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
長篇小說
作者:魯引弓
一、如訴
馮安寧拿著長笛,從琴房裏出來,他走在愛音樂團大樓狹長的走廊裏,聽見了一縷竹笛聲,它正從民樂隊的排練房傳過來。
絲絲縷縷,聲息特別,仿佛晨光穿越天邊的雲層,纖弱,但明晰,有著憂愁的光影,它頑強地從虛掩的門,從走廊那頭,從上午十點穿窗而入的街道市聲中,飄過來。
安寧聽到了它。他收住了走向交響樂隊一號排練廳的腳步,他在走廊拐角窗邊站住了,心裏有隱約的不適,但耳朵好似不聽心的使喚,在分辨這些音符,像沉入深水的魚一樣深深地吸納。
很顯然,許多人也聽見了它。民樂隊隊長、笛子首席鍾海潮正從樓梯口上來,在這縷笛音中,他的步子越來越慢,從安寧這邊望過去,他仿佛躡手躡腳在捕捉一隻蜻蜓。揚琴女孩蔚藍拎著一隻小包,在資料室門前向安寧招手,但那飄浮而來的笛音讓她扭過頭去,舉到胸前的手呆在了空中。愛音團長張新星正從辦公室出來,準備去文化廳開會,原本他可能想對迎麵緩緩過來的鍾海潮打個招呼,但那片如訴的笛音是那麼突兀,像有粘力的膠水,在空中流淌,令他的表情刹那凝固,仿佛迷失。
那纖弱的聲音,有奇怪的穿透力。後來在一號排練廳,兩位小提琴手王建與李滿滿在嘀咕:越吹越好了,誰都知道他吹得最好。
站在後排的安寧清清楚楚聽到了這句議論。很奇怪,別人隻是耳語,但他卻聽見了。
這上午的排練,安寧老是走神。他發現自己的耳朵總是在留意門外,留意民樂室那邊是否有笛音過來。他麵前浮動的是那張年輕的臉,清秀,靦腆,嘴邊橫笛時總是微微閉眼,皺起眉頭,像隱忍著正在升上來的睡意。林安靜,愛音樂團民樂隊的笛子演奏者。
安寧感覺著自己心裏的不適,他知道這不安的因由,與這個叫“林安靜”的人有關。但安寧分辨不清此刻這不安裏麵具體有哪些成色。
安寧看見周圍的樂手們都停了下來,轉臉看著自己。指揮老何的手指點著自己。又走神了,安寧向老何抱歉地笑了笑。
安寧最初的名字叫林安寧。後來去掉了父親林姓,改隨母親姓馮,馮安寧。
馮安寧與林安靜,是愛音樂團的兩位樂手,分使長笛與竹笛,當他們從樂譜上抬起頭看著你時,你會發現他們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深邃眼睛,和那種洞悉人的眼神。兩位樂手,雖然一位硬朗中帶著一些酷感,另一位清秀略有萌態,但悅人容貌中的相似之處,是一目了然的。
他們是相鄰兩根藤上的瓜,還是相近胚芽的果?
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其中難言的尷尬。
其實,盡管林安寧從2歲起就改名“馮安寧”,也無法擺脫命運中與“林氏”遙相對應的處境,甚至母親還給他起了個小名叫“賽林”。
在安寧童年的記憶裏,每當母親馮怡說起父親林重道,總是言簡意賅:“他不要我們了。”
父親林重道、母親馮怡原本是一家縣城中學的音樂老師,在安寧也就是林安寧2歲那年,父親林重道去省城教育學院進修,因擅長吹笛,進修期間他代表教育學院參加了省裏的文藝表演,結識了一個高幹的女兒,就此再也沒回到縣城那個家去,他留在了省城,有了新家,並又有了個兒子叫安靜,林安靜。
對於安寧來說,父親的臉,就像自己那個消散於歲月的姓氏“林”一樣,在記憶裏是模糊的。安寧懂事以後,就很少向母親討要父親,因為他知道這會讓母親心情不好。
他還漸漸懂了母親叫喚自己的小名“賽林”,這裏麵包含著多大的期待。
母親不僅叫喚兒子小名“賽林”,還把所有的力氣付之於賽“林”的行動中。她省吃儉用,無論刮風下雨,都送兒子去參加各種培訓,那個小縣城沒有優質音樂教育源,於是從小學二年級起,她就利用雙休日帶他來回上海。在日複一日的奔波訓練中,他的對手清晰地定位在那張模糊的臉所代表的一切,他為此失去的一切。他記得小時候每逢他吹練得腮幫子酸痛,母親總是摟著他安慰:我們隻能靠自己爭氣。
當兒子安寧像她期望的那樣呈現了音樂天賦之後,她為他選擇了長笛。她知道遺傳的不可抗拒,所以她知道吹奏將是他的長項,她還知道老師其實希望他學笛子,但她說,長笛比笛子洋氣,國際化。
後來的路,一直艱辛,音樂學院附中、中央音樂學院、美國音樂學院……他們就像這個年代所有艱辛的母子,其間的曆程與“快樂男生”“中國好聲音”等等海選節目中類似的催淚故事沒有什麼不同。勵誌的後麵是磨礪。
隻是磨礪太多了,得到的歡樂就會打折扣。安寧知道自己不是個快樂的人,心底裏從小就沒有這樣的質地,但沒人知道這一點。他在眾人麵前是那麼陽光,懂事,他能像演出一樣隨時做到這一點,這也是因為生存的磨礪。
兩年前,安寧從美國留學回來,看到母親瘦得像個紙片,家裏徒有四壁,他是那麼心痛,為了自己的這點學業,母親花盡了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安寧沒選擇在北京、上海發展,而是回來參加了省城愛音樂團的招考。他覺得不能再讓自己遠離母親了。
他順利地進入了愛音樂團的交響樂隊,並成為骨幹,因為乖巧,以及善於和人溝通,他還成了團支部書記,團長助理。
生活在經曆勤勉後,終於露出了平坦的間隙,但它也沒讓苦小孩有太多的愉悅。因為愛音樂團中有一個吹笛子的民樂手,他叫林安靜。
事實上,在安寧小時候,他就知道有這麼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有一年奶奶去世,父親回老家奔喪,安寧在葬禮上看到了這個叫林安靜的小男孩,是大城市小學生的模樣。
他記住這個名字,還因為那些年在報紙上常出現“林安靜”三個字。因為“林安靜”是省城少年宮樂隊的笛手,經常代表全省小學生參加各種外事活動,報紙將他描述成了一個“神童”。
母親馮怡對此不屑一顧。安寧有一次聽見她在對外婆議論:你要知道,那個媽是教育廳的副廳長,會包裝罷了,這也是他們大城市的優勢,而我們靠自己爭氣。
海歸安寧考入愛音樂團的交響樂隊時,安靜已在樂團的民樂隊裏待了三年,安靜畢業於本地的一所音樂學校。長大後的安靜,早不見了當年照片上那個陽光小男孩的一點影子。現在的他靦腆、安靜、寡言,像逍遙於空中的一朵閑雲,與人相處恬淡如水,仿佛隨時準備淡出周圍的視線。
安寧覺得他是溫室裏的花。
就像田徑場上賽跑一樣,安寧瞥一眼過去,就知道自己能跑贏他。
安寧想跑贏他。他知道嗎?
無論安靜知道與否,他倆都知曉彼此的由來。所以像有一片雨霧飄浮在兩人之間,他們能感受到彼此心照不宣的尷尬。在這樣的心態下,保持距離是天性,也是為了避免一不留神可能帶來的受傷。在樂團的宿舍樓裏,安靜在二樓,安寧住在三樓。他們從不串門。又好在一個是西洋樂、一個是民樂,交集的時間較少,偶爾在樓梯上相遇時,點一下頭,擦肩過去,就像兩個尋常的同事。
安寧記得,自己來到愛音後不久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這個弟弟曾來敲自己宿舍的門。窗外正在下雨,空氣中是梅雨時季的潮氣,安靜的身後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儒雅男人,線條清晰的臉龐,讓人分辨不清他的年紀,可能五十多,也可能六十。安寧一眼認出他是林重道。多年不見,如今父子相逢,沒有書上描寫的那種戲劇化情感,而是淡淡若水,安寧讓他倆坐在自己的床沿。宿舍裏沒有多餘的杯子,所以接下來的時間裏他一直在想要不要用自己的杯子給他泡杯茶。這個父親看著自己,樂嗬嗬地笑著,眼睛微眯起來,這一刻讓眼神裏什麼都沒有,那笑容掩飾拘謹遮擋滄桑,看得出他想用安然的笑消解生疏和無法言喻的一切,他寒暄、問詢這些年安寧的求學情況,然後他指了一下安靜,對安寧說“也好,也好,在一起工作,有個照應”。這讓安寧心裏有遏製不住的譏笑。照應?是啊,這些年怎麼沒見你來照應?在林重道來之前,安寧其實對他無感,畢竟這人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已離開,愛與怨無法具象。而現在當父親跨進這個門,那麼笑嗬嗬的樣子,安寧發現自己的情緒還是古怪地湧上來,後來他分析,這多半是因為母親的艱難和自己自小對離異家庭的自卑,如今,對於自己來說,它們好像有了具體的對應。
人就是這麼怪,可以疏遠,但不可以觸動。
在林重道說話的時候,安靜恬靜地看著他們,後來他從桌邊拿過一本書,索爾·貝婁的《更多的人死於心碎》,翻看起來,他仿佛與窗外的雨聲一起沉浸在這下午局促的時光裏。父親喊他走了,他才醒悟過來。安寧說你拿回去看好了。他笑笑,把書擺在桌邊。他們就告辭了。安寧關上門,吐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睡覺時,安寧發現被子裏被塞了一個信封,裏麵是1萬元錢。
