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還記得那天嗎？那天沿河兩岸出現了罕見的霧凇景象！濃密高聳的樺樹林變得潔白明麗，每一棵樹都被霧氣凝華為玉樹瓊枝。遠遠望過去，群山腳下的林莽，像是用霜雪素描成的。地上的野草灌木全都包裹著毛茸茸的白色冰晶。密密麻麻的樹枝，猶如交織在一起的雪白的棉線，掩映著淺藍色的晴空。
我圍著一條桃紅色圍巾，站在滿樹的碎玉銀花下邊，為你背誦了一首詩：
走進迷霧
我去尋找
遙遠的夢境
她的倩影
優雅娉婷
飄逸玫瑰的幽香
在氤氳裏不知去向何方
我準備跋涉千山萬水
卻發現久違的霧凇
正圍繞著你
向我坦白
近在眼前的美麗
您問我這詩是誰寫的，並且流露出“難道是你”那樣的神情；真的想不起來了？對此我也驚疑，您猜猜看好嗎？
我們沿著河邊的林中小徑走了好久，不知為什麼，至今那情景仍然讓我心生莫名地柔情。河流帶著冰淩繞了幾個彎兒，在茂密的樹林裏蜿蜒流動。林中的霧氣正隨著太陽的升高微風地吹拂，已經消散得很淡。水汽輕輕飄飄地浮在河麵上，彌漫在我們周圍的霧凇熠熠生輝，那玉潔的光澤映得視野所及的景色都那麼亮麗；每向前挪動一步，我都感覺像是進入了又一個新奇的“千樹萬樹梨花開”的夢幻世界。
可在我看來，那樣的霧凇美景裏，似乎仍然隱含著什麼說不清的憂鬱，從渺茫空曠的遠方天際升起。我不由向您的身邊靠近了一些，您的手和我的手不知不覺拉在了一起。覺查出您手心裏的溫暖，我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有好長時間，我都被那種興奮地幸福感刺激著，意識裏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對您說什麼；唯有我的手包裹在您的手裏麵，產生的熱流衝擊著我。您可知道，那是平生第一次與一個大男人拉手。
我不清楚您比我大多少歲，對此，我並不在意；畢竟您和我現在都可以稱之為年輕人嘛。您看上去竟還沒有我想象的那麼老。對您心生敬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容我想想——真的不好確定。這麼說吧，在我們還從未相見的歲月裏，我就喜歡您發表的所有作品。我雖算不上是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但對您的幾部大作我還是能夠耳熟能詳的，您問我為什麼？當時我忽然發現林中飛起的一群白鴿子，我指給您看。現在給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想，喜歡就是喜歡，這還需什麼理由嗎？這幾乎與您無關，但是自從見到您，我也許會“愛屋及烏”呢！
二
不知為什麼，自從見到你，本來比較樂觀的心態，現在卻多了幾分憂思，就像藍玻璃似的湖麵，忽然扔了一顆石子進去，再也平靜不下來了。與你相會那天的情景一直縈繞在我心海裏。我們剛剛相識卻又別離，雖沒說過何時再相見，更沒有什麼特別的機會可以時常見到你，可在我看來你已經成為我渴望親近的知己。我的第六感告訴自己，你是我多年來想在茫茫人海裏尋找的那個意中人。
以前的我不拘小節，愛說愛笑，也常因此感覺自己有點傻。自從見到你，我就不那麼愛說話了，常常一個人發呆，跟丟了魂似的——我的朋友這麼說我。真的，連自己都不知胡思亂想了些什麼。你也有同感嗎？
我從來不以深入地考察來推測別人，隻以印象來評判，而你給我的感覺是朦朧的。這倒恰恰吸引了我，真心希望咱們成為好朋友。
真沒辦法，高考落榜後的失落感也時常襲擾著我，一想起來就心亂如麻，那幾乎成為陰影籠罩在我周圍，令我心情沉重，看不到生活的亮色，也對未來失去憧憬。盡管這幾天也笑，也同別人來往，卻怕跟別人說及真心話。總把心事掩藏著，拿假裝的笑臉麵對他人——很感疲憊。不那麼做行嗎？在這世上除了父母誰還會拿一個弱女子的憂悒當回事呢？
想起高考前一天的晚上，我在一個女同學家裏為明天的考試做準備，不覺到了深夜。盡管她一再挽留，我還是執意回家。路上，突然被一個男人攔截，猛地把我抱住，手摸到我懷裏。我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竟把他搡倒在地，而後拚命奔跑，直到跑回家，還生怕那個男人追趕過來。那一夜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直到天亮我都在惶恐中胡思亂想。似乎什麼都想到了，而最明確的一點在於，我這個從小到大成天泡在學業裏的女學生，終於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早已是快滿二十歲的女人了。作為一個女人，我想到將要麵對的人生……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地參加了考試，結果可想而知，多年的努力功虧一簣。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往往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高考之後，母親從未責怪過我，卻常有意回避那個沉重的話題。她是怕她的女兒想不開。我有時夜裏睡不著，聽到母親的歎息聲，暗夜的陰影就在那一刻向我壓來……
