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離開(3 / 3)

其實那間房光從外表判斷並沒有想象中糟糕,除了電線電表多了點,以及正中央有個大大的鼓風機外,其他倒還能接受,唯一讓人遺憾的是這間房控製著全大樓的電力,自己卻隻有一盞25瓦的白熾燈,基本上開和不開沒太大區別,最要命的是白熾燈的開關還隱藏在床頭一大堆電線裏,得伸手在電線裏摸上半天才能找到,我疑惑地問管理人員會不會觸電,對方白了我一眼說當然不會了,以前住在這裏的人都用這個開關,不是都沒觸死嗎?我折服於他的邏輯隻好閉嘴。

我在床上坐了會兒,心有點涼,又有點莫名的恐懼,趕緊到外麵轉了一圈,見到了太陽,呼吸到了新鮮空氣,這才安了心,重新回到地下室收拾房間,我隨身帶的東西並不多,隻有一台筆記本和少許的書和衣服,布置起來倒也很快,又到附近家樂福買了些生活用品,然後正式開始了他的地下室生活。

這幢25層的居民樓隸屬上海外國語大學,裏麵很多住戶都是上海外國語大學教職工,因此經常可以看到一些戴著眼鏡的老頭出入大廈。事實上上海外國語大學就在不遠的大連路上,隻要穿過一段狹窄的弄堂和高高在上的輕軌就能到達,我經常到外國語大學裏轉轉,看看籃球場上歡呼雀躍的男生,捧著書靜靜走路的女孩,以及食堂裏互相喂對方食物的戀人。有時也會坐在自修室看書,等到精疲力竭之際回地下室休息。

我的房間裏一共有四隻老鼠,這是我某天夜裏的重大發現。那天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床對麵的書櫥上沙沙作響,似乎有活物在打架,本不想理會,無奈聲響越來越大,最後嚴重滋擾他本來脆弱的睡眠,我把手伸到一大堆電線中亂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開關打開那盞25瓦的白熾燈,在昏暗的燈光下就看到書櫥上一字排開四隻髒髒的老鼠。我趴在床上盯著這四隻老鼠看了會兒,老鼠也看著我,小眼珠子轉來轉去,雙方如此對視了片刻,彼此都沒什麼動作,良久我長歎一口氣,然後把電燈關掉了,繼續蒙頭大睡。

以後的日子裏我和這四隻老鼠經常不期而遇,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不錯的夥伴,我不怕老鼠,老鼠更不怕我,經常是我玩電腦時四隻老鼠就在房間裏上躥下跳,我隻求老鼠別把屎尿拉到他床上就成,有幾個小動物鬧鬧倒也不會顯得寂寞,就這樣大家相安無事共度半年光陰,一起走過的日子頗值懷念。

當然,地下室裏不但有老鼠,還有數不清的無腳或多腳的爬蟲,隻要你認真觀察,你會在那間地下室內找到很多你以前聽都沒聽過,長得奇形怪狀的小蟲子,簡直就是一個昆蟲世界,比如說我一次整理床下麵的紙盒時,就發現了好幾種身體長長,顏色紅綠相間的甲蟲,每條甲蟲最起碼有100條腿,這些甲蟲見到我居然還昂著頭仿佛要攻擊。還有一次,我突發奇想把飯桌後那塊塑膠布扯開後就發現一種有著長長觸角和窄窄翅膀的小飛蟲,這種小蟲子黑壓壓爬滿了一牆,我當時頭皮發麻腿發軟然後默默把塑膠布蓋上,然後祈求這些哥們千萬別發火,他保證以後再也不打擾它們的生活。

地下室裏最多的當數鼻涕蟲。鼻涕蟲倒不可怕,相比前麵提到的甲蟲和飛蟲,鼻涕蟲簡直太親切了,隻是這鼻涕蟲的數量也未免太多了點,無論在桌上,還是在床下或門後,我總能輕而易舉發現那些白白的、肥肥的惡心家夥,它們慢慢蠕動著,然後在肥碩的體後留下一條清晰的痕跡。就是這種可以讓世界上最膽大的女人放聲尖叫的東西,卻一度成為我最好的玩伴。實在無聊時,我就會捏起一隻鼻涕蟲,然後用打火機對著鼻涕蟲烤一下,就見鼻涕蟲身體裂開一條縫,然後外麵的殼慢慢脫了下來,接著從殼裏爬出一條小點的鼻涕蟲,然後再燒一下,鼻涕蟲又脫掉一層殼。就這樣每燒一次就脫一次皮,到最後鼻涕蟲隻剩下一點點,居然還在蠕動,這時再燒一下,就聽到撲哧一聲輕響,鼻涕蟲消失了,化為一陣清煙。

“哈哈”,我看著消失的鼻涕蟲突然大笑起來,“我是不是很無聊?”我問自己“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幹什麼!”