安寧把錢存入了銀行,他沒想好,要還是不要。或者說,什麼時候、怎麼樣還回去。
安寧估計信封是弟弟安靜放進去的。但那天他們離去的時候,安寧可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事。當時他站在窗邊,透過雨簾看見安靜和父親出現在樓下,他們坐進了停在路邊的那輛銀色奔馳,安靜開車,車子消失在彌天的雨中。這車是安靜的,他平時就開著它進出樂團,雖說他在這樓裏有宿舍,但隻是偶爾住住,更多的時候,排練一結束,他就開車回家,絕塵而去。
安寧不知道他們的那個家在這城市的哪裏。今天他們來訪也沒說請他去家裏玩。玻璃窗上雨水縱橫,安寧感覺心裏也在升起潮濕的雨霧。這是怎麼了?其實他以前壓根沒在意這個,或者說以前與父親有關的一切隻是個空洞的概念。現在怎麼了?他對著潮濕的虛空說,沒什麼了不起。
沒什麼了不起。可以理解這樣的心態,就像理解梅雨季節不知所起的一陣陣疾雨。對所有從底層向上生長的草根來說,很多時候他們需要一個可以傲視他人的視點,以此克製自己隨時湧上來的虛弱和自卑。
事實上,相對於安靜的學曆,無論是安寧還是母親馮怡,都有優越感。因為它符合有關爭氣的一切定義。
至於兩兄弟在團裏的位置,這一年來安寧以自己的進取同樣證明了這點。這座城市與時下中國眾多城市一樣,目前的市場熱點與政府文化扶持重點,不是民樂,而是作為高雅藝術的交響樂,這就連帶到兩類樂手在團裏是身處主流還是邊緣的問題。更何況,安寧本人,屬於全球招聘的人才,懂事,會交流,在領導麵前能消化自己的情緒,更關鍵的是自己想要,因而讓人覺得好用,於是一年下來,他就成了愛音的團支書,青年小樂隊的隊長。
而安靜,則像他嘴邊笛子飛出的悠閑樂音,從小生長於萬事不操心的環境,母親是高幹子弟,教育廳的領導,父親先在教研室工作,後來去了省人事廳,做到了副廳長。從小受寵的安靜,確實是溫室裏的花朵,散淡,溫順,被動,習慣被人安排妥帖,因為父母親的關係,整個青少年時代,麵對的都是別人客氣的臉色。
但也正因為此,普遍性客氣背後,往往是對其本人的無視。尤其是在他父母退休以後。
安寧告訴自己,現在不需要像剛進團時那樣忐忑了,因為跑贏他了。
但每當安靜橫笛吹起《水月》《林語》,樂音隨風而過時,安寧心裏總會咯噔一下。因為那些音符像彌漫的雨霧,哪怕輕弱,但氣息滲透到麵前,仿佛在對你言語,或者寡歡,或者今天有些許快樂。
這樣的感受,近些日子好像越來越強烈了。
二、亂音
安靜坐在民樂室的盡頭,他在吹《水月》。
那些起伏的音符就像一隻隻蜜蜂,從笛孔裏起飛,撲閃著,構成了一片水光裏的月色。而在安靜自己的感覺裏,它們漸漸在頭頂上空簇擁成了一對巨大的翅膀,緩緩合攏,讓自己埋首其間,像一隻鴕鳥。
是的,就像一隻鴕鳥。在這樓裏,他越來越像一隻把頭埋進翅膀裏的鴕鳥,用自己的那片音符逍然於樂隊日益擁擠的空間,和周圍那些心急匆匆的身影,以及每逢重要演出前與節目安排、舞台中央那盞燈究竟照耀在誰的頭頂有關的一切。那些煩心的、需要去折騰的一切。
每天也隻有當他坐在這裏,吹起笛子,他才感到安寧。逍遙其中,雖說不上物我兩忘,但多少讓自己定神了。
今天,他的笛聲裏蕩漾著晶瑩剔透的明亮質地。那抹亮色一直在走廊上、在聞者的耳朵裏跳動。
他在吹的這首《水月》,是導師伊方所作。“清越笛王”伊方去世於三年前,留下的眾多作品中唯《水月》難度最大,意境玄幻。安靜已練多時,最近反複打磨,是為了參加下月在國家大劇院的演出。
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更難得的是它作為民樂花絮,將穿插在愛音的北京交響音樂會首秀中。
愛音樂團的交響樂隊此番晉京演出,是當地建設“文化大省”提交的一張成績單,也是為接下來的全國巡演造勢。原本在交響音樂會的曲目中沒有民樂安排,但後來經民樂隊長鍾海潮的反複爭取,終於將兩首民樂曲混搭進去。
鍾海潮對團長張新星說,民樂隊沒有這樣的機會,但民樂小夥伴們也需要激勵,交響樂需要提振,但不能眼瞅著民樂蕭條下去。
鍾海潮搞得定愛音團長張新星,除了理由悲情,還因為兩位的父親是部隊文工團的戰友,他們從小就生活在同一個部隊大院。
穿插進交響音樂會的兩首民樂,分別是《飛雁》和《南方物語》。《飛雁》中有大段笛子獨奏,而《南方物語》則采用了民樂交響化的方式,由鍾海潮編配,其中有一節伊方的笛曲《水月》,那是鍾潮海留給導師的留念。
民樂隊長鍾海潮和安靜是同門師兄弟,已人到中年,比安靜年長12歲,身材健碩,板刷頭,笑容可掬,在民樂隊有點老大情結,愛為小兄弟們張羅。這次赴北京演出,《飛雁》由他獨奏,而《南方物語》中的笛曲《水月》由安靜擔綱。
安靜雖是一隻鴕鳥,但能搭交響樂隊的車去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並且笛子獨奏《水月》部分,這也令他高興。
這些天他反複吹練這首《水月》,音符在春天潮濕的空氣中滲透,深深淺淺,陰晴圓缺,像是在用一支細細的狼毫在宣紙上勾勒筆墨,寫意,衝淡,但彌漫力強勁,他吹啊吹啊,吹得人心裏醉了,碎了。
鍾海潮推開了團長張新星的辦公室,說,民樂這一塊我磨合好了,但放在整台音樂會看,好像不太順,長了,節奏拖了。
張新星一下子不明白他在說啥。
鍾海潮看著這個童年時代起就混在一起的兄弟支棱著耳朵,有些迷糊的樣子,就感覺是走廊那頭的笛聲正從門縫裏飄進來,飄進了這對耳朵所以他才心不在焉。那個小林吹奏的方法是有些怪,長聲息是從哪個位置上來的?
於是,鍾海潮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像是揮走飄浮的雜音。他對團長說,這混搭有點問題,尤其是《南方物語》放在下半場開場,與整個氛圍不太搭調。
張新星這才明白他是在說整台交響音樂會的曲目安排,就笑道,這不是你自己說的需要上這兩個曲目嗎?
鍾海潮笑著搖頭,解釋自己是有私心想讓民樂隊多一點亮相的時間,但這也得服從大局的效果。他說,排下來,發現不搭,真的不太搭調,要不還是壓縮一下咱的民樂曲吧,短一點,就不影響整體氛圍。
第二天上午,安寧在排練時又留意到了走廊那頭的笛聲。
他聽見安靜在吹《水月》的前奏部分。這些日子他遏製不住自己傾聽的欲望,是因為那人每天的吹奏都有不同,層次推進變幻莫測,又處處在點子,有時候狀態像在微笑,有時候像在發愣,有時候像是想打個盹,有時候似在苦思,想對某個人說心事……它們全都進入了樂音中,人格化了,就像一輪擬人的月亮,在不同時段穿梭於不同的雲朵和天宇,因情生形,不著痕跡。
安靜今天反複在吹前奏。安寧下意識地等著後麵的起伏,但沒有,一個上午他都在吹練前奏。這就像撓癢癢沒撓準,安寧訓練有素的耳朵一直無法放鬆下來,聽著聽著,心卻先鬆下來了,或許是因為耳朵在貪婪等待著的,正是心裏所不寧的,現在聽不見了,心神就漸漸飄搖出去。
安靜一直在吹前奏,今天的層次依然不同以往。漸漸地,安寧聽到了一塊雲在接近月亮,月色被遮掩的色調。
聽著聽著,安寧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意。
第三天,安靜依然在吹前奏。現在安寧明白了,音樂會上《南方物語》中的《水月》可能隻用這一小節。
安寧若有所思地聽著。到第四天,他發現這人居然有這樣的本事,那麼一小節前奏,居然一點一點地被填滿了,到下午的時候,它像一顆鬆果被注入了汁水,現在它空靈起來了,小巧地閃著光澤,玲瓏剔透。
安寧去團長張新星辦公室交青年小樂隊培訓計劃表的時候,鍾海潮也在那裏。
鍾海潮見安寧進來,就笑起來,對團長說,嗨,安寧來得正好,咱聽聽年輕人的想法,他們有國際視野,哎,安海歸啊,你說說,怎麼讓這兩首民樂與整台音樂會搭調?
他指著桌上的一張紙。安寧低頭一看,是晉京演出的曲目單。
上半場
維瓦爾第 四季 春夏
民樂 飛雁
莫紮特 G大調第一長笛協奏曲
下半場
民樂 南方物語
舒伯特 未完成交響曲
鍾海潮用手指點著節目表,說,《南方物語》放在下半場開場,總是不順,氣氛不太對,並且下半場時間還是太長。
安寧說,《南方物語》不是已經刪短了嗎,問題應該不大吧。
鍾海潮輕輕地搖頭,說,是刪短了,但問題又來了,因為沒充分展開,意境有點不清晰了,但是如果充分展開的話,又拖了節奏。
安寧說,那就隻用《南方物語》中的《水月》部分吧,別的曲段和民樂器都不要了,由交響樂隊伴奏,這樣雖簡單,但效果可能反而更好。
安寧脫口而出。他知道這是一個較佳設想,但心裏卻有隱約的後悔,好像在對那個獨奏《水月》的人計較著些什麼,他想著那張恬淡的臉和那些音符,它們突然就刺了一下自己的妒意。
鍾海潮看看他又看看團長,似在思考,然後搖頭說,隻取竹笛獨奏,放在大樂隊裏,會不會太單薄?
