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的愛情

小說世界

作者:茂戈

作為老大的父親迎娶母親的時候,六叔還是一個流著鼻涕追在後麵討喜糖吃的光屁股孩子。我出生時,六叔僅僅七歲;等我長到九歲,居然與十六歲的六叔一般高了;十一歲時,我高出了六叔半個腦袋。

六叔是爺爺奶奶的最後一個孩子。我的父親身高一米七二,二叔身高一米七三,連作為女人的三姑,四姑和五姑也都在一米五五以上,惟獨六叔隻有一米五零。這讓六叔的身材處於一個尷尬的地步:說他是侏儒吧,他又比一般的侏儒高;說他是正常人吧,卻比正常人矮許多。為此,有人開玩笑地叫六叔為“幺巴兒娃”。“幺巴兒”是咱們山村獨創的詞語,在大家的潛意識裏,這用來形容那些明顯短、矮、小動物的。比如一頭母豬生了一群小豬,有一頭明顯比其他小豬長得短小,大家就叫那頭小豬“幺巴兒豬”。現在村裏有了六叔,這個詞又延伸了範圍,六叔是全村第一個被稱作“幺巴兒娃”的人。我到現在也沒搞明白,咱們那個小山村居然有如此創造詞語的能力。

六叔還有一個顯著特征,下嘴唇出奇的厚,整塊翻成一個卷兒,遠遠看去,像掛了一節香腸。尤其是六叔開口說話時,下嘴唇一撇一撇的,這讓六叔的麵容顯得極其不對稱。六叔因此又得了一個“撇嘴兒”的綽號。

我大學畢業並與妻子結婚時,三十二歲的六叔仍舊單身。

那時,具有超前眼光的父親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到縣城打工,短短四五年就從一個打工仔發展到一個小老板;二叔讀完高中後當了兩年村長,入了黨,一年後成為村黨支部書記,三年後又榮升為副鎮長,帶著全家搬到鎮上去了;三姑、四姑、五姑已遠嫁他鄉。而爺爺,已於三年前病逝。隻有六叔仍舊守在山區老家,守在七十多歲的奶奶身邊。

我的結婚再一次刺激到奶奶的心病。奶奶在我婚禮結束的第三天就出門走親戚去了,奶奶把所有能走的親戚都走了一遍。每見到一個親威,奶奶總會滿含熱淚動情地說,咱老六曉得前世遭了啥子孽哦,都三十多歲的人嘍,連女人是啥子都不曉得,遇到合適的就請您多費心,就當是做好事……奶奶嘴裏說的“合適”其實就隻有一個標準!是女人就行。

終於有一天,家裏來了一位姨奶。這是一位遠房的姨奶,與我家來往很少,在我的印象中,我也隻見過她兩三次。姨奶說,她是一名寡婦,丈夫得急病死去的,家裏有一五歲的兒子。寡婦長得乖(好看)得很,比撇嘴兒還小一歲,全身上下一點毛病都沒有,屁股大,能生,今後再給撇嘴兒生他三四個都沒問題……

雖是寡婦,奶奶仍舊高興極了,忙叫道,快叫來讓老六相看相看。

寡婦確實長得有幾分姿色。寡婦來的時候,咱們那個小山村都驚動了,大家紛紛聚到奶奶家,小聲而興奮地議論。奶奶更是拉著寡婦的手久久不願鬆開,之後情不自禁地老淚縱橫與她嘮家常。像寡婦已成為她的兒媳婦似的。當然,父親和二叔也回來了,臉上掛著笑忙前忙後地張羅。他倆也希望這個“幺巴兒娃”弟弟像村裏其他人那樣娶妻生子,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

寡婦來後,六叔臉上也一直帶著溢於言表的笑,忙著給來看熱鬧的村人散煙。

大家也替六叔高興,這個很含蓄地叫,幺巴兒娃,你看你的臉笑得跟一朵花兒似的。六叔沒有應話,隻是臉上的“花兒”更加燦爛了!另一個卻很露骨地叫,你看你的撇嘴兒剛好夠到她奶子,你今後吃奶一點都不費勁,安逸得很!六叔下嘴唇顫抖得厲害,“嘿嘿”地笑出兩聲。有人趁此起哄大叫道,快看快看,撇嘴兒含羞嘍……