父親在外地打工，沒日沒夜地在工地上幹活，知道我沒考上大學，隻在信裏說：
沒考上不要緊，以後日子還長。隻是怕你像我一樣沒出息，受苦受累不說，什麼時候才能熬出個頭來。苦日子反正我是過慣了，可你一個丫頭孩……
看完了信，抬頭望見母親鬢角的白發又添了幾根，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都成大姑娘了，還這麼不爭氣，還讓父母為自己操心……為了她的女兒，母親到佛龕前馨香禱祝。
夜裏，我躲到樹林裏哭了好久，擦去眼淚心裏才好受點了。望著黑漆漆的夜色，我內心充滿迷茫，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也不知道未來等待著我的將會是什麼。我隻是明白父母都老了，不能總靠他們養活自己，謀求前途。我準備去打工，為了能自食其力，更為了這個本就不富裕的家。
我所說的“自己”可能也有矛盾之處，對於自我真的全都了解嗎？那也未必。正如每一個“自我”的命運都充滿了變幻莫測的玄機。
原想把我寫的第一封信，連同正寫著的這些文字一同寄給你，卻又缺乏勇氣——可能越是看重什麼，越會顧慮重重，隻好暫且不寄給你。然而，我還是忍不住通過這些信紙，偷偷與你談心。
真希望那天的霧凇再次出現，可那情景似乎一眨眼就早已恍如隔岸了。
三
Mydear，請允許我這麼稱呼你。如果不這麼寫，實在找不出別的詞比這更能表達我對你的一片癡心。對你的眷戀之情，發展得如此迅速，連自己也萬難預料。以前說過的，對自己真的也很難了解。我像一片深秋的落葉，偶然墜入情感的急流漩渦裏去了。
近幾天，在惆悵中度過的日子，冷冷清清。
在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我們再次見麵了，那是我久已盼望的啊！
我給你打電話說，有一首小詩請你幫助發表。是我寫的，題目叫《雪》：
純淨無瑕的雪
潔白晶瑩的花
多像我夢想中的愛
在我的視野裏
更在我心靈的高原
隨著自由的輕風
柔柔地飄落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詩，也拿不準是否值得發表。出門見你之前，我竟把那篇詩稿忘得一幹二淨，丟在了梳妝台上。我這會兒才弄明白，你書中的一句話，情人之間的相遇最初也許屬於偶然，但其後就是必然了。——其實人家僅僅是找一個借口，為的隻是能再次見到你。在此之前，我竟忍著劇烈的心跳，用幾乎發抖的手，撥通了打給你的電話。
我們又來到那條河邊的樹林裏。冬季的夜晚雖然很冷，我的心卻非常溫暖。西北風算不得凜冽，徐徐吹過來擾動了我的幾絲長發。空氣清新，涼涼地沁入心脾。月亮被薄薄的一層雲籠罩著，當我抬頭望向它的時候，月亮已從雲朵的遮遮掩掩裏掙脫出來，銀亮的月光灑在林子裏，白樺樹的白色枝幹，讓我再次想起霧凇。那麼多細細的白色枝條呈放射狀，向藍瑩瑩的夜空伸去。月夜林中靜謐。在其中的隻有我們兩個人。我欣賞這冬夜的林中美景，有意無意地避開你的目光。
我們踏著林中的月光樹影落葉，走著走著，好一陣子，誰也不說一句話。
真希望這一夜的月光永遠照耀著你我，我們永遠也走不出這個月夜。
不遠處的河水早已結冰，月光輕柔地鋪在上麵，讓它像一條潔白的緞帶，彎彎曲曲地在樹林深處若隱若現。
我真想撲進你懷裏，把對你的愛傾訴出來，把內心的隱憂說給你聽。可我沒有——真正的愛發自心底無聲而又默契。
在我看來，你好比是一位君王，而我也許未必是一位皇後。你的學識和文才，是我夢寐以求卻難以企及的。雖然你說，現在的好多人早已不看重那些了。可在我看來，怎麼表達那個意思呢——在好大一個花園裏，總不能隻開一種花吧？人雲亦雲，我做不到。一個人的立場總得自己做主。以前當學生的時候，我也有好多夢想，以為隻要努力學習，將來就可達成久已覬覦的願望，甚至成名成家。現在我才發現其實從起跑線就開始的拚搏固然重要，而結果往往與自己的初衷大相違背。普通人的命運大都如此。許多技能在書本上根本無法學到：比如歌唱家，天生就有適合歌唱的嗓子。政治家的記憶力和組織能力超強。作家的性格及觀察世界的獨特方式在幼小的時候，就早為日後的寫作提供了必要條件。想想自己極少天賦的才能，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像你那樣出色。人貴有自知之明，和你這位名作家相比，自卑感油然而生。但是你吸引了我，這也許來自於你的作品，你的人格魅力；不管怎麼說，我陷入了迷戀你的情感泥潭。我知道，這是每一個女孩子的宿命，早晚有一天都會為某個心上人而魂牽夢繞的。
在見到你之前的一小時，我曾細心打扮過自己，仍圍著那條桃紅色圍巾，這樣可能會給你留下一貫的印象。為了你我把早該剪短的頭發，故意保留了它的長度。我相信自己是美麗的，隻是一見到你我就有妄自菲薄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