魚為業。這漁翁的老家武陵,就是常德。以前高中時期還聽過一副很有味道的對聯:常德德山山有德,長沙沙水水無沙。湘資沅澧,沅澧皆過常德。

但是我要說的是津市。就是常德的津市。澧水邊上,離開主人公上過的高中往河的方向走,大路筆直。許多年以後我還記得,當年北岸那些木板的樓房,在日光下呈現古豔的青黛之色。輕煙細雨裏,拍電影的人們很忙。身著清兵服裝的現代人士把一具具活的死人抬來抬去。在長街上,在打傘觀看的人群中間,你可以看到一個少年。她眉毛俊秀,鼻準完美,唇齒被上天處置得十分美觀。一顆暴牙別出心裁。胸脯高臉兒白。一切令人怦然心動。

那就是我了。多年以後,細小的皺紋暗示我已經奔向衰老。但少年時我竟然那麼美麗,令人一見驚詫。《楚辭》中提到的那種雲中君—山鬼,恐怕也見我便低頭讓禮吧。

津市是一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的碼頭城。雖然還沒衰敗透頂,但已無可挽回。多年以前,有“湖北沙市,湖南津市”的說法。在這種固定語中流傳的必是超然眾城而上之城市。好比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閑暇時候你可以想像像許多年前“煙雨津城”的樣子。魚順著街道遊進少年的臥室。縣城街上滿是雨聲浮動,小姑娘們站在門檻上對街上簷溜出神;窄巷裏石板砌成的人行道上,更小的孩子撲通撲通地跑路並且忽忽哈哈地笑語。這是繁華的餘音,無聊之夜的蟲鳴。

這一切已成為過去。我在多年以後隻是聽說過一些。

我隻知道在空寂無大人的房間裏,坐在穿透窗戶的大片大片的陽光底下。少年時代的姑娘在唧唧喳喳。她們就要用鑷子夾住藥棉,蘸上滿滿的酒精,並極盡小心地將散著酒香的脫脂棉放進各自年幼的下體。很快,冰涼的快感從兩腿交叉處將姑娘們擊得粉碎,身體發膚,完好如初。多年以後,她們躺在各自男人的懷中,一定會記起我曾帶過她們玩塞藥棉的遊戲。必是難得的晴天。我們同時還把藥棉塞進耳朵,塞進鼻孔。在鼻孔裏的時候,打噴嚏的欲望總讓我們的遊戲半途而廢,我們之中至今從未有人從頭至尾地體驗過從鼻翼傳遞過來的好似浮在虛空中並且神經業已麻痹的無可追尋的白日夢一般的快感。當我閉上眼睛,我仿佛在陽光下夢向天上飛去。幻想的天空中雲彩罅縫間金光閃現。十多年後的今天這些幼年時候的幻覺依然常常使我不得安睡。它讓我相信幼年的混沌總意圖帶我回到那過去空白的宇宙。

我天然地知道藥棉不可進入幼嫩的喉嚨。高純度醫用酒精會讓幼年的我中毒,會讓我看不到我所看,聽不到我所聽,不能在夏天在日光下晾曬耀目的衣衫。我也無法告訴你,澧水水深而清。魚大如人。

我隻有死路一條。那樣我就不可能在稍後一段時間裏嚐試津市牛肉幹帶給少女們的完全不似酒精藥棉的暢快。它香辣無比,有點刺痛。自此我完全放棄了玩酒精藥棉的愛好,也漸漸地戒掉了和男童們脫掉褲子互看的習慣,隻是每天走在長長的街上,在澧水河邊,在河邊的竹簧裏看那些我現在依然不知其名的水鳥。它們身小輕捷,活潑快樂,鳴聲異常清脆,但是對眼前女童絲毫不感興趣。

當年我站在澧水岸邊高處,回憶我吃過的蔬菜,用唱歌時非常好聽的嗓子唱歌。歌聲沿城圍繞,一頭栽進河水中有太陽光輝的一半。它必曾在山外重山隱約。一切如畫一切如畫。終日瘋狂終日瘋狂。在學校的黑樹林裏我由於親嘴而嘴唇腫大。初吻使少年不能回家的事實讓我又一次記起塞酒精藥棉的遊戲。我身體裏被填充過的和將要被填充的一樣讓我不放心。關於瘋狂的傳說在津市這一小小碼頭城我聽說過不少,當我看到《鏡花緣》書上的女兒國,津市,她是以我為王的女兒國這一想法在我腦海裏出現得那麼普通那麼自然。總有一天會出現這種現象的。多年以後的今天我還記得那時我堅信這一點。我還曾為那些我愛過又拋棄的男人們擔心,他們是出去打仗征服世界了,還是在家洗碗掃地擦桌子,莫非是看孩子乎?

我家在澧水南岸。公路也在南岸。因此去我家非常方便。作為旅行者,我每年回去兩次。坐車雖很辛苦,衣衫卻很整齊清潔。就像那漂亮的古代詩人必對自然的雄偉表示讚歎一樣,比如李白說: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我從長沙坐輪船回津市,會在船艙中告訴我遠在資水中遊的男人,津市溪流縈回,水清而淺。而他身長而瘦,英武爽朗,見過他的人都十分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