奶奶在堂屋裏喊,老六,進來一下。奶奶這是叫六叔去屋裏相看寡婦。畢竟,六叔才是相親的主角。六叔膽小地朝屋裏望了一眼,鼓起勇氣朝堂屋走去。身後,又傳來一陣轟笑聲。

六叔和寡婦被奶奶推進堂屋裏的一間小屋,無非跟其他相親的場境一樣,加深印象,增加兩人之間的感情。如果進程快,兩人還可以談談定親或者結婚這方麵的事兒。

奶奶不顧自己七十多歲的年齡,把自己身子側彎成一張弓,將一隻耳朵湊到門口偷聽。奶奶的耳朵看似貼在門上,其實卻有著一絲縫隙。這樣的距離隻有奶奶才能拿捏得恰到好處。父親和二叔路過時,都輕輕地搖頭笑了一下,嘰咕道,都七十好幾的人了,耳朵還好使?!

終於,奶奶帶著滿足的笑容從門口撤離。看來,奶奶一定偷聽到了什麼精彩的話,興奮得邊走邊自言自語,咱撇嘴兒還是挺會說話的嘛。幾個小孩子湊上前,想聽聽奶奶偷聽到什麼精彩的話,奶奶高興地揮趕他們,小屁孩兒,湊什麼熱鬧?等你們長大了,也就知道是咋回事兒了……

你想得美,屁都沒有!突然,從裏屋傳來六叔的吼聲,把還沉浸在甜蜜遐想中的奶奶驟地打斷了。接著門被猛地一把拉開,奶奶目瞪口呆地看著六叔氣衝衝地從屋裏衝出來,嘴裏狠狠地念道,你把我當傻子騙呢!奶奶條件反射般地叫出一聲,老六!六叔沒有應她的話,仍舊氣衝衝地往堂屋外衝。

正路過門口的父親一把抓住六叔.六叔在父親的手裏掙了兩下,矮小的他沒有掙脫父親的大手。父親問,怎麼啦?這時奶奶也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六叔麵前,朝他吼道,這是咋個回事兒嘛?六叔一抬頭看見了正從裏屋走出來的寡婦,哆嗦著他的撇嘴兒,把頭扭向一邊。

寡婦也麵若冰霜,像受到不公正待遇似的,默默地去提自己的包,又去拿自己先前掛在凳子上的衣服。她這是要走呀!奶奶一下子慌了神,兩步上前緊緊抓住寡婦的手,連問道,咋了嘛?咋了嘛?剛才你們不是還談得好好的嗎?

寡婦的手沒有從奶奶手裏抽出,但臉仍舊冷冷的,說,看不出來,他還挺倔的呢?

這不叫倔!六叔朝寡婦吼道,這叫原則!

“原則”這詞從六叔的撇嘴裏吐出,很是滑稽。父親首先笑出了聲,寡婦忍不住也想笑,但最終沒有笑出聲來。隻有奶奶聽後很生氣,兩步跨到六叔麵前,朝他的腦袋就是一巴掌,吼道,我讓你給我講啥子原則?

六叔摸著腦袋,斜一眼奶奶,又瞪了一眼寡婦,嘴一撇,腦袋又扭向一邊。

二叔聞訊趕來,問,咋回事兒?父親收斂臉上的笑,也衝麵前的六叔說:說呀,到底咋個回事兒呀?父親和二叔儼然是在教訓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奶奶又朝六叔的腦袋拍了一下,恨鐵不成鋼地吼道,快說呀!

六叔這才抬起頭來,嘴撇了兩下,指著寡婦說,她問我家要一萬塊錢!