安寧想附和,但想著那個聲音,還是低語:不會。
鍾海潮說,但是這也有違我們的本意,我們本來是想讓民樂隊更多的人去國家大劇院練練,不是一個人。
安寧說,那麼,要不就把《南方物語》提到前麵來吧,放在《四季》之後,這樣節奏和意境都是配的。
鍾海潮在輕微地搖頭,說,不好,這樣前麵兩個民樂曲就挨著了。
現在安寧明白了。他不說了,他在等著鍾海潮的想法,他知道鍾隊長本來就是有想法的。他聽著那個竹笛聲從門外流進來,真是奇怪了,那麼纖細的聲息,居然有這樣的穿透力。
最後,鍾海潮和團長張新星決定把《南方物語》整個拿掉,而將《飛雁》移至下半場,集中精力將《飛雁》做充分,圍繞笛子獨奏,編配梆笛、古箏、簫,並用交響樂隊伴奏,這樣既簡潔也別致,同時又保證了鍛煉多位樂手的本意。嗨,本來就是交響音樂會嘛,民樂是小點心呀,也挺不錯了。
安寧沿著走廊往排練廳走,那個笛音還在走廊裏流動。他心裏是奇怪的糾結:有鬆氣,又有憋悶,還有理所當然,是啊,誰讓誰啊,這年頭。但即使這樣,還是有一種隱約的刺痛在追隨著解脫感而來,令解脫變得虛弱而短暫,那就是他訓練有素的耳朵在告訴他,那人有接近天才的樂感,有些東西不得不認,比如讀中學時,鄰座幾乎從不做數學題,但每次考試自己都望塵莫及。
有些東西你再努力也沒用,有些靈光一現,屬於老天爺賞你這口飯。
他在心裏承認自己的妒意。那笛聲裏有天生的絲縷感覺,那麼一丁點,隻需要那麼一丁點,就仿佛鬆露,刹那提香。他有,而自己沒有。哪怕自己那麼努力。
到下午三點,《水月》戛然而止,到三點半的時候,許多人沒留意,而安寧則從各個琴房裏飄出來的種種樂聲中,聽到了那支曲笛已改成了梆笛,在吹《飛雁》的伴奏部分。
笛聲在一片亂音中穿梭,看不出心情的變化。
這人,好似哪怕給他一個針尖一樣的地盤兒,他都能讓那些音符飛起來。安寧來不及惆悵了,他在想那個父親,以及老家的母親。他想他們怎麼給自己製造了這樣一個有參照者的人生。
下班的時候,他在樓道裏遇到了安靜,他拿著笛子,儒雅地沿著牆走過來。像往常一樣,他們彼此點了點頭。
與往常不一樣的是,安寧今天留意地盯著他的臉,那臉上的斯文裏看不出這個下午該有的波動,依然是靦腆和淡淡的清高,這清高曾讓安寧不屑,以為是生存能力弱的偽飾,但此刻,它讓自己有了一絲古怪的憐憫,但隨著他遠去的背影,它又微刺了安寧敏感的內心,清高是需要有本錢的,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正在走向那輛炫目的奔馳,他將不在這個光線幽暗的樓裏逗留,他將回家,那裏有富足和溫暖,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和你們攪。而就技藝而言,他也不需要在乎,這樓道裏飄進眾人耳朵的笛聲,是最好的識別。
安寧看著他的背影,感覺無論是自己,還是那個正從辦公室出來、笑吟吟的鍾海潮都是失意的,苦的。
三、空蒙
安靜坐在自家別墅的露台上吹笛子。前麵是青山、茶園。
這裏是城市北部的山地區域,原先有點偏遠,但這幾年城市飛速擴張,市政府搬遷到這附近來了,所以成了寶地,鬧中取靜,生態優越。當年父母買這別墅時並不是太貴,十年間房價漲了二十多倍。父母退休後就住在這裏。這裏距離愛音樂團大樓其實不遠,車程二十分鍾,隻要晚上團裏沒有排練,安靜都會回來住。
父母也希望他回來,否則這麼大的屋子,缺乏人氣。
安靜的琴房和書房在三樓,雅致簡約的北歐風格,落地窗外是近在咫尺的南方丘陵,山坡上翠竹連綿,每陣風過,綠浪起伏,與笛音呼應時,有出塵之感。
當他鑽進自己的天地,這世界就安靜下來了。
很少人知道他不僅吹笛,還擅長漫畫、篆刻,更是電腦應用的高手,每天夜晚當他在電腦上琢磨各種軟件,在書架前東摸摸西摸摸的時候,那是他一天最安然的時光。
安靜對家裏內外所有需要打理的事不是太有概念,從小到大,他自己隻須管住的除了讀書,就是那支笛子了。
而說到笛子,安靜有時會覺得自己其實入錯行了。這倒不是說他不喜歡吹笛,而是他進入樂團以後,發現自己的性格與演藝這個圈子不搭。
他是宅男。演藝圈有宅男嗎?
演藝行業目前所有的榮光,都需要折騰、勞碌、張揚、PK,因為舞台上最耀眼的燈光往往隻落在一個人的頭頂。有沒有照到你?有照到意味著什麼都有了,而沒照到意味著兩手空空。這差距是天大的,但又近在咫尺,幾個身位,估計沒有哪一個行業的競爭有這麼直白、急切,並且被壓縮在青春短短的幾年裏必須完成。
他個性裏沒這些東西,至少目前還沒有。但他可不笨,他知道自己的技藝處於哪個位置,他也知道師兄鍾海潮們的焦慮。他懂這些,但每逢擁擠,別人心急匆匆地上位,依然不知如何應對,隻有無力之感,比如這兩天曲目安排的事,他當然也在氣悶,但找領導講理、交涉,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找領導開口談這事,該怎麼求人,更何況鍾海潮還是他的師兄。安靜確實是溫室裏的花,溫文爾雅,從小被教育修養,不會野蠻生長。
這些都讓他心煩。好在還有這個家,還有這些書,他把自己埋進翅膀裏,就像鴕鳥一樣吧。
安靜向往國家大劇院。他明白,對著青山吹,對著牆角吹,或者對著觀眾吹,當然是不一樣的。但如果要去爭,他倒寧願對著青山吹。
既然這也能讓自己稍稍開心起來,那就對著青山吹吧,他相信別人沒這個快樂,這也是有所得吧。
於是,這個下班後的傍晚,他對著麵前的青山,吹起了《水月》。那些音符飄進了黃昏,向山坡上的竹林漫去,又隨風飄回來,讓他感覺迎風而立。
對於這兩天的事,他準備像以往一樣,一個深呼吸,將它掠過去。
當然,他也敏感團裏許多人的同情眼神,那樣的暗示說明你被人搞進坑裏了,但也說明人家心裏都有數是怎麼回事。
他想起了安寧下班前在樓道裏看著自己的眼神,不知為什麼,與別人相比,它更讓自己局促。
事實上,這個同父異母的樂手,一直讓自己局促,比鍾海潮更令自己局促。
像一個單純小孩,安靜對周圍的人事一向淡漠,即便如此,他也憑直覺感覺到了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留意自己,雖然安寧未必是有意的,但那樣的注意力圍著自己打轉,讓安靜有深深的難堪和壓力。
安靜知道自己吹笛時有這麼一雙耳朵正在哪個角落裏細細地聽錯;當他和安寧在走廊裏擦肩而過時,他知道安寧在回頭打量自己的背影;他打開車門準備回家時,那冷靜的目光又會從樓上瞥下來;團長張新星宣布演出曲目時,那一道視線又從後排穿過人群,落在自己手裏的那支笛子上……
安靜可以不和別人比較,但當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無論是有意還是下意識把比較的目標瞄上了自己,那番局促讓他無措。
其實,從安寧第一天來愛音樂團報到時,安靜就發現自己不可能喜歡這個哥哥,或者更準確地說,對於個性一向比較被動的自己來說,這個哥哥不可能喜歡自己。
這個安寧是那麼英俊,每當他望著自己時,眼睛裏的驕傲不可名狀,臉上似笑非笑,好似不屑於深聊。但當他和別人說話時,他臉上又是那麼陽光悅人真誠,尤其是團長張新星帶著他進出各種重要會議場合,他那有禮有節的小跟班模樣,讓團長增添了高雅的氣場。
安靜是個被動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和這個哥哥的關係會有一個怎樣的進展和收場,所以他骨子裏是手足無措的,準備被動地應接安寧的態度。安寧沒有態度,如果非得說有,那就是“比”。他一直在和別人比,否則不可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安靜當然不會明白這點,但他感覺到了“比”。
所以說,在和這個哥哥的關係上,他也像一隻鴕鳥,等著對方的姿態。這一點也是正常的,他本來就比哥哥小三歲。
有一個雙休日,父親林重道交給安靜一隻精美的鞋盒,讓他下周帶團裏去給安寧。
安靜打開鞋盒一看,哇,暗紅色皮質,透著珠寶般的光芒,是意大利的“範思哲”。
林重道說是一位朋友去意大利旅遊帶回來的,我都老頭子了,哪能穿這麼炫的,再說還大了一碼,你帶去給安寧吧,他比我高,應該穿得上,演出時可以穿。
安靜把鞋盒放在樓下的桌上。星期一早晨去上班時,發現鞋盒不見了,他到處找。母親向葵說,你找那雙鞋吧,我送給你舅舅了。
哦?安靜說,不是讓我送給安寧嗎?
幹嗎要給他?向葵說,人家也吃不消收這樣的名牌,吃不消的,這樣的大牌,收下會有壓力的。
安靜想了一下安寧那倔傲的臉神,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在和安寧推搡這個鞋盒,團裏的人把頭探進琴房打探。現在聽母親說她把它送人了,安靜倒是鬆了一口氣。
他的歎聲,讓向葵以為兒子有了共鳴。向葵說,這麼個送法,以後得把這個屋子也送過去了,所以不能寵出他這樣的念頭的。
向葵臉上有激動起來的不悅,她說,因為從道理上說,這家有你爸的份,也就有他的份。所以,不能縱出這樣的習慣,以後麻煩著哪。
安靜知道了母親的不快。其實那天他和爸爸去團裏探望初來乍到的安寧時,她就不爽於這個哥哥的到來,她找碴表達了自己心裏的不舒服。她對爸爸說,他哪裏不能去,幹嗎非到這個團來,不會是衝著你來的吧?有完沒完,讓安靜的臉在團裏怎麼擱?