我記得一晚上最多的時候共燒了八十條鼻涕蟲,從傍晚一直燒到清晨,他一邊燒一邊哈哈大笑,像一個真正的白癡。

地下室裏看不了電視卻可以收到廣播,每次睡覺前我總要聽會FM101.7播放的“夜傾情”,這節目做得可真不錯,女DJ聲音動挺迷人,在黑暗的地下室裏聽上去別有一番滋味。女DJ總讓人們要相信愛情,她說這是一個有愛的城市,所有孤獨的孩子都有糖吃。可我總是認為這個女人在撒謊,“如果讓你最愛的人離開你,看你是否還會這樣理直氣壯?”

地下室裏的居民包括下崗工人,流浪漢,通奸者,小偷和搶劫犯……這些人白天在陽光下神氣活現,一到晚上全消失在地下不再吭聲,沒人知道他們喜怒哀愁,沒人關心他們是否有衣穿是否有飯吃,因為上帝很可能遺忘了在地下居然還生活著這麼多形形色色的人。上帝還以為人人都過上了幸福生活,上帝總以為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地下室還住著很多民工,民工中也有文化人,比較熱愛電腦,每天晚上都有幾個民工到我房間要求我教他們windows操作,在學會怎麼樣使用鼠標後又讓我教他們上網,民工說他們聽說網上有很多愛情,他們也想網戀,於是我隻好不厭其煩告訴每一個民工怎樣使用QQ。

地下室不但陰暗,而且潮濕,冬天還算可以,因為幹燥,春天很快來了,上海的春天多雨,地下室開始潮濕起來,總有莫名其妙的水出現在地麵上,而各種奇形怪狀的小蟲子也開始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從罅隙中紛紛爬出,伸展筋骨,地下室廁所的牆上很快爬滿了黑壓壓的小蟲,讓所有如廁者不寒而栗。在那些潮濕的日子裏,能夠曬一次被子簡直是人生最大的夢想。地下室居民隻能在電線杆上拉根繩子曬一下,或者幹脆把被子攤在花圃上,隻可惜席位有限,因此每次都要積極拚搶,我本不屑和別人搶著曬被子,無奈自己的被子實在潮濕幾乎能夠擰出水來,隻得拿出去曬曬,有一天好不容易搶到一個好位置,加上陽光也很好,等晚上去收時幾乎能夠聞到陽光的味道,我心滿意足想今晚能夠睡個好覺,真幸福!沒想到晚上民工胡二雙來玩電腦時,偏偏要坐在床上吃方便麵,結果沒兩分鍾就失手將一盆方便麵全灑在了被子上,胡二雙自知理虧,頭一低小聲和我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離開了,丟下我看著那油花花的被子欲哭無淚。

13

我對麵住的是對年輕的夫婦,男人長得像個真正的小白臉,瘦小的個子還帶著金絲眼鏡,留著小平頭看上去文質彬彬,成天穿著個白襯衣像一個白領,不過據可靠消息說此人隻是江西過來的一個打工仔,依靠修電梯維持生計,他的女朋友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美女,有著林青霞的麵容,燙卷了頭發,十米外就聞到她身上散發的濃鬱香味,如果說她是某某總裁的小蜜絕對不足為奇,可事實上她隻是在某個酒店做服務員,白天站在寬敞明亮的大堂對人微笑,晚上卻和其他醜陋的女人一樣站在廁所裏洗澡,看著黑黑的小蟲圍著她潔白的裸體飛來飛去。