啊!六叔的話把父親和二叔以及奶奶都嚇了一跳。一萬元,這在那時咱們窮山村裏可算是相當大的一筆錢了。大家談起山外麵那個村莊一戶姓程的“萬元戶”都會眉飛色舞。

二叔忍不住朝寡婦說,你這是……

聽我把話說完好嗎?寡婦打斷二叔的話,剛才我跟他一提起這事兒他就急了,根本不聽我把話說完。

這有什麼好說的?六叔衝寡婦叫道。六叔本還有話要說,卻被奶奶怒眼一瞪給吞回肚裏去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寡婦。寡婦說,老姨也告訴你們了,我家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那是人家的。人家說了,我再嫁可以,但是兒子不能帶走,由他大伯收養,而且還得一次性付給撫養費一萬元。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不公平,但……我也沒辦法呀!

不知什麼時候,奶奶的眼裏有了淚花。她眼淚汪汪地看著寡婦,說,娃呀,你要這麼多錢,今後你跟老六怎麼過呀?

寡婦走上前來,拉著奶奶的手,說,阿婆,其實你想想,如果我帶著兒子嫁過來,他現在才五歲,咱們得養到十八歲,要供他吃喝,供他上學,這中間要花多少錢?等他長大了,還得給他娶媳婦,這又得花多少錢?你看,這可不是一兩萬就算得下來的。撇開這些不說,我跟老六結婚後,您老肯定希望我們能生個兒子是不?我要再帶個兒子來,總歸別扭……

奶奶仍舊眼淚汪汪,能不能少要點。

寡婦輕輕而堅定地搖搖頭,這不是我說了算的,是他大伯往死了說的。我是真心到這裏來相親的,我不看他長……長得這樣,隻看他心好,今後能與我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這樣吧,你們娶媳婦是要給彩禮錢的,隻要付了我兒子的這筆撫養費,彩禮錢一分不收。

要錢沒有,我就賤命一條!六叔再次叫了起來。剛叫完,腦袋上又被奶奶拍了一巴掌,吼道,把你的撇嘴兒給我閉上!

寡婦又冷若冰霜,做出要走的樣子,奶奶忙伸手拉住她。接著,奶奶側轉身,對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姨奶說,他老姨,你和她到外麵去轉轉,我跟咱三個兒子商量商量。

屋裏隻剩下奶奶、父親、二叔和六叔,氣氛突然變得有些異常。無疑,這是一次臨時的家庭會議。上一次家庭會議還是爺爺在時開過。奶奶雖然為奶奶,是父親、二叔和六叔的親生母親,但在家裏一直聽命於爺爺。即使家庭會議,奶奶也隻是列席,很少發言。這一次倉促上陣,奶奶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終於,奶奶雙手一攤,說,眼下的情況你們……你們說說咋辦吧?

這還能咋辦?直接打發她走!六叔搶先說道,她就是來騙錢的!

我沒問你!奶奶衝六叔吼道。

二叔的嘴巴張了張,發了言,老六說得沒錯,我聽說現在社會上就有這種騙婚的,把錢騙到手後就跑了。

奶奶輕輕地點點頭,接著又輕輕地搖了搖,說,這是他老姨做媒,應該不會騙我們的吧。

還是父親猜透了奶奶的心思,說,這些年我在縣城混,也存了一些錢,可以給老六。

奶奶眼睛一亮,說道,對嘛,你們都是親兄弟,就應該互相幫助。說到這裏奶奶眼裏又泛動起淚花,你們爸走的時候,還念念不忘老六的婚事兒,他說他這輩子沒給老六結婚,他死不瞑目呀……

哎呀,說這些事兒幹啥子嘛!二叔有些煩躁地插話,如果那人是真心嫁給老六的,別說一萬,就是兩萬,我跟大哥都會想辦法湊上的。現在關鍵的一點是,那人是不是來騙錢的?別到時候人財兩空,咱們找誰哭去?

奶奶瞥了二叔一眼,不滿地嘰咕道,盡把人往壞了想。

姨奶和寡婦回來了,奶奶忙把姨奶讓進屋。奶奶還沒開口,姨奶搶先說道,哎呀,你看這事兒!我真沒想到她會要這麼多的錢,來之前她一句也沒跟我提起過。剛才我也跟她談了,她說她確實沒有辦法。你看這事兒,哎呀,真是對不起嘍……

姨奶的一聲“對不起”讓奶奶很不好意思,忙說道,他老姨你看你說的是啥子話喲。一邊說著一邊往姨奶懷裏塞喜糖。

剛才我倆出去的時候好好地擺談了一下,其實我覺得她說得也有一定道理,這件媒事兒,你看……姨奶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拿眼睛去看奶奶,奶奶勉強迎合地笑了一下,也沒有表態。畢竟,一萬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

奶奶吐出一口氣,下定決心地問,那人可靠不?