而爸爸臉上笑成了一團,說,小孩子初來乍到,總要去看看他,否則人家會說閑話的。
向葵其實知道自己的情緒化,但她好像控製不住自己的心煩,她說,那是你的小孩,我沒理由去,你怕閑話?你怕閑話的話,當年也不會和我過。
爸爸臉上是討好的神色,吱吱唔唔著。在安靜從小的記憶裏,爸爸在這個家裏一直是一個對母親低聲下氣的好好先生。爸爸說,好啦,好啦,我和安靜兩個去,不去的話,樂團裏的人會覺得我們不近情理,對安靜也不好呀。
那天帶去的1萬塊錢,是爸爸悄悄帶上的,爸爸說,你媽未必是小心眼,但女人就是這樣,容易想不開,對她們有時要瞞一下,這樣會省心些,人嘛,就是瞞來瞞去,讓自己好過一些。
那天,雖然安靜對安寧印象一般,但這梅雨天中的爸爸讓他覺得有些可憐。
安靜不相信媽媽會將“範思哲”送給舅舅這個老年人,它一定被藏在了家裏的哪個角落。
向葵臉上掛著譏諷,在議論爸爸林重道:哼,別人送他的?別人送他這個?除非別人像我一樣犯花癡了,送老頭子這麼時尚的鞋。
向葵轉身從博古架那邊拿來一隻耐克的鞋盒,裏麵是一雙嶄新的天藍色跑鞋,說,你帶這個去吧,這個更適合他。
安靜突然想笑。他說,不用了,他不穿這個的,我喜歡這鞋,我自己要。
向葵笑起來,說,好好好,我們自己穿。
四、愁緒
音樂廳大幕低垂,與每次開演前一樣,安寧坐在幽暗後台的一角,微微閉目,讓心神靜下來。
透過灰色天鵝絨幕布,可以聽見觀眾們正在進場。隱約的人聲,能讓身心暖場,然後超脫開去,這是他演出前的習慣和訣竅。他想象著他們在紅絲絨座椅間穿梭,音樂廳華燈怒放。
舞台上擺滿了樂器,它們沉浸在奏鳴前的空寂裏。今天是晉京演出前的公開預演。安寧坐在幽暗中,手裏的長笛發出亮光。他的耳畔回旋著莫紮特《G大調第一長笛協奏曲》的旋律,四十分鍾後他將吹奏這段曲子,這是他今晚的主打。
他的黑色西裝與後台的暗色融為一體,隻有雪白的襯衣領口在閃光。暗影中的他顯得氣質獨特,有些憂愁,就像偶露了真實的心境。他看了看這身西裝,這是團裏為晉京演出定製的,很合身。他知道自己穿深色西裝好看,隻是腳上的皮鞋有點舊了,不是太配。這鞋還是在美國留學時趁聖誕節打折買的,好在今晚演出他站在舞台後側。他想,最近得去買雙鞋了。好一點的,要2000多塊。他想到了上周帶的一個學長笛的小學生,學費是每節課100元。他想,以後多帶幾個學生吧。
他控製住自己延展開去的思緒。他微閉雙眼,讓耳朵去聽幕外那些人聲。他聽到的卻是從後台走道傳來的竹笛試音聲。
他從沒和安靜同台演出過。今晚是愛音交響音樂會首次穿插民樂。安靜今晚僅伴奏《飛雁》中的一個小節,用梆笛,作為一個烘托的音符,與鍾海潮的獨奏進行回旋,描摹秋日曠野飛雁徘徊纏綿的情境。
安寧微閉雙眼。他感覺有人向自己走過來,那人好像在自己的身邊站住了,還俯下身看了自己一下,像在辨認是誰。安寧微閉著的雙眼能認出他是安靜。安靜快速離開自己,向舞台那一頭走過去。安寧覺得有些好笑。
安靜穿著一身白色的中裝,在那頭踱來踱去,似在找感覺。他背著一個雙肩包。他把包放在舞台內側的道具箱子上,從裏麵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然後橫過手裏的梆笛,對著空舞台吹了幾個音。他可能感覺到了安寧在注意自己,就扭頭向這邊看了一眼。安寧微閉起眼,沒有動靜。
後台有人在叫安靜,他應答了一聲,就匆匆走了。
安靜像影子般在舞台上飄忽的樣子,不知為什麼讓安寧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今晚他爸媽會來看演出嗎?
他知道,按以往的慣例,隻要有安靜獨奏曲目的演出,他們都會前來,而如果安靜隻是伴奏,他們就不來了。
安寧在看了民樂隊的多場演出後,已了解了林重道夫婦的出場規律。其實,安寧以前是不看民樂的,但自從去年擔任了青年小樂隊隊長後,已算是團裏的骨幹,需要參與全團演員技術等級考評工作,所以就得看團裏的各種演出,並由此在民樂晚會上與林重道夫婦有了照麵的機會。
一般情況下,安寧和團長張新星坐在第七排最左側,而林重道夫婦大多會坐在第二排的最左側。林重道身邊那個瘦高女人,就是安靜的母親向葵。她總是披著各種款式的披肩,持重優雅。
無論是林重道還是安靜,在音樂廳裏,沒有誰主動過來向安寧介紹她,所以,他和她還是陌生人。但每每在開演前或中場休息時,他能感覺到她回過頭來將目光從他身上掠過去,像一位嚴肅的女領導或女教師。所以他明白,她知道他的存在。
今天他們會來嗎?
這念頭此刻像蜘蛛絲突然粘住了安寧。
安寧感覺自己的情緒正被它引入了一個巷口,以前他從不在乎林重道是不是來看自己的演出,或者說,來看了怎麼樣,不來看又怎麼樣?
事實上,父親也確實從沒來看過安寧的演出。不看就不看唄,自己也沒請過他們。即使是在民樂晚會上,自己也常裝作沒看見他們,或悄悄向林重道點一下頭,然後把他們當作了空氣。
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在介意著什麼。
難道是因為今晚的演出自己與安靜第一次有了交集?還是因為剛才那個晃悠的淡然身影,說明那些被遮蔽起來的音符並沒牽扯他的逍然?
安寧發現自己在和他比。自己吹奏的莫紮特《G大調第一長笛協奏曲》是今晚音樂會上場的主要段落。他突然對父親林重道有些糾結。他想,今晚他會不會來?
這確實有點異樣。按理說,原本他壓根無所謂林重道是不是來捧場,或者說捧誰的場。
再過幾分鍾,樂手們就將入座。安寧正想站起來回後台與他們會合,卻突然看見一個穿白色真絲旗袍的高挑女孩從舞台對側走出來,她盤著發髻,四下張望,像在找什麼,舞台明麗的射燈令旗袍上繡的百合與她的容顏熠熠生輝。蔚藍,民樂隊的揚琴手,兼司古箏。從安寧這邊望過去,透過擺放著大型樂器和樂譜架的舞台,她似被一圈光芒籠罩著,那種奪目感,像水波蕩漾過來。安寧是從去年冬天起,突然就注意到了她。平日裏她混在一群民樂女孩中,仿佛周身有一圈淡淡的光暈,一顰一笑都那麼沉靜從容利落,偶爾她還會過來向安寧打聽國外的音樂學校,說自己的表弟也想留學。安寧不知別人是否也看到了她這迷人的光暈,也可能在民樂隊“女子樂坊”一群活力女孩中間,虛張聲勢的熱辣更奪人眼球,所以她還沒被人注目。而安寧的視線則開始跟隨蔚藍。他開始找機會表達,比如約她看畫展、話劇,但她都有事,一次是“女子樂坊”突然接了個企業的堂會,一次是她帶的學生星期天有課……他不能再約了,因為感覺她不置可否,那就慢一點吧,他怕自己受傷。
蔚藍把音箱上的那隻雙肩包拎起來,拉開拉鏈,向裏麵張望。她把手伸進去,在找什麼,然後拿出了一張光盤和一本書。她拉上包,把它拎在手上,往後台走了。那是安靜的雙肩包,他剛才把它擱在了音箱上。
她從容的樣子,讓安寧突生焦慮,他似乎感覺到了其中的含義,他尋味他人的這份親近感,好像看到了他人的關係。他想,我怎麼沒想到呢。他看著那白色旗袍逶迤而去的背影,心裏是措手不及的多疑和失意。
他想象著她和安靜站在一起的樣子,覺出他們的般配,那種淡定溫和,像是兩個相近的音符。他奇怪自己之前怎麼沒想到呢。
這一天的演出,安寧一直在走神。
他遏製不住自己的視線,它們總是瞥向第二排最左側的那兩個座位。那裏坐著兩個中學生。不出所料,林重道沒有前來,因為今晚安靜隻是伴奏。
安寧把視線收回來,讓它們盯住麵前的樂譜架,不準跑開,但現在,在它們前麵晃動的是蔚藍拉開雙肩包的情景。在安寧吹奏《G大調第一長笛協奏曲》的時候,他聽見了自己心裏的焦躁,他讓自己靜下來,他想,他們與自己無關。但他依然看見了他們在相視而笑。甚至在這片充滿樂音的空氣中,他覺察到了他倆的因子正在暗中互動。當然,也可能安靜依然淡然若水,而她在追隨,甚至是她暗戀上了他。那樣的天才之音和逍然質感,總會有人追隨。他體會到心裏的隱痛遠遠而來,他痛苦自己對美的洞察。也因為洞察,他感到了自己遠離開去的痛徹。
安寧相信沒有太多人聽得出自己的心亂,因為那些曲目早已訓練有素,隻有自己知道怎麼手忙腳亂一路按捺隨音符冒出來的那些不搭調的情緒。演出結束後,指揮和團長都誇這是一次成功的預演。
在下個月正式赴國家大劇院演出之前,愛音將在本地進行三次這樣的公開預演。團長張新星拍了拍鍾海潮的肩膀說,混搭效果還不錯,我看觀眾的反應是好的,首戰告捷。
鍾海濤臉上有激烈的表情,仿佛快樂又仿佛牙痛,他在笑,他說,還要打磨,還要打磨。
那天回到宿舍,已是11點鍾了。安寧洗了把臉,換上運動衣褲和跑鞋,出去夜跑。
這是他的習慣,隻是今天晚了點。
心煩時分,他喜歡夜跑,隻有跑起來,才能蒸發憂愁,讓身體疲憊一點,讓腦袋停頓下來,讓自己快樂一點,才能入睡。
他在街道上奔跑,千萬街燈照耀著空曠的大街,這空靜中的人間有些眼熟,仿佛上一輩子也曾這樣奔跑。
跑過翠湖時,他拐上了一條林蔭道,透過斑駁的樹影,他看見了那一輪巨大的微紅的月亮,今晚直到此時,他的眼睛裏才湧上來淚水,他對著月亮,像一個被失意籠罩的小孩,憂愁所起處,他隻有對自己說頂住。
五、尋音
星期天,安寧從網上下載了美國、英國幾所音樂學校的國際學生招生資料,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將它們譯成中文,去找蔚藍。
蔚藍沒在宿舍裏。安寧打電話,說,你在哪兒?我從網上找了些資料,你表弟可能需要。