這對小夫妻總吵架,因為住在對門,所以我大體知道了他們戰鬥的原因,無非是女的說自己瞎了狗眼,跟這個男的來上海過這種牲口般的日子,現在她每天受盡冷眼簡直比妓女還可恥,如果上天可以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寧願在當地做乞丐也不要到這個城市來受苦。女的罵得聲淚俱下,男的也不甘示弱,那個男人怒叱女人目光狹隘,怎麼能對他的未來心存懷疑,因為他天生注定是大富大貴之命,等些日子一定會發大財。現在苦點隻是上天對他的考驗,如果她無法忍受,就請她立即滾蛋,等他發達了自然會有N個少女蜂擁上來……倆人都說得有理,將唾沫噴濺到對方臉上,而最後吵架通常以一種足夠悲情的方式結束,作為戰爭的主人公,他們都淚流滿麵,互相懺悔自己的罪。女的說不管如何我都相信你,我會等到你發財的那一天,永遠不離開你。男的也流著鼻涕說他會繼續努力,一定賺大錢讓她成為最幸福的公主。抒情完畢後倆人總是會做愛,剛才的吵架成了最完美的前戲。破陋的門根本無法阻止那對男女嘹亮有力的呻吟,麵對春光外泄,他們隻會感到更加刺激,完全忽視了對門的小夥內心的感受,每晚我就在他們的叫床聲中安然入睡,再看著身邊那四隻老鼠,覺得這個生活多少有點問題。

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誓言和最虛偽的謊言一樣禁不起推敲,三個月後那個女的終於離開了自己的男人去尋找幸福,有人說她跟酒店一位經理私奔,現在正在西藏享受高原陽光,也有人說她現在就在上海古北地區,成為一名很有名的妓女,成天為台灣人日本人韓國人提供服務,還有人說她對生活絕望,早跳黃浦江自殺了,前兩天從江上撈出來的那個麵目全非的屍體就是她。真相永遠不得所知,而那個男的依然平靜地在地下室生活,淘米做飯,放聲高唱,絲毫看不出任何悲傷。

我曾經去過一次那小夥子的房間,那時他的女人還在,小夥子的電腦壞了請我去修,一進門就看到雪白的牆上歪歪扭扭寫著一句話:夾著尾巴做人。我修好電腦後問那小夥子這話什麼意思,小夥子瞪著眼睛說:“在上海,就要像牲口一樣,夾著尾巴,苟且地活著。”小夥子說這話時很激動,等平靜下來拍拍我肩膀說:“哥們兒,你還小,所以你是幸福的,不過你最好永遠不要長大。”我點點頭,對小夥子笑了笑。說這些話時,那個美麗的女人正坐在床上修指甲,哼著一首無人知曉的情歌,從頭到尾都沒看我一眼,仿佛她很快樂。

幾乎每個淩晨,我都要走出地下室,到外麵蕩一會兒,白天路上人太多,我找不到自己,隻有夜裏馬路才會變得空曠安全,仿佛隻屬於他一個人。我可以對著黑暗微笑,對著樓房敬禮,對著身邊飛馳而過的汽車鞠躬,他是那樣自由自在,靈魂一身輕鬆。黑夜是最好的保護色,在黑夜裏所有流浪的孩子都能找到夢中的家園。

你有過黑夜遊蕩的經曆嗎?如果你也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我建議你去嚐試一下,那感覺真的很爽。2003年的冬天,如果你在虹口區廣中路附近遇到我,他保準會這樣對你說。

在地下室生活的8個月內,我身上發生了不少事,比如他摔斷了腿,他經常整天不吃飯,瘦了13斤,他換了四份苦力活,失業成了家常便飯,他經常被人嘲諷,內心變得無比堅強,再惡劣的語言也無法傷害他,他變得愛哭,經常會在睡覺前流眼淚,他怕光,覺得自己眼睛會受傷。有工作時他拚命工作,借此忘掉憂傷,星期天他隻能忍受寂寞,會死人般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渡過整個白天,到夜裏再出去遊蕩,有時他覺得時間很快,更多的時候他覺得時間很長很長。

我離開地下室時已是2004年2月,天氣不那麼冷了,又是一個春天如約而至,真不知道這個春天又會發生怎樣的故事。我站在2月的陽光下,有點刺眼,自己猶如經曆了一場春秋大夢,夢裏不知今夕是何年,所幸一切仿佛都還好,身體健康,內心也沒變態,更重要的是重新獲得了生活的勇氣和成就事業的信心,這就夠了,我甩了甩胳膊,回頭看看生活了8個月的地下室,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對自己說:

“你把這輩子最痛苦的生活經曆過了,從現在開始你要比任何人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