姨奶一聽,眼睛立即睜得老大,哎呀,我這輩子也做了幾個媒,從來不幹那些……

不是那個意思。奶奶忙打斷姨奶的話,我還不相信你老姨……

正在這時,父親推開門探進腦袋,滿臉著急地對奶奶說,媽,你出來一下。

奶奶莫名其妙地走到門外,父親壓低聲音對奶奶說,老六要跑。

什麼?奶奶忍不住尖著嗓子大叫一聲。父親忙碰了碰奶奶,說,小聲點!他沒有跑掉,被我發現又抓回來了。奶奶恨鐵不成鋼地壓低聲音問,人呢?父親說,我讓老二看著呢。

六叔在奶奶開完家庭會議之後就準備出逃了,六叔欲用他的出逃來反對這門親事。如果六叔當時身上有錢而不去向父親借錢,他也許就出逃成功了。

六叔向父親借錢時,父親問,你要錢幹什麼?六叔撒謊說,我身上沒有煙了,到下麵的商店去買兩包煙。父親想也沒想就給了他二十塊錢。六叔拿著二十塊錢,又說,幹脆買一條吧,這比買零的劃算。父親也沒有多想,又給了六叔四十。

六叔拿著錢就出門了,他原計劃到山下坐上五塊錢的車到縣城,然後再憑著剩下的五十多塊錢在城裏立足打拚,實在混不下去了,我父親不還在縣城麼,到時再去找我父親。

六叔拿著錢走了兩三分鍾,父親的頭腦裏突然間劃過一個信號:家裏不還有兩條煙麼?怎麼又要去買?聯想到六叔之前的種種表現,父親一個激靈,立即向六叔出逃的方向追了過去。

不一會兒,父親就趕上了六叔。父親在後麵喊:老六,你給我站住!

六叔一回頭,看見父親著急地向他趕來,立即心虛地撒開腳丫子朝前飛奔。父親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迅即追了上去。

短腿短腳的六叔自然跑不過父親,六叔被父親捉了回來。

奶奶見到六叔的時候,六叔正沮喪地蹲在偏房角落。見到奶奶來,雙手習慣性地抱著頭,奶奶的手舉到半空中,又停住了。奶奶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手鬆了下來,接著,眼淚不可控製地順著蒼老的雙頰往下流。

父親和二叔一看慌了神。父親忙上前將奶奶摟在懷裏,拍著後背安慰她說,我看出來了,那人不嫌棄老六,不就是一萬塊錢嗎?剛才我跟老二商量了,我有七千的存款,老二有三千,這不就解決了嗎?今天應該高興。老六也快要娶媳婦了……二叔則上前拍了一下六叔的肩膀,說,還不快跟媽道歉。

六叔猛地站起身來,像下定最後的決心,說,媽,今天這門親事兒,我完全遵照你的意思。那一萬塊錢,我今後慢慢賺來還給兩位哥哥。

為防止寡婦騙錢,奶奶和父親、二叔、六叔與寡婦婆家大伯進行了談判,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婚前先給六千元作為定金。等結婚入了洞房,再給最後的四千。

六叔與寡婦是先按照山裏農村結婚那樣舉行了壩壩宴的。在山村人的約定俗成裏,六叔算是結婚了!但六叔與寡婦並沒有扯結婚證。作為協議,寡婦婆家大伯將寡婦的身份證以及戶口本押著,等收到最後的四千元後再寄給寡婦,這樣她和六叔才能去扯證結婚。

