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邦博客

作者:林文欽 胡虹 周根紅

被劫持的秘密旅程

林 文 欽

“峽穀中,鷹是我的引領者”。想起博爾赫斯的這行詩時,我正在閩東山地的杯溪峽穀中孑行。

隨著光影移動,我似乎變小了,變成了一隻不起眼的甲殼蟲,緩緩地蠕動著。此時的我其實並不比小蟲高明,或更有見識。四周的陡壁令我無限自憐,身處其中,世界都小了,像個鐵罐子。用何種工具才能撬開它?

有些山是由石頭堆砌起來的,有些山本身就是一塊巨石。而我,仿若卡夫卡筆下的變形蟲,成了誤闖進石頭城堡的不速之客,覺得些許的唐突。這分明是遠古地質構造為我設置的迷局,身處其中,有什麼會比石頭更接近永恒?我的身體,如鴻毛一般輕柔,是那麼不堪一擊。我的肉身及思想,也僅是一片微不足道的紙張而已。可又能作何抗爭?置身於群山之間,我是個行動的矮子,是相對於石頭的另類。

是峽穀大方地接納了我,鬆馳了我繃緊的神經。我與峽穀狹路相逢,並體會到一種與生俱來的禮遇:群山分明是在側身為我讓道。順著峽穀往上走,自己在群山的關照下逐步長高,我喜歡這種逆向而上的感覺,畢竟越往上,越接近遼闊的天空。而山澗中的溪流呢,細細地往下流淌著,它顯然采取了與我相反的方向。它為什麼總掙紮跌撞著離開這裏?而我恰恰是從它憧憬的平地來的。難道生活永在別處?或許對於一切的事物都是如此吧。像一顆樟樹,它天生不會移動,卻也托風兒帶走種籽、落葉,傳播到遠方。因而當我不經意間邂逅一棵會開花的牛皮樹時,就應該相信:它也是有自己的夢想的,盡管為了圓夢須付諸數倍的努力。

若沒有我的到來,峽穀內沒有多大聲響。我不怕迷路,因為要通達高處的風景,隻能往這條路走。或進入或退出,隻能做出一種選擇。我的心情此時變得越清澈,目光有些恍惚已分辨不清哪裏是真實的峭壁,哪裏是缺乏光照而投射的陰影?我更似在陰影的縫隙間穿行。我自己呢,也成了影子,一個孤獨的影子在寂寂中移動。

細想,難道自己的肉身並未離開平地,在群山之間穿行的隻是我的靈魂?我不禁停下腳步,漫想著遠方的事情,而後在紙張上記錄下切身的感覺。或者,我隻是在努力地想象,置身於群山之間,如何用傾斜的肩膀,擠開籠罩的陰影,擠開虛擬的峭壁?

這兩種假設均有可能。事實上,我與一棵會開花的樹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我雖不會像樹一樣開花,但我與凡人一樣會做夢。隻能說,我的意識中,有一片群山存在,它偶爾會神秘地潛入我的夢境。且其中有一條幽深得望不到底的峽穀。那是我現在與過去時日保持聯係的秘密通道。

在峽穀中深一腳淺一腳的,偶爾踩落鬆動的石塊,發出持續的回聲。因而我喜歡在聽覺靈敏的峽穀裏大聲喊叫,喊逝去的親人名字,喊想念的人的乳名,也喊憋在心中多年的願望。“唉——嗨”,群山會替我將喊聲傳遞下去,一遍遍的,似乎比我還著急。這使我相信它是懂感情的。當我喊到自己的名字時,嚇了自己一跳。我想自己是聽到了群山沙啞的嗓音,這來自大自然的回響讓你覺得遙遠和陌生。此時我更願意相信那是群山在召喚我。我瞬間生出備受關注的滿足感,重新意識到肉身的存在。在這空曠大自然的發言席中,我既是聲音的傳播者,又是自己的受眾。

峽穀中還有著比寂靜更值得細細回味的事物。譬如那些生靈的舞蹈。蝶兒的漫天紛飛,蜜蜂的頻繁偵察,蜻蜓的不時起降……這些自然界的主人。瞧那紅斑蝶,多像個優雅的紳士呀。在窄窄的空中投射的光柱中,連塵埃也在歡樂地漂浮著,它們仿佛被放大了許多倍。難道塵埃也有生命麼,抑或隻是我的幻覺?凡是美麗的事物都是一種幻覺。可為何偏偏讓我給遇上了,而且過目不忘,而許多人卻視若無睹。看來,我隻能說,自己對大自然的每個細節都充滿了興致。

而到了夜裏,這一切都會不約而同地消逝殆盡。我的視力開始模糊,自己沉陷在比峽穀還要封閉的黑暗中,隻好抬頭仰望頂上星空,星空殘缺得剩下一小條——屬於我的這部分著實有限。

而能擁有為數不多的這幾顆星子已經足夠了。再多的話,自己也數不清,那又有何用呢?被幾顆星子所關照,證明自己還未被世界所拋棄,想起來讓人欣慰。

是誰在耳邊說:渺渺時空中,有著不可言說的秘密?驀然間,我想到了死亡。死亡與黑暗類似,在心中我祈禱死神不要把天門關得太緊,能留下一丁點的縫隙,能透露幾顆星子,意味著自己並未與星空中斷聯。相反,它暗示我應加倍珍惜。一個人從來就不能完整地擁有整個世界,無論是醒著,還是死去。難得的是在自己受局限的空間裏,不變成井底之蛙,仍能看到世界的無限和美的無極。看來,一個人對細節應該充滿興趣,以及對未知空間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