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都

廣州人 廣州事

作者:陳彥廷

在野居三水的第一年,我第一次短暫地登陸這座夢中之城——廣州。少年時我的身邊有很多個“廣州夢”,很多人早早地便來到此地闖蕩,那時我以為大都市的繁華甚至燈紅酒綠是多麼美妙。

當我真的親見廣州,我的從前熱切的心意突然轉變了。隻覺得這是一座過於沉默的城市,沉默而近於冷漠,如鋼鐵叢林中流淌的冰水,彙流又分散。無論那是多麼喜慶的時光,人們永遠是匆匆的步伐,與毫無生氣的麵孔,就像千萬聚集同行的螻蟻在匍匐前進,除了腳下的土地,萬事於己無關。我知道,城市理應如此,多少人寄食於此,漂泊無根。這樣的人太多了,我之所見幾乎離不開這個龐大的人群。我在歎息,突然預感著未來我也會走在這個螻蟻的行列中,在無邊的喧囂裏沉默。

那天回到三水世外,我作了一篇歌行,末兩句這麼寫:唯恐人問明年計,明年漂泊徒自哀。我想很多人,哪怕在他鄉過得不那麼好,但謀食焉能不遠行、不委屈。我開始懂得我的姐姐為何不顧長輩的勸說而一定要留在陌生的異鄉,她要的生活也許正在這裏。何況有人的境況更糟呢,還有那遊蕩在城市路邊不惹人注目的浪人,他們該有著多少辛酸的故事。他們的苦與樂,唯自己能知,而終究與世界彼此沉默。

如今我將在此安身,我將能細細地感受這座城市。當我也在擁擠的地鐵隧道中孤獨地行走,當我看著列車裏那些茫然而密集的眼神,一瞬即逝地在眼前閃過,我知道我此時已成螻蟻。如置身洪流,身不由己地前進。我並不想拒絕城市的文明,隻是不願意如此生存,消亡在這沉默之中。

這座現代化的都市,就這麼日夜不息地運行著,如同一部巨大而古老的機器,已經運作了幾千年,而活力依舊。在廣州,我去過的地方不多,卻也偏愛著長洲島上的黃埔軍校。我在其間作了一回巡禮,慢慢走過每一幅校友的油畫肖像,細細讀每一段小傳,冥想良多,我的思緒回到廣州那激情燃燒的時代。如今江山變換,賢人已矣,當青春已成往事,廣州終究還是歸於沉默,哪怕富貴顯達也不願張揚了。

就如中山大學的校園之美,美得並不張揚。逸仙路通南北,又分出多少幽徑,沿途多少榕樹棕櫚,是那說不盡的綠樹紅牆。偶然飄過一個背影,一襲素白的長裙,及臀的長發,又倏忽消逝。夜來走過“國立中山大學”的牌坊,地麵是滿溢的金光。又與珠江對望,一江盡是碎彩琉璃。我哼著“左綠右紅水道寬”隨意地行走,不覺迷失在這曆史迷夢之中。樹是老的,房是老的,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陳跡。然而牌坊建築或是雕塑,無不為人熟知,不以為奇了。也許你不會為此驚歎,然而恐怕已被無聲地感染。

也許我們會在無聲之中愛上這座城市,畢竟它的一切與我們相關。也許我亦如此,但依然惶恐,不願在沉默的喧囂裏忍受孤獨。我更一遍遍地走出廣財大的東門赤沙村,在那彎彎曲曲的窄小巷子裏行走。我聽說許多師兄師姐寓居於此,不知道他們還好嗎?有時我還覺得那裏就像宮崎駿的童話世界,柴米油鹽的尋常之外,卻不知隱藏著一個怎樣新奇的世界。如果誰願意帶著幻想在此行走,也許你會在走過一段彎曲的小路後,不知為何回到了北校區,視野是陡然開闊了,而一座龐然大物就此聳立在前,恍然一個新世界。每當黃昏來臨,那裏空無一人之時,登上北校區的高樓,就像孤單的螞蟻在堆砌的硬紙箱中爬行。一直到九樓的天台上,頓覺天高地迥。李白說: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此時此地,更覺己身始終是客,正是:獨自上高樓,他鄉萬裏秋。平蕪飛白鷺,日晚一聲愁。晚來月出於東,北望一片繁華,小蠻腰日日可見,此時猶盡態極妍,變化其五彩以炫耀其斑斕多姿。往南看時,卻又一片黯淡,一片廣漠的黑暗中亮著三兩燈火。南北之間,多少人在這裏活著,在這裏歡笑哭泣,又在這裏老去。多少人曾無數次問,我將如何才能屬於這裏,這裏的回應隻有無言的微笑,繼而再埋頭苦幹。

迷茫與惶恐既已揮不去,又何必做多情的螻蟻,在這喧囂的沉默之都。

責任編輯 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