結婚後的第二天,寡婦就催促六叔把剩下的四千元給她以前的婆家大伯寄過去。這引起了六叔的警惕,六叔說,他和寡婦一起帶著錢到大伯家換取身份證戶口本。

可是,就在六叔和寡婦商定去大伯家日子的頭一天下午,寡婦突然不見了,六叔沿著公路追了很長一段路也沒有找到她。寡婦像突然從人間消失了一般。

奶奶拖著瘦弱的身子找到媒人姨奶,姨奶一見她就哭開了,說她也是受害者,給她介紹認識寡婦的人也不見了蹤影。她之前並不認識寡婦一家,更沒想到他們是來騙錢的。姨奶還哭著說,她是看六叔三十啷當的人還沒結婚,也替他著急,這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介紹了寡婦。她也是好心辦了壞事……

奶奶唉聲歎氣地回到家,六叔一邊安慰奶奶一邊給她打了兩個荷包蛋。奶奶沒有心思吃,依然唉聲歎氣,六叔裂開他的撇嘴兒,說,天要下雨,婆娘要跑,隨她去吧。

奶奶“撲哧”一聲笑了。之後,淚流滿麵。

不知不覺中,又過去四年的時間,六叔依然單身。

父親在縣城生意越做越大,這短短的四年裏,他居然賺了十多萬。父親又向朋友借了一些錢,在縣城買下一個門麵,結束了這些年靠租鋪子做生意的日子,當上了真正的老板。二叔則官運亨通,從副鎮長提升為縣稅務局綜合科科長。父親和二叔都想把奶奶接到縣城生活,固執的奶奶卻不願離開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山區老家。六叔始終守在奶奶身邊。

這年年初,山村發生了一件大事兒:瘸腿的金三娃居然結婚了!

金三娃比六叔小一歲,小時得小兒麻痹症,家裏花了很多錢才把他從死神懷裏奪了回來,但從此瘸腿。瘸腿的金三娃與“幺巴兒娃”六叔三十多年來一直單身,村裏人也見怪不怪。哪裏知道,金三娃前年去了縣城,掙了不少的錢。手裏有錢,就有女人願意跟著他。這不,他從縣城帶回一個女人扯證結婚了。

金三娃的婚禮辦得很風光,他不僅邀請全村人,還把兩個鄰村也邀請了,足足辦了四十桌酒席,熱鬧了整整三天三夜。

自然,奶奶和六叔也在金三娃的邀請之列。奶奶隻去了一天就說啥再也不去了,回到家絮絮叨叨地向六叔說,你看人家金三娃都結婚了,你好歹還是一個健全的人呀!奶奶說來說去,就反複說著這麼兩句話。六叔聽著心煩,在金三娃的婚禮上大碗喝酒,大醉了兩天兩夜。

六叔酒醒後,奶奶正坐在床邊。見到奶奶越來越蒼老的身影,想到奶奶快八十歲的年齡還為他的婚事兒操心,六叔的鼻子一酸,兩行眼淚禁不住往下掉。奶奶看見了,伸手去擦拭流在六叔臉上的淚水。六叔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說,我都三十六七的人了。奶奶說,隻要你還沒有成家立戶,在媽眼裏就是一個孩子。

老六呀,這兩天我想了很多。奶奶說,那金三娃之所以能找到老婆,那是因為他去外麵闖。外麵的世界很大,什麼人都有。而你卻成天守在這個窮山村,見不了世麵。再這樣下去,恐怕要打一輩子光棍喲……

媽,我就在家守著你。六叔聽明白了奶奶的話,你看兩位哥哥都不在家,你年歲也這麼大了,總得有一個人守著你呀!

奶奶欣慰地看著六叔,你不用擔心我,我的身子骨還硬朗著呢,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要是閑得慌,就去你三姐四姐和五姐家,住上一兩個月……

六叔固執地說,你老了,怎麼能到處走呢?再說了,哪有在自家住著舒心!

奶奶生氣了,我說你撇嘴兒這麼大的人了,咋還不聽話呢?

