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十七歲
特別策劃/年華十七八
作者:陳慧(香港)
據說,母親生我的時候,也是十七歲。
從前組合櫃的玻璃門上貼了一張母親的照片,大概當初是隨意放在那裏的,後來不小心讓水滲進照片與玻璃門之間,糊實了,照片再也拿不下來。我睡在上鋪,臉朝外就正好看牢玻璃櫃門上的照片,照片裏的母親正咧嘴大笑——我就從來不曾這樣笑過——身上穿著白襯衫,灰絨背心裙,不知道那是不是校服?
外婆好像說過,照片裏的母親十四歲。
我一直聽不清楚外婆說的話,我不知道是因為她的牙齒都掉光了(她不是老,她隻是磕藥得太厲害)的緣故,還是她根本就是一個患上語言障礙症的人。我從小跟著外婆,大家認為我也是一個口齒不清的人。
有一天,他們將組合櫃抬走。我放學回家,不見了組合櫃,趕到垃圾站去,正好看見他們將組合櫃拆件丟進垃圾車的車鬥裏去,我匆匆看了母親最後一眼,母親的影像就這樣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
我再也沒有母親其他的照片了。
我的母親,十四歲。
外婆也曾提起過我的父親,母親懷了我之後,他就給關起來了。為什麼給關起來?因為未成年。母親未成年,他也未夠十八歲。外婆隻知道他住在新翠村,還有就是他也有毒癮——外婆誇張,我想應該是咳藥水罷了——其他的什麼都不知道。
十四歲那一年,我常常在放學之後,獨自在新翠村徘徊。我覺得我跟照片裏的母親是長得蠻相像的,我想,要是父親還住在新翠村,他看見我,總會把我認出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從來不曾在新翠村遇上認為我眼熟的男人。我快到十五歲,外婆說我已經長得比母親離家出走的時候高,我有些焦急,我不等放學了,我沒有上學,天天在新翠村,從早到晚。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阿笨和方飽。
阿笨和方飽都是好人,為了要替我找出有可能是我父親的男人,他們也沒有上學。學校很快就找上我們的家人,一定要我們回到學校裏去,因為我們未夠十五歲。不過,才過了幾天,我就已經滿十五歲。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回到學校裏去。
外婆說,你應該工作。我說,你也沒有工作,為什麼我要工作?外婆抓起煙灰盅砸我的頭,阿笨用折椅拍她的背,鄰居報警,方飽大叫,警察來了,我們三個手拉著手,狂奔逃命。
方飽的哥哥為我們搭路,我們開始了在街邊販賣翻版光碟的生涯。我們沒有固定的擺賣地點,有一次,我們來到學校附近的地方,剛好是放學時分,我遇上不少從前的同學,他們都成了我的主顧,我甚至給一位我頗有好感的老師打了折,他一口氣就買了五隻。這是我們出道以來,生意最好的一天。我時常提議再回到學校附近去,阿笨始終不樂意,後來我才知道,阿笨吃醋,他認為我念念不忘那位老師。
我成為了阿笨的女朋友,我沒有避孕,也沒有懷孕。我看鏡中的自己,漸漸長得跟母親不大一樣,我已經比照片中的母親年長,有時候,我竟會記不起她的樣子——她遇上父親的時候,是不是就是我現在這樣的一個光景?
方飽曾經被捕過一次,關進男童院去,三個月之後放出來。方飽說,他在院裏想清想楚,我們的黃金歲月有限,我們很快就會滿十八歲,十八歲之後就會給關進監裏,會有案底……我們應該將賺到的錢儲起來。我們決定了,以後每周隻可以唱一次K。我們想象著,我們將會有一個小食檔,賣魚蛋、燒賣、粟米與及所有流行的小食……報紙檔也不錯……
我們在一所快餐店裏籌算未來大計。人來人往,忽然,阿笨看著遠處發呆,我朝他的視線看過去——我看見了我的母親。
她就像我三年前的樣子,不過老了許多,就像一棵原地硬生生拔高了的樹。我隻是有些好奇,走過去想肯定一些什麼——好像說,你是不是XXX?可是,我到了她的跟前,我才發現,我忘了她的名字……
她抬起頭來發現了我,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又低頭去吃她的披薩。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很生氣,於是,我吐了一口在她的披薩上……
他們將我送到兒童法庭,一個端莊善良的女士對我說,你是大人,你要對自己做的事情負責任……
我是大人嗎?我怎麼會是大人?我的外婆是大人,我的母親父親是大人,老師校長是大人,付錢給我們賣翻版光碟的是大人,你是大人,高高在上給人家叫法官大人的才名符其實是大人……
他們歎氣,說,你有什麼話說?你說。
我有什麼話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怎麼說呢?我,今年十七歲——據說,母親生我的時候,也是十七歲……
(選自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人間少年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