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頭站立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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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遠
世界上有許多事不可思議,比如夢露有六顆腳趾,又比如大象不僅可以用腿也可以用頭站立起來。對於我來說,生活中遇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事,是我老公李大強竟然莫名其妙吃韓根才的醋,這件事一開始就惹得我羞惱不已。
我從前沒有認真思考李大強是怎樣一個人,盡管他是我老公,我們在一起已經生活了十多個年頭。偶遇,結婚,生孩子,生活的河流似乎早就存在,我們隻是隨波逐流,在一條既定的軌道上向前滑行。在我的印象中,李大強這個人又有愛心又簡單,生活上按部就班,甚至有些墨守成規,作為一家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他更多關心的是和我毫無關係的機械運動。當然,他依然是個好丈夫。這一點不容置疑。
好丈夫就有權隨意猜測,給我純淨的生活潑汙水嗎?我是個有一點上進心,又十分在意自己名譽的女人。我覺得誰也沒有這個權利。
韓根才隻是我的下屬,僅此而已。他為人木訥,思維邏輯混亂,不曉得多少天才會洗一次頭,頭發蓬亂、汙穢,大老遠能聞著酸臭味兒。不管是作為下屬還是作為一個男人,他都是窩囊和邋遢的代名詞。如果我需要一個情人,我是說如果、假如——因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也不會和韓根才有什麼關係。在我們那棟辦公樓裏,隨便找個人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會誣陷我有什麼緋聞,更不會把緋聞的主角對準韓根才。與此相反的是,誰都知道我訓斥起韓根才來毫不留情,語言尖刻犀利,像盤旋在空中的柳葉飛刀,而遭到訓斥的他麵紅耳赤,摳鼻子挖眼,猶如發了瘧疾。就是這麼一個人,李大強竟然鬼迷心竅、自以為是,認為我和他有了不可告人的曖昧關係。
在李大強麵前,我一直是個好女人,好妻子,不管過去、現在和將來,我都沒有放棄這個沒目標,或者說是追求。我沒有因為自己的升職就在他跟前顯得張牙舞爪、不可一世,從來不參加可有可無的應酬,尤其是夜晚。不論是男上司還是男下屬,作為女人我都保持了應有的矜持和警惕,所以也從來沒有什麼緋聞。但是奇怪的是,雖然同床共枕多年,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李大強是怎樣一個人。直到有一天,他在自以為是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開始給我製造起了緋聞。
有一天晚上,我待在辦公室正處理一些要緊的公文,李大強突然打電話給我,他氣勢洶洶,問我在哪裏,在幹什麼,發問像機關槍一樣從電話那頭傳來。我說,在單位加班呀,下班前我告訴過你了,你這樣急什麼急!這話似乎更刺激他的情緒,他強壓怒火問我,真的嗎?是真的嗎?鬼相信你在加班!從電話裏能聽見他急促的喘氣聲,可以想見,他此刻一定氣得牙關緊咬、瞋目裂眥。這讓我不由得認真起來,我放下手頭的文件,耐著性子給他解釋說,我的確在單位加班,有一批公文明天要上報,我必須連夜處理,不但是我,辦公室的兩個下屬都得圍著我轉,也都在加班。解釋完,我也有點生氣地警告他說,我正在工作,如果你還有什麼懷疑,可以立即打車到單位來看。沒想到,我這一番解釋不僅沒得到應有的回報,反而更激怒了他。他喊著,幾乎是吼著,在電話那頭說,約會就說去約會,為什麼要騙人?!
這個愚蠢的人,因為他愚蠢的臆測,我們三個月沒有說話,在四室一廳的房間裏進行著耗費心力的冷戰。作為幾十個人的上司,我每天不僅要麵對李大強的冷麵,還有麵對單位一大堆龐雜的事物。我感覺疲憊不堪、心力交瘁,睡眠嚴重不足,有時不得不靠半片安眠藥進入夢鄉。我是個喜歡做夢的人,但奇怪的是,原本溫暖的充滿少女般柔情的夢裏,突然會闖入韓根才。這個混蛋,比李大強更加愚蠢,而且有些虛偽。夢中的他把自己偽裝得儀表堂堂,臉上紅潤放光,腰板挺得筆直,頭發光澤柔順,一點不像個猥瑣的下屬,倒像那些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他邁著八字步向我的夢中走來,目光尖利深邃,宛若深不可測的星辰。他看我的神情莊重而威嚴,折殺著我的對望,逼得我一步步後退,甚至靠在了一麵牆上,身體仍在他的逼視中不斷退卻、畏縮。夢中的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這不過是韓根才,是那個我坐在辦公桌後邊可以隨意訓斥,甚至可以把茶水潑到他臉上的韓根才。但是,我的恐懼感並沒有因此消散,我的身體一刻不停地仍在往後畏縮,直到他把我逼出了夢境。我逃脫噩夢後坐在床上,看著在一邊打呼嚕的李大強,在深夜裏孤獨無助,由不得黯然神傷。然後,再給嘴裏塞進半片安眠藥。
某一天走在路上,路過一家門麵不大的飯館,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整個下午,我待在辦公室裏任何事沒做,努力在回憶那件事的來龍去脈。回憶的結果,一絲歉意和內疚憋得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想起來在李大強打電話的那個夜晚,我加班處理公文時辦公室留下的兩個人中,其中一個就是韓根才。大約七點鍾左右,韓根才敲門進來,嘴裏磕磕絆絆地說,他因為加班沒有回家吃晚飯,那會兒肚子有點餓了,想請假出去吃點東西。這原本不是什麼事情,我夜晚加班時他們在隔壁無所事事,唯一的工作就是陪我,我不會監督他們是否每時每刻都在,他也用不著為外出吃飯來給我請假。隻有一個解釋,就是韓根才被我訓怕了,不想被我輕易抓住把柄。在我的感覺裏,韓根才每天到單位來不是為了上班,而是為了和我做貓與老鼠的遊戲。貓永遠在追攆、撕咬老鼠,老鼠永遠在貓的視野中防範、躲避。這是一種遊戲,也是一種生活。偶爾,會有一些陰暗的竊喜心理籠罩住我,我會很享受這樣的遊戲和生活。正是在這種心理的誘使之下,那天的我對韓根才格外和善。記得我招呼他在我的對麵坐下,推開麵前的文件,和他東一句西一句聊了一會,完了又想起來他還沒有吃晚飯,就督促他快去吃飯。韓根才受寵若驚地站起身,開門出去的當口兒,轉過身問我,要不要也吃點東西?他說,要麼你出門透會氣也行,累了一天,外麵夜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