奶奶的老淚驟地流了下來,嘴裏喃喃地念叨,老頭子呀,你咋死這麼早?丟下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婆有什麼用?連金三娃都結婚了,老六好手好腳的,卻沒有女人願意跟他!老頭子呀,你給我指條明路……

六叔忙上前想將奶奶擁在懷裏,奶奶卻一把推開他,哭訴道,我知道你孝順。但你要是到外麵像金三娃一樣帶個女人回來,那就是對我最大的孝順了,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六叔不知什麼時候淚流滿麵,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哽咽著說,媽,我這就準備到縣城去。

按照奶奶的意願,六叔到縣城去找父親和二叔,父親在縣城混成一個老板,二叔在縣城當官,六叔到了縣城至少應該比金三娃混得好,自然也能很快帶個女人回來。然而,命運真的會捉弄人。命運從六叔坐車前往縣城的路上就開始捉弄他了。

從家到縣城有三十多裏路。那天豔陽高照,車內很是悶熱,大家坐在車裏昏昏欲睡。

半路上,車停了,這是車在搭路邊客,接著有人上車。突然,閉著眼坐在車尾的六叔感到一股香氣撲麵而來,這是女人的香。六叔條件反射般睜開眼睛,隻見剛才還空著的側座上坐著一位豔麗的姑娘。姑娘香汗淋淋地坐在座位上,一手將胸前的一個扣子解開,一手用手帕扇著風……

姑娘發覺六叔在看他,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腦袋轉向車窗。六叔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準備閉上眼睛繼續睡覺。可是,女人的體香總是不經意地不可遏製地飄進他的鼻孔,六叔隻得悄悄地張開一條眼縫去偷瞄,盡管隻能偷瞄到她的半個側身。

六叔再次用一條眼縫去偷瞄姑娘時,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隻見後排那個男人貓著腰拿著一個夾子悄悄地伸進姑娘的口袋。

沒有絲毫多想,六叔一聲暴喝,抓小偷!正在作案的小偷聽見六叔的吼叫聲,手一哆嗦,夾子滑落在地,同時,姑娘口袋裏的錢也掉落在地。

同車人聽到六叔的吼聲也齊刷刷地朝這邊看,大家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但大多數人又立即將目光移開了,生怕惹火燒身似的。

眼看一筆錢就要到手,卻被六叔生生給破壞了,小偷兩眼噴火地盯著六叔。姑娘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錢,小偷腳一伸將錢踩在腳下,又將目光狠狠地盯著姑娘,姑娘嚇得一個哆嗦,忙將手縮了回去。

你要咋子?!小偷的張狂激怒了六叔,六叔猛地站起身來朝小偷怒吼道,又忙向車裏的人們號召,抓小偷!大家快抓小偷!

六叔的吼聲刺激了小偷,小偷逼向六叔。小偷雖然瘦,但很幹練,足足高出六叔一個腦袋。小偷一把抓住六叔衣領,六叔就感覺自己身子輕飄飄的,脖子被緊緊勒住了……正在這關鍵時刻,小偷的腦袋上猛地被一隻高跟鞋砸了個結結實實。是姑娘砸的。姑娘一定想到六叔是為了她而正處在危險境界,急中生智脫下高跟鞋砸向小偷。

高跟鞋砸痛了小偷,小偷惱火地扔下六叔,轉身一巴掌朝姑娘扇去,姑娘手一擋,小偷的巴掌扇在她的手臂上。

這時,六叔不知哪來的勇氣,雙腳猛地躍上座位,跳起來狠狠地撲向小偷,用手肘猛擊小偷後腦袋,嘴裏叫道,你他媽的居然打女人!老子叫你打女人!小偷被擊打得差點趴在地上。

司機猛地踩了刹車,提起一把鉗子朝後麵走來,嘴裏叫道,敢到老子車上偷錢,你他媽的不想活了!

六叔一見司機過來,膽也壯了,他再次朝大家號召,打小偷!打他狗日的!也許六叔和司機的行為感染了大家,大家紛紛站起身來,叫道:打!打他!