蔚藍說,這麼好啊,我在外麵,等一會兒我過來拿。
電話裏聲音清晰,聽不清她在哪兒。安寧正這麼想著,她在那頭說,我在看莫奈的畫展,明天就要撤展了。
安寧說,喲,你怎麼不早說呢,我也沒看過,你也不通知我們一聲,要不我現在趕過來吧。
她笑道,都已經四點半了,等你趕到,這兒都關門了。
安寧放下手機,想著她的聲音,沒準她和別人在一起,不方便他過去,更何況她心裏有數自己對她的意思,所以更不方便。那麼,那人是誰呢?沒準是安靜吧。
這麼想著,頭就嗡地一下發暈了。安寧看了一下時間,是四點半,也不知她幾點回來。安寧拿出長笛,對著窗外傍晚的天色,吹了一會兒《幽思》。那些縹緲的聲音漸漸充溢小小的單身公寓,一個個都變得結實起來,仿佛可觸的苦悶的氣泡。他想,要不自己先去跑步,回來再去食堂吃晚飯。一個人的星期天是不好過的,尤其是一個人坐著心裏卻在朝思暮想別人。他好像看見蔚藍和安靜從那些畫框前走過去,熙攘人群中,她臉上含笑,像個姐姐一樣領著靦腆的後者。這是她約他去的吧。
安寧在換跑鞋,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蔚藍。她穿著天藍色休閑運動裝,顯得很利落,她笑道,嗨,回來了。
這麼快?安寧想把她迎進來。
蔚藍沒進門,衝著他搖了搖手裏的超市購物袋,說,我回來的路上去買了幾隻螃蟹,我先上樓去煮上,你待會兒上來,一起吃。
她就轉身上樓去了。安寧換下跑鞋,心裏突然有些明亮,他打開冰廂。冰廂裏還有什麼好吃的呢。他從裏麵找出了兩個蘋果,一根黃瓜,一包奶酪,和一瓶德國“冠利色拉醬”。他想了想,就出門下樓,到樂團隔壁的水果店買了一個火龍果、兩個獼猴桃,一盒聖女果、一串香蕉,一個水仙芒果。
他拿著這些水果,上樓去敲蔚藍的門。
蔚藍的宿舍裏升騰著煮食物的味道,她在這片溫馨氣息中張羅著,螃蟹在蒸著,她還在煲一個排骨湯,並且還準備再炒一個臘味年糕,她一邊用毛巾擦自己的手,一邊對他說,你帶這麼多水果來,吃不了的。那道光圈繞著她溫嫻的身影隱約在閃爍,讓人有擁抱的欲望。
安寧笑道,我買得不多,隻做一個色拉,在國外的時候就喜歡吃這個,讓你也嚐嚐。
安寧把水果放在小餐桌上,從口袋裏拿出那疊翻譯好的資料放在一旁。他說,幾所適合的學校都在這裏了,學費這兩年又漲了不少。
蔚藍說幸虧自己是學民樂的,安寧說幸虧自己出去得早,否則讀不起了。他說這話時想到了老家瘦弱的母親,母親如果看到這樣一個女孩,一定也會喜歡的。
她轉身去敞開式廚房張羅那煲著的湯,她往湯裏丟了幾塊羅漢果,說,這樣湯裏會有些甘甜。她這麼說,他就覺得了那種甘甜的氣息已彌漫在這宿舍裏了,這使這小天地此刻有了居家感。他憂愁地瞅著她的背影,好像看著一張讓自己失去自由、有了羈絆的試卷。
這裏是愛音樂團人才公寓,一室一廳一廚一衛,平日裏住集體宿舍的人都在單位食堂裏吃飯,偶爾雙休日會在宿舍裏自己做一點晚餐,有時也彼此邀約。這是安寧第一次走進她的宿舍。
安寧坐在餐桌前削水果皮,並把水果往瓷碗裏削成大小相近的一塊塊。蔚藍端著熱氣騰騰的湯煲過來,注意到了他靈巧的手勢。她說,看樣子你挺能幹。他抬起頭看著她,笑道,我從小在外,不能幹的話,早就灰飛煙滅了。
她抿嘴而笑,那種溫婉和善解人意竟讓他憂愁。他說,你去看畫展怎麼不喊我一聲?
她說,想過叫你的,但想想,不是太好。
為什麼?
她沒響,她走到廚房裏,拎起鍋蓋看螃蟹蒸得怎麼樣了。她知道他在盯著她看,就回頭對他笑了笑,好像在說“你又不是不明白”。
安寧就不再說這個,轉而問,畫展好不好看?
她說,挺好的,就是作品不是太多。
安寧說,四五十幅已經夠多了,每一幅都是無價之寶呢,記得有一年我在上海,當時博物館隻有一幅凡·高的畫在展出,都人山人海的。
他把色拉醬往水果碗裏倒,微酸的乳酷味摻著水果的清香,是他喜歡的口味。他忍了好久的問題終於說出來了,你不叫我去,你和誰一起去的,不會是安靜吧?
安寧不是一個直接的人,但有時候他發現把自己裝成一個直接的人就沒有什麼說不口了,再說反正她也已明白自己想追她的意思,問了就問了吧。
果然,她在那邊扭過臉來看了他一眼,笑道,沒啦,我也是中午去給少年宮的揚琴班上課時,路過展覽館那邊,看到門前排著隊,就想待會兒下課後過來看,也確實想叫你一聲的,因為你上次叫我過,但想了想,也就算了,下課後,我就趕緊進去看了一下。
她的說法很尋常入理,消解掉了安寧一半的胡思亂想。她把螃蟹端出來,一個個紅彤彤的,在盤子裏張牙舞爪成一團。她笑道,你怎麼會想到我和安靜一起的?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就吱唔道,我隻是隨便說說。
他注意到了她眼神裏有古怪的神色,就說,也可能是覺得他和你配吧。
她臉紅了一下,說,哪裏,你怎麼這麼想?
他說,不知為什麼這麼想。
她說,他不是你弟嗎?
他說,也可能你平時跟他走得近。
她叫起來,喲,我和他走得近?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是有這樣的感覺,因為在這個團裏好像很少人能跟他走近。
她看見安寧盯著自己的眼睛裏有很深的焦慮。她就盡力笑起來,哪裏走近了,我隻是發現自己和他有不少共同點,他可不是我的菜,估計我也不是他的菜。
那我是你的菜嗎?安寧把拌好的色拉碗遞給她,裝作半開玩笑地問。
蔚藍臉紅了,嘟噥道,我知道你會這麼問的。
她晃了晃頭,那圈光暈映著她的局促。她的眼神在躲閃,說,我們都不是菜,互不為菜,這樣說可以了吧。
她把色拉碗放下,然後就像覺得這事有多逗似的笑起來,可是這笑卻消失在空氣中,因為她看見他真的在沮喪著,她心裏無措就拿起一隻螃蟹放在他的麵前,說,趁熱吃吧。她說自己是青島人,愛吃梭子蟹。她也嚐了嚐色拉,可愛地“嘩”了一聲,說這種口味沒吃過,她以前喜歡土豆蛋黃醬的,沒吃過這種酸乳酪的,這味道太洋氣了,很特別。他衝著她笑,說,吃吃你就會習慣的。
他們這麼說著的時候,其實都還有一半心思在各自的情緒裏,因而氣氛有點悶。蔚藍看著桌上那疊他費心翻譯的資料,終於說出來了:不好意思,你可別太在意我剛才的話,我們真的互不為菜,這不是說你不好,而是兩個人都是搞音樂的,互不為菜。
她告訴他近五年來這團裏就沒成過一對,無論最初談得怎麼熱火朝天的,最後就沒成過一對,自己藝校的那些女同學也沒有誰找搞音樂的,搞音樂的這年頭越來越受窮,但搞音樂的需要有好的感覺,脫俗的生活,才能有這個閑情去搞音樂,所以她們找的都是有錢的,不為柴米油鹽操心,否則怎麼去搞這個音樂呀。
他瞅著她,她知道他那眼神是在詢問自己到底要搞成怎樣的音樂,難道是大師嗎,也不像呀,那麼,尋常一點,不也是搞音樂的嗎,過尋常一點的日子,也還是可以搞音樂的呀。
她承認他這意思也對,但她可不是這樣的念頭,至少現階段她還不是這樣的念頭,因為這樣的念頭就意味著那種可以看得到邊的日子近在眼前。兩口子在這樂團裏的日子是可以看得到邊的,至少在她這個年齡段她還不甘心。再說,自己在民樂隊裏也混得不出挑,排練時老被K,現在還沒有談戀愛的心情。
她把這層意思告訴了他。
他承認她說得有理,但其實他心裏明白,是她對自己還沒感覺。
桌上的螃蟹、色拉和湯都吃得差不多了,她突然想起還有一個年糕忘記炒了。
他說,吃不下了。
她說,年糕浸過水了,不炒掉放到明天會壞的。於是她趕緊起身去張羅。屋子裏被臘味炒年糕的鮮香籠罩。
窗外已是夜色。他坐在燈下,環視這溫暖的小屋,這淡粉色的窗簾,這白色的書架,這女孩優雅的身影,他心裏有失意彌漫。唯一能讓他鬆口氣的是,她並沒與安靜戀愛。
她把年糕盛在碟子裏,請他多吃一點。他就大口大口地吃,眼睛瞅著她,有笑意有心事還有假裝不在乎和倔勁。她問,還好吃嗎?他說,嗯。
她伸手撫了一下他的手臂,說,對不起了,讓你難過了,真不好意思。
他知道她指的是啥,他看著她的眼睛,咧嘴而笑:不,你錯了,你想錯了。
其實蔚藍沒有想錯,她隻是說錯了,或者說,她也沒說錯,隻是她的腦袋裏也還模糊著、混亂著,無法表達自己到底想要怎樣,甚至說不清楚自己的情感處在怎樣一個狀態。因而,她對安寧所說的那些言語,都是閨蜜們推辭一個男生的常規辭令。
她想,安寧憑什麼猜測她對安靜有意思,他是從哪兒認定這一點的?
自己真的喜歡安靜嗎?換了一年前,不,甚至半年前,都說不上,但不知為什麼這陣子這個柔弱的笛手突然讓她有點迷失,其實他們在藝校的時候就是同學,一直以來對他沒有任何感覺。而今年不知怎麼了,或許是他那種拙,那種飄然而至的天分,那種淡然而去的逍遙感,讓人心生疼愛。疼愛了就有所牽掛。
當然,這感覺並不代表她會和他談朋友。她還壓根兒沒想到和他談朋友,她隻是發現自己對他心生喜歡。她喜歡捕捉他幽幽的笛聲,接著是越來越喜歡看到他清淡的、書卷氣的麵容,留意他從身邊走過去的身影,如若幾天沒聽見那笛音,就有點心神不定起來。
他有什麼好的?她覺得自己很奇怪。當這奇怪的感覺突然而至之後,她越悄悄留意他,就越發現自己與他的很多相似,比如,都不喜歡人堆,都有些宅,愛看書,淘碟,下片,甚至都愛上淘寶網購。
當然,如果從家境上說,他也更符合她對安寧所說的關於物質的定義。但蔚藍可沒想過和他談戀愛,所以她沒在意他的家境,她更多的隻是從他身上看到了讓自己安靜下來的東西,甚至是自己失意的同類。
是不是所有的懷才不遇者,都能看到柔弱者身上的亮點?