小偷已成過街老鼠,見勢不妙,敏捷地翻過車窗,逃走了。

接下來的時間,姑娘主動坐到六叔身邊,與他有說有笑。下車時,姑娘還伸出纖纖玉手握住六叔粗糙的手,說,我叫小花。

連六叔自己也沒有想到,十天後,六叔還會再次遇見小花。

六叔來到縣城後在我父親的店裏打工。父親雖說是一個老板,但隻是一個做建材銷售的小商業主,已經雇了兩人。再說,做建材銷售注重的是人脈資源,講究的是市場。六叔的到來對父親沒有絲毫的幫助,甚至多餘。父親就讓六叔幫忙看看店鋪,看店鋪的六叔卻不滿足。

一天,六叔終於在晚飯時向我父母張開了嘴,你們打算一個月給我多少工資。父親猛地抬起頭,他以為收留了六叔,給他飯吃,這就是對他的恩德了,怎麼還要工資呢?母親也愣愣地看著六叔。六叔說,大哥,要不在工地上給我找一份工吧?父親敷衍地點了點頭,心裏嘰咕道,就你?哼!吃過晚飯,母親沒有讓六叔洗碗—六叔來到我家後,碗一直是六叔洗。母親以此來表達自己內心的不滿。

六叔的心情很是低落,甚至沮喪。他走向了街頭,漫無目的地逛。

縣城街道閃爍著眩目的霓虹燈。已漸漸喜歡上縣城的六叔卻猛地一陣心酸,這麼大個縣城,卻沒有他的立足之處!這是別人的縣城……想到這裏,六叔又想到獨自在家的奶奶,眼淚止不住在眼眶裏打轉。

突然,六叔的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一回頭,六叔看見兩片塗得妖豔而性感的小嘴兒,接著一股讓六叔說不出來的香味毫無遮擋地灌入他的鼻孔。不知咋的,六叔驟然間感覺全身的血液一古腦兒地往腦袋裏灌,渾身燥熱起來……

小嘴兒一張一合,哎呀,原來真是你呀!

六叔定了定神,這才看到女人的臉。女人化了妝,妝化得很漂亮,也很濃。六叔不聽使喚的腦袋仍舊短路一般卡在那裏,茫然地看著她。

我呀,是我呀!那兩片妖豔而性感的小嘴兒再次張合,很熟悉又很陌生。六叔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閃爍著,像天上的星星……六叔不聽使喚的腦袋突然開了智門一般,驚喜地脫口而出,哎呀,你是小花!

對嘛,就是我!小花在六叔的肩膀上興奮地拍了一下,六叔很不自然地後退了一小步。

你不是來城裏打工嗎?小花說,找到工作沒有?六叔輕輕地搖搖頭。小花驚喜地說,哎呀,我那邊正好有個工作,不知你願不願意?

真是瞌睡來了遇到枕頭,六叔驚喜地上前一步問,什麼工作?

小花的眼睛閃了兩下,這才從那兩片嬌豔而性感的嘴唇裏吐出兩個字,保安。

保安?六叔的眼睛猛地失去了光彩,他有自知之明,以他的條件怎麼可能會當保安?小花像知道他的心事兒似地笑了,六叔感覺她的笑像一片溫暖的春光沐浴著他。小花說,還記得你在車上抓小偷的事兒嗎?你那麼勇敢,你當保安是完全合格的。

六叔被小花說得眼前一亮,他的撇嘴兒動了動,六叔本想說,光你知道有什麼用呢?別人不會這樣想呀!這時小花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急切地說,哎呀,要遲到了!明天下午一點半,你在這裏等我,我帶你去。邊說邊攔住路邊一輛人力三輪車,揚長而去。

那一晚,六叔一夜未眠,他一會兒為再次見到小花而興奮不已,一會兒為即將找到一份工作而忐忑不安,他一會兒又憧憬著與小花一起工作而激動萬分……

早早地吃過午飯,還不到一點,六叔就來到昨晚與小花碰麵的地方。可到兩點半,仍舊不見小花的身影,六叔的心非常失落,他幹脆坐在路邊,眼睛無神地看著車來車往。三點半了,六叔極其失望地站起身來準備往回返。出來時六叔沒有告訴我父親,說不定父親正到處找他呢。剛一轉身,六叔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看見了小花正著急地奔來,一輛三輪車差點撞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