蔚藍可不認為自己已經暗戀上了他。但如果非要分辯,又好像有點。蔚藍還沒想清楚,而看樣子安靜對自己也並不有意。所以,蔚藍覺得自己對他突然心生喜愛,是為了讓自己看到安慰——他那樣的才情也就混成這樣了,自己在民樂隊一堆辣妹中不起眼,也屬於一個深呼吸就可以打發過去的。她在心裏找到了同病相憐的感覺。他的逍然,讓她感覺到輕鬆。
至於安寧,她從心底裏覺得這樣的帥哥是夠好的,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感覺。也可能,感覺是一個人此刻最本質的需要。
當然,安寧可不知道她心裏的這些。他認為她想錯了。
所以在隨後的兩個星期裏,安寧對蔚藍展開了強烈的追逐。團裏許多人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他對她說,你說的我都不同意,因為我會讓你過得好,讓你衣食無憂地彈琴,讓你和你的那些女同學都不同。
他一無所有隻有豪情的倔勁樣,讓蔚藍不知道該怎樣將冷水當頭潑過去,又因為是朝夕相對的同事,所以她隻有逃避。
他給她發短信,你不會是因為心裏有別人吧?不會是喜歡安靜吧?
她心裏又被咯噔了一下。她覺察出了,他對安靜的古怪警覺,或許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對她自己的敏銳直覺。
她知道他倆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於是想了一想,她也就明白了安寧這生疑中的較勁邏輯,和那點難言的苦澀。
她由此懷疑安寧的猜疑更多的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他。
他在與他比。於是她更覺得需要逃避。
蔚藍電腦上的QQ在“嘀嘀”鳴響。
“竹風”的頭像在跳躍。“竹風”就是安靜。自從兩個月前蔚藍讓安靜加了她的QQ後,他倆有時就在網上交流些觀碟讀書的感受,雖三言兩語,但看得出安靜對談論這些還是有興趣的,比如,前幾天他們談的是《雪國列車》。安靜在網上給人的感覺跟生活中差不多,回答短促、溫和,即使有爭論也不鑽牛角尖。
今天“竹風”在問:韓呼冬他爸的公司有個年會,約我們去演出,去嗎?
韓呼冬是藝校時的老同學,富二代,他爸是房產商,韓呼冬畢業後就沒幹音樂這一行,而是回家當他爸的助手了。在藝校時韓呼冬與安靜是上下鋪的室友。
蔚藍打字問:韓呼冬?演出?
竹風回:是,他讓我們幫個忙,找幾個樂手,曲目自定。
蔚藍:什麼風格?
竹風:歡快一點就行。
蔚藍:哦。
竹風:拜托,你幫約幾個吧。
他就是這樣的人,不習慣擔肩擱,於是仿佛一轉手這活兒就到蔚藍手上了。誰讓她也是韓呼冬的老同學。
蔚藍打字:好吧,我帶揚琴還是古箏?
竹風:隨便。
對於這類在外演出的私活,團裏是睜一眼閉一眼,隻要不影響正常排練。於是蔚藍悄悄找了陳肖、李倩倩、陳潔麗、張峰等幾位民樂隊的兄弟姐妹,二胡、琵琶、中阮都有了,連同安靜的笛子,和自己的揚琴。他們選了《漁舟》《步步高》《春江》這幾個滾瓜爛熟的曲目。
演出前一天,“竹風”在QQ上留言:“他們需要我們有鼓樂。”
他那輕淡的感覺讓她有些生氣。對方臨時有這樣的需求,他怎麼像沒事人一樣就應了?
她拿出手機,電話過去,說,這怎麼行?
他說,他們也是剛剛說的。
她說,那你就不會推嗎?
安靜感覺到了她的犯難,他也在犯難。他說,韓呼冬托的,說開場的時候一定要有聲勢。
他清亮的嗓音還像個少年人,這讓她看到了他在那頭無辜的表情。她原本想說“那隻有你自己上了”,但轉念想,搶白他也沒用。團裏是有一位鼓手,但那是副團長老魏,都50多歲了,是領導,不方便叫他走穴。
蔚藍握著手機,等了半分鍾,聽不到來自他那頭的辦法,她就說,那麼也隻有我上了。
他說,你上?
蔚藍說,我上。
蔚藍學的是揚琴,輔修古箏。學揚琴的隻要技藝還行,通常可以直接演奏打擊樂,比如木琴,這也是不少揚琴女孩都擅長的。但在藝校時,蔚藍有事沒事卻會去打鼔,尤其是練琴累了的時候,對著大鼓一通狠敲,咚咚咚,那樣的節奏會促生宣泄感。有一個夏天的中午,空蕩蕩的藝校排練房外蟬聲一片,她正打著大鼓,班主任李娟老師進來了,她伸出手指,示意蔚藍別停下。蔚藍有些不好意思,但看著那手勢,硬著頭皮繼續,李老師手勢往上盤升,蔚藍打著打著,感覺頭發都揚起來了,李老師的手指還在向上盤旋,意思繼續往上走,直到那奔放的鼓點蓋過了盛夏的熾熱。李老師笑笑說不錯,說她的骨子裏有剛勁,蠻適合打鼓的,隻是女孩練這個有點偏門。
星期天下午,韓呼冬和司機開了輛商務車過來,拉上他們和那些樂器去世紀酒店“鑽石宮”。他們公司的年會在那裏舉辦。
好幾年沒見老同學韓呼冬了,他胖了一圈,深色西裝,暗紅色領帶,有一種雍容的生意人氣派。他先給男的發了一圈煙,然後對安靜哈哈大笑,說,安靜長高了,你怎麼還在長個子啊?安靜在韓呼冬的大大咧咧麵前,更像一個拘謹書生,他嗬嗬笑道,哪會啊。韓呼冬說,大家辛苦了。安靜指著蔚藍說,她辛苦。韓呼冬就對著她叫了一聲,喲,是阿藍呀,都認不得了,成大美女了。
他憨憨笑著的時候,少年時代的神情又回來了,蔚藍衝著他脫口而出:“豬鼻頭”。那是韓呼冬學生時的綽號。
開場就是鼓樂。在幾把樂器奏出一段序曲之後,蔚藍敲出一串鼓點,這是她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擊鼓,以前那都是自個兒在排練廳找空當鬧著玩。
今天來演出之前,她還以為隻是個房產公司的內部活動,沒想到卻是衣香鬢影的時尚化高峰論壇,本城名流雲集,蔚藍有些怯場,最初幾個音打下去她感覺有點軟。她瞥了一眼坐在前麵的安靜,他手握竹笛,好似沒在意她是否敲在點上。他那樣的靜態,是蔚藍眼熟的,民樂隊每次演出他坐在她前麵都這般波瀾不驚,好像即將出神,場麵與他無關。今天他就更加了。也是啊,今天的演奏也就是背景音樂,在這樣的場合裏沒人是來欣賞音樂的。蔚藍繼續擊打,咚咚咚,聲勢揚上來,蔚藍在麵前飛濺起來的鼓音中找到了安全感,而那笛手悄然彌散的安靜,也令她眼熟、安穩。
今天蔚藍沒穿旗袍,為了動作利落,她特意穿了一身略緊身的牛仔。她把鼓槌一次掄向鼓麵,她感覺許多人都往這邊看。
很少有女孩擔當鼓手,所以當蔚藍舞動鼓槌,隨奔放的鼓點甩動身姿,氣場迸發,相當奪人眼球。
一些人圍過來了,站在前台看她。掌聲如大雨突然而至。他們對著她叫好。好好好。這聲音是促她加油,加快鼓點,快點,再快點,她心裏有一團熱氣在湧上來。她感覺安靜也側轉臉來,看著她。
開場曲結束,論壇開始。樂手們就先下了台,到鑽石宮兩側的長廊裏,等茶歇時間再次上場,他們坐在紅色絲絨沙發上,遠遠望著台上專家侃侃而談“中國經濟與房產業拐點”。
韓呼冬從前排走過來,他臉上樂嗬嗬的,他說自己可聽不懂那些專家在說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從LV手包裏拿出一疊信封,一個個遞給大家,嘴裏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車馬費。
信封不薄,估計比一般行情價多了不少。老同學這一點人事世故挺懂的。蔚藍作為召集人,就放下心來。前兩天她還在擔心安靜有沒有問過“豬鼻頭”酬勞多少,自己可以無所謂,但自己喊來的同事可不能白辛苦。她估計就衝安靜那書生氣,他多半沒跟“豬鼻頭”談價,但由於是他單線聯係,她也不好直接去談。
韓呼冬衝著蔚藍豎了個大拇指,說,不得了,不得了,梁紅玉擂得也沒這麼好。
因為剛才演出全情投入,蔚藍臉上的激情還沒緩過來,這使她眉眼間光彩閃爍,她靠在沙發上說,這可比演奏三場揚琴還累。
然後她扭頭問安靜,還行吧?
安靜看了她一眼,笑道,可以。
她讓他去茶水台給自己拿一杯水,他就過去了。他泡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小心翼翼地端過來,其實茶水台放著許多飲料和冰塊。她知道他不懂這些,就接過茶杯。
韓呼冬看著老同學們,把自己的手指伸出來給他們看,說羨慕他們還在搞音樂,而自己的手指變得這麼粗笨了,五年了就沒碰一下琴鍵。
他們就笑他,不碰鍵,碰錢,是牛啊。
錢?他說自己天天跟著老爹煩都煩死了,天天還要跟著算賬,人都算傻了,上個月從自己這邊出去的推廣費就是200萬。接下來,老爸還要進軍文化產業,自己得去學一點影視,要不你們一起來吧,咱組個團隊……
他這麼扯著,把大家都扯到了雲霧裏去了。
而韓呼冬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勸蔚藍加盟自己的團隊,好像突然發現他的團隊裏缺她不可了。他說剛才好多人都在打聽你,你有這個氣場,做公關運營準行,你還守在那個樂團裏幹嗎?安靜守守,還可能成大師,咱可不行,做音樂這一行,挺悲催的,有時候隻要有一個人擋在前麵,就沒戲了,沮喪了。
他真能侃,幾乎侃到了自己不做樂手就是因為有安靜擋在前麵,讓他死了心,所以還是給爹做司機吧。
他拍著安靜的肩,伸頭過去,仿佛搞笑耳語:這樣的天才是會被打壓的哦。
蔚藍咯咯咯笑起來,她看見安靜在同事們的眼神中躲閃著。蔚藍把話題轉到目前的房價,這是他們都感興趣的,他們讓韓呼冬透露房價內幕,還讓他保證如果買他爸公司的房子一定給打大折。就像許多不重要的演出,這麼聊著,他們在候場間隙找到了樂子,除了安靜,他一直坐在話語的外圍,慢慢地隱逸開去。是啊,他不操心這些。他坐著看手機。他看了那麼久,把自己看到了遠方。
韓呼冬注意到了安靜的遊離,以為他是不自在,剛好到了茶歇時間,他對安靜說,要不別人不上了,你上去吹一個曲子罷了。
蔚藍看場內亂哄哄的,想幫他,就說,我們一起上吧。安靜卻拿起笛,起身徑自上台去了。
他站在台前幽幽地吹。《空山雨》,那笛音在人群的喧嘩聲中變得似有似無,沒人在聽,除了蔚藍。從這邊看過去,他顯得那麼單薄,像個不受人注意的小孩,在埋首玩著自己的玩具,那側影讓人憐惜。
論壇結束,樂手們留下來吃飯,老同學幾年未聚,韓呼冬起了酒興,安靜被他灌了幾杯之後,臉色紅上來,接著就醉乎乎的了。散場後,韓呼冬讓司機把他們送到愛音樂團大門口。
蔚藍扶著安靜往人才公寓走,她感覺他的步子有點歪,心裏好笑,說,你不會喝幹嗎不推掉?他嘟噥著什麼,聽不清楚。她說,你可以不吞下去呀,悄悄吐在碗裏。他轉過臉衝著她笑,那眼神裏似是經曆同窗才有的親暖,她覺出他此刻挺高興的,雖然平時他臉上也有笑意,但現在他是真的在開心著,也可能是因為酒。
走到二樓,看見安寧穿著運動服正下來。安寧愣了一下,看著她,然後仰臉摔了一下略長的頭發,眼角都沒掃安靜一眼,仿佛他是空氣。她對他說,他喝醉了。
從樓梯下方看上去,安寧站在逆光中,情緒將人籠罩。她心裏突然不高興了,她想我為什麼要解釋,我扶他回來又怎麼了?
他沒言語,噔噔地往樓下走。她扶著安靜從他身邊過去。
她把安靜扶進宿舍。他軟軟的,低垂著頭,突然親了她頸項一下。她知道他醉了。沒想到他把口袋裏的信封拿出來,往她手裏放,嘟噥道,主要是你,主要是你。
那好脾氣的模樣,讓她那麼心疼。
六、走調
安寧控製著自己的氣息,長笛冰澈的音符一直在低空徊徘。上午的陽光透進窗欞,落在排練廳木地板南側,停留在那裏,安寧甚至希望它再移進來一些,快速讓那些音符暖起來。指揮老何的手正指向自己,手勢往上抬,他也想把那些音符揚起來,像揚一群肥皂泡泡,讓它們飄起來,飄進陽光的光圈裏,清澈起來。但今天安寧的氣息有些短,情緒上不來。
安寧駐足在這一群低飛的“泡泡”中,他的目光也像這無法飄移的音符,滯留在與交響樂隊坐在一起的民樂隊鍾海潮、安靜、蔚藍他們的臉上。這是交響樂隊為民樂《飛雁》伴奏的排練。曲笛、梆笛、古箏、琵琶、簫等幾件民樂器,在交響樂隊的烘托下,想勾勒中國韻味。
鍾海潮獨奏時,站在樂隊前方,他的健碩身材有壓得住身後人馬的範兒,但那悠長的笛音卻在這龐大樂隊的協奏中顯得局促、單薄,吹著吹著,音準就有了問題。與安寧的恍惚不同,他氣息上的短促,是因為致命的年齡。
安靜攥著一支梆笛,像一個清瘦的影子,隨時都能逸出場外去。安寧從他的臉上,確實看出了一絲想逃的表情。是的,在鍾海潮的笛音中,他坐在一群知己知彼者中間臉上有想逃的痕跡。一個上午安寧都被這其中的意味牽引。牽引他的還有蔚藍的神情,蔚藍為《飛雁》擔綱古箏伴奏,她的視線一個上午都沒與安寧相遇,安寧從她的側影中也看到了想逃的意味,而她想逃的正是自己的視線,但它是粘乎的膠水。
排練結束,安寧臉上有倦意。老何走過來,問他是不是昨晚沒休息好啊。
安寧笑起來,眼角看見安靜像陽光中輕捷的微塵,已從前門消失而去,而蔚藍和小提琴手馬莉他們也正在離去。安寧說,是啊,明天又要公演了,不知為什麼居然有些緊張。
老何拍拍他的肩膀,說,沒事沒事,放寬心。
他往走廊裏走。他聽見鍾海潮在喊他。他回過頭去,鍾海潮笑容可掬地對他說:
真棒,今天你的感覺真棒。
安寧微微搖頭,知道他有什麼事要說。果然鍾海潮不完全是為了誇自己,他說,今天和你們交響樂隊配合,你有沒有發現《飛雁》裏的民樂器,與你們樂隊還是不太搭。
安寧說,還好啊。我沒感覺出來。
鍾海潮嗬嗬笑道,那是因為你客氣,我感覺曲笛、梆笛、古箏、簫在有些片段挺遊離的,尤其是每當大樂隊的聲音上來時,顯得不搭調。
安寧回想了一下,是有點,但因為“混搭”本來就是創意節目,隻要氣氛在了,也算是可以了。
鍾海潮見安寧在琢磨著的樣子,就說,要不,安寧,不搭的部分,你幫著再編一下曲,讓兩類樂器更融合一些。
他知道安寧有時也幫樂團做一些編配工作,所以讓他幫這個忙。
安寧看著他的眼睛,他相信自己從裏麵看到的是另一種心思,他感覺得到它。但他本能地不想攪和這種細膩心思,所以他說,其實還可以的,你太求完美了,我覺得蠻好了,要調整的話,可能會動作大了。
鍾海潮朗聲笑道,沒關係,隻要效果好,畢竟是去北京大場麵演出,唬弄不得人的,要不後天二次預演時,你現場再聽聽看,還可以作怎樣的調整?
第二次預演,省長將被邀請前來觀看。安寧告訴自己不能分神,尤其不能被情感分神。
所以在演出前一天,他得讓自己死心。他坐在宿舍裏告訴自己,可以去愛一個人,但不可以要求別人愛自己,沒有這個理由,也不會實現這種可能。
宿舍裏寂靜無聲,台燈的暖黃光暈把他的頭影投在牆上。他說,我真的喜歡她嗎,喜歡什麼,是因為她喜歡他,所以才加劇了自己對她的在意?窗外有隱約的公交車報站聲。他發現隻要屏聲靜氣,自己甚至聽得到十公裏以外火車站的聲音。隻要拎起包,去火車站,就可以回家去看媽媽。不能再讓自己痛苦了,因為已經在痛了,沒有人能幫你,所以你必須死心。
窗外的梧桐在晚風中沙沙響。心裏懂了,情感上還是沒法過關。以前也經曆過情感,但這一次為什麼如此猛烈?這是命裏必須有的結糾?他想著蔚藍從容的臉,這女孩像有安神的氣息,吸引他奔過去,卻像奔進了一個無法安神的處境,隔在中間的那層空氣是那麼神秘,又是那麼徒然。安靜清淡的神色也在他麵前晃動,好家境,奇絕樂感,淡泊,就會有氣質,被人傾慕是理所當然的,問題是你看到的是溫室的花,而你不願看到的是優越資質,但別人恰恰看到了,它就像刀子一樣刺中了你的敏感,你的虛弱,甚至你努力著自己的可憐。
他讓自己死心,他對自己說,我比不上他,她不是說了她需要的條件嗎,她說得一點沒錯,她其實要得不多,當然,相信條件也可能是她的借口,對於這樣從容的女孩。關鍵是她和我一樣,看到的恰恰是自己最在乎的。自己沒有,他有。他感覺著自己的妒意像窗口的風一陣陣吹來。他想著林重道的臉,向葵的臉,那個不知方位在何處的優越的家。階層感像是彌天的痛感,在這單身宿舍裏彌漫。如果說當年它像一陣風吹走了他的父親,如今它又以具象的困境讓他自卑。
他在那片笛聲的幻聽中,真的被死心覆蓋了。
他俯身從床下拎出跑鞋,穿上它,出門去跑歩。
今天的風有些大,他在路邊飛奔,他在風中輕喚她的名字,蔚藍蔚藍。他感覺這名字從氣喘籲籲的嘴邊呼出去,它就被風吹走了,就像自己心裏的意願在一點點消失。
他跑啊跑啊,居然真的跑到了火車站廣場。衣服濕透,他抹著額頭上如雨而下的汗水,在車站廣場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夜晚的燈光照耀著川流不息的旅客,在陌生人中間他看著他們的臉,相信這一生他們不會再遇見。他告訴自己,就把他們當同事,最陌生的熟悉人,誰知道誰啊,誰來得及管誰啊,誰那麼笨把自己的心痛放在他們身上啊,從另一個時間維度望過去,下一個站台都不一定在一起。
他心情略有輕鬆,就乘坐39路公交車回來。車上隻有他一個乘客,坐了十幾站路居然還是他一個人。窗外掠過夜晚寂寥的街景,那些繁華商場的櫥窗就像夢境,他感覺這景象恍若宮崎駿電影《千與千尋》中的片段。他對前麵的司機嘟噥:成我的專車了。司機笑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他對司機說,我剛跑了十公裏回來。
司機說,強啊,馬拉鬆。
晉京演出前的第二次預演拉開大幕,安寧置身於樂隊中,台下座無虛席,安寧的視線沒瞟向第七排的省長、文化廳長等一班領導,而是落在了第二排的最左側。
今天向葵坐在那裏。在她的旁邊沒出現林重道,而是另一位與她年紀相仿、妝容相仿、氣質相仿的端莊女士。這女士的旁邊,坐著一個短發女孩,戴著酷酷的黑框眼鏡。
安寧知道,他們是來看安靜的,雖然安靜今天是不起眼的伴奏。
安寧不知道的是,那女士是向葵自小的好友吳槿茗,向家與吳家長輩是世交,吳槿茗的父親當年是省長。今天向葵邀約吳槿茗攜女兒許晴兒來看演出,其實是來相親的。
許晴兒小時候就認識安靜,後來她去上海讀國際雙語小學,然後出國念高中、大學,就多年未見這個小哥哥。等她前不久研究生畢業,從英國回來工作,吳槿茗這才意識到女兒的婚姻成了當務之急,於是搜索周圍有哪位人選般配,其實也不用多想,一抬頭,就是好友向葵的兒子安靜,其實這麼些年來,玩笑間,早已口口聲聲要結親家了。
許晴兒出國多年,早已認不出安靜了,而她自己也成了個性獨立的女孩,今晚兩位母親沒跟她交代自己的算盤,而是先帶她來看演出,找找感覺,然後再做思想工作,估計問題不大,因為小時候許晴兒就喜歡跟在安靜屁股後麵,聽他講鬼故事,嚇得一驚一乍。
舞台上的安寧收回了視線,父親林重道沒來,向葵她們就與自己無關。
安寧覺得不僅是她們,就連坐在樂隊前方的某些人今晚也必須與自己無關,他找到了一個沉浸於音樂的捷徑,那就是鍾海潮拜托的“作業”——找找看,為曲笛伴奏的簫、古箏、琵琶、梆笛在哪幾個點上還可以與大樂隊再配得更和諧一些。
他一邊吹奏自己的長笛,一邊悄悄地傾聽。他站在樂隊的左側,在起伏的音浪中,讓自己沉浸進去,割斷自己的胡亂思想,和所有不愉悅的蛛絲馬跡,他為自己的意誌驕傲,他甚至沒瞥一眼那兩個讓他愁腸百結的身影。他讓自己的意願隨風起伏,笛聲從冷幽轉向清澈,有那麼一刻他好似打開了清晨第一縷陽光。
許晴兒注意到了台上那個吹長笛的,台下的聽眾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他是那麼玉樹臨風,姿態瀟灑。
他眉宇間的神情變幻萬千,隨嘴邊長笛逸出的樂音,呈現著各種意念像風一樣掠過臉龐時的喜憂,魅力清晰可感,像燈塔一樣映照著身後的樂隊人馬,那樣的光彩使他從眾人的水波中浮升起來。
他的樣子很浪漫。當他向舞台上方的燈光仰起臉,線條清晰的臉龐顯得洋氣。他凝神的樣子是那麼美好,陽光,無憂。
她甚至都沒去想他是誰,或者說他是否是安靜。她瞬間被吸引。她想起來了,大學本科時有一個同室好友說過最想嫁的是長笛手。
現在她覺得很有道理,真的有品。她是學工科的,工科中哪有這樣的男孩。
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沒去聽媽媽和阿姨在耳語什麼。一直看到演出快結束時,她才想起來,那個人多半是安靜吧。因為她們隻對她說是吹笛的,但沒跟她說是哪一種笛。
一散場,她對母親和向姨說要去後台找安靜。隨後就風風火火地上去了。
她找到的是安寧。他正在擦拭長笛,準備把它放進盒中。此刻他脫下了黑西裝,隻穿著白襯衣,在後台淩亂的眾人中,依然奪目。她衝著他叫了一聲:安靜嗎?
安寧沒感覺是在叫他。她就走到他的麵前,伸出手,笑道,嘿,安靜你好。
安寧抬起頭來。他愣了一下,以為是哪位音樂愛好者,或者粉絲。安寧見過這樣的女孩,演出後會追到台上來,所以他沒當回事。他衝她笑笑,說“謝謝”,心想她可能是要簽名。
她從他的眉眼裏真的分辨出了一點他小時候的樣子,尤其是那雙深深的眼睛,但她瞅著他漠然的樣子還是不能確認,她問,你是安靜嗎?
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後台這一刻總是像打掃戰場一樣嘈雜,他聽成了“你的QQ呢”。她是向他要QQ吧。常有這樣的粉絲,尤其是那些學音樂的學生,會向他要QQ或者電話什麼的。他笑了一下,就隨手拿過桌上的一張紙,刷刷地寫了一個QQ號,遞給她,隨後起身,拎起笛盒,對她笑道,對不起,要坐車回團裏了。他就匆匆隨別的樂手一起走出化妝間。
她拿著那張紙,一愣,然後就笑了,她對著他的背影說,好呀,安靜你先忙去。
安寧從後台側門匆匆出了音樂廳。他們呢?他相信他們走在一起。他告訴自己別去看他們,就像剛才在舞台上一樣,但目光可沒聽他的使喚。他沒看見安靜,他看見蔚藍和樂隊其他女孩走在前麵,正往團裏的那輛車過去。
後來在車上,他坐在蔚藍的後座,他相信她知道他一直在注視她,因為那頭發絲在傳遞局促。後來,她回過頭來,對他溫和地笑,說,你今天吹得真好聽。
他嗯了一聲,扭頭去看窗外,心裏似有委屈的淚水在湧上來。他想,那個弟弟可能是個笨蛋,居然在散場後自顧自回家了,對這麼一個女孩,居然讓她獨自回團裏去。
安靜確實沒隨團裏的車回去,今晚他直接回家,因為媽媽說她和吳阿姨一起來了,在音樂廳大門口等他。
他穿過散場後的音樂廳,往大門口走。音樂廳在華燈怒放之後,此刻正飛快地沉入寂寥,他喜歡這樣的感覺,尤其是回望空落的舞台。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好像在藝校演出時就是這樣,也可能是在情緒投入之後,需要這樣的安寧,因為它符合心跳的節奏,以及那種對結局的洞悉感。很小的時候,他就被母親推著經曆繁華;很小的時候,在最風光的刹那,他就漸漸意識到一切都會結束,短促得像一個哈欠。
母親和吳阿姨正站在音樂廳的前廳向自己招手。她們身後的牆上貼著一張巨大的海報,海報上愛音交響樂隊環形而坐,一束鮮媚的光打在環形陣容之上。海報底紋淡淡地印著兩個人的剪影,一個是長衫鍾海潮,一個是西裝安寧,橫笛欲吹、遙相呼應的姿態讓靜態的樂隊呈現了動感。
母親向葵身旁站著一個女孩,正背對這邊在看著海報。吳阿姨拉了一下她,說,安靜來了,你看安靜。
那女孩笑著回過頭來,她看著安靜,睜大了眼睛和嘴巴,俏皮的鼻子都翹起來了,像逗人的卡通女孩。
許晴兒知道自己剛才認錯人了。她一邊看安靜,一邊回頭去看海報。
她咯咯笑起來,說,安靜,我真的認不得你了。
其實如果她不站在吳阿姨身邊,安靜也認不出她來了,尤其後來四人在江畔的凱來大酒店30樓旋轉餐廳吃夜宵的時候,安靜發現好多年前的小姑娘現在變得伶牙俐齒、鋒芒閃閃。
許晴兒顯得很興奮,她誇他們團隊好,她說,那個吹長笛的好帥。
吹長笛的?向葵正把紅茶杯遞給安靜,她的手在空中愣了一下,杯子被兒子接了過去。
是啊。許晴兒沒注意到向阿姨臉上掠過的一絲古怪,她看見安靜在衝她笑。安靜說,他呀,萬人迷,我們團的,都這樣叫他。
她聞言又笑起來,她在兩位太後麵前,故意裝出個性、搞怪模樣,她說,哪天介紹給我,我喜歡這一款。
她這樣口無遮攔,是因為她知道母親在為她的婚姻大事著急,所以裝出比她更急不可待的樣子,她原以為她們都會笑,沒想到她們都沒笑。隻有安靜對自己吐了一下舌頭。
安靜、許晴兒可沒想到這是在給他們相親。他們的談話很輕鬆,安靜覺得她很逗,也對呀,是海歸嘛,當然不是以前的小土妞了。
安寧在燈下給《飛雁》片段重新編配,他抓住了曲笛、簫、古箏、梆笛與交響樂隊交融處的突兀點,作一些刪減、過渡。他發現這事如果要完美的話,需要重新定義旋律動機,為什麼在此處需要小提琴進入,而那裏需要豎琴、長笛渲染?而簡單一點的做法,就是做減法,去掉民樂中的一些元素,反而能更融洽,“民樂化的西洋樂”和“西洋化的民樂”是不同的呈現,不可能沒有輕重,而放在這一台交響音樂會中,《飛雁》應該是“西洋化的民樂”才會在質感上與別的曲目更協調。
這樣的話,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拿掉古箏、琵琶、簫,隻留下梆笛為曲笛伴奏,交響樂隊與這大小笛呼應會較為簡潔,處理起來反而突出重點。
安寧順著這一思路開始調整,他哼著旋律,他想象著鍾海潮和安靜在台上呼應,突然覺得這彼此憋著氣的師兄弟呼應的樣子有些好笑。但,這確實是個舉重若輕的辦法。
有人在敲宿舍的門。安寧應了一聲,去開門。門口站著民樂隊長鍾海潮。安寧剛才正在想象他,所以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發現自己手上已經被鍾海潮塞了一個保溫瓶,鍾海潮嘿嘿笑著說,小老弟,知道你在辛苦,我讓老婆煲了一鍋湯來給你暖暖胃。
安寧說,這麼客氣幹啥。他把鍾海潮讓進房間。鍾海潮大概剛理過發,腮幫刮得很青,頭發永遠保持寸把長,短硬,像刷子一樣。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安寧,手指著桌上的曲譜說,看把你辛苦的。
安寧說,還好,想出了一個辦法。
鍾海潮朗聲笑道,我就知道難不倒你這個大才子。他把自己背著的皮包放在桌上,湊過頭來看曲譜。安寧指著譜子說,對《飛雁》作了一些伴奏上的減法。鍾海潮說,咱倆不謀而合。
但隨著安寧說下去,他發現他倆合的是減法,不合的是減哪一樣。
鍾海潮對著譜子,輕輕地哼著,哼著哼著就閉了嘴,泛青的腮幫鼓起來了,好像憋著一口暫時不知如何吐出來的氣。
他終於說了,減古箏、簫不妥,《飛雁》的豐富性沒了。他瞅著安寧,眼神裏有隱約的企求波光。民樂《飛雁》在交響樂隊背景下呈現,編配隻能通過交響樂隊的人比如業務骨幹安寧進行調整才符合程序,如果單單在民樂隊裏的話,他自己早就直接改了。
安寧躲閃了一下自己的眼神,因為他已看到了這硬朗男人心裏的虛弱。不屑和憐憫像桌上台燈的昏黃之光,在這屋裏輻射開去。安寧眼前掠過那天排練時安靜臉上想逃的神情。他想,何必呢,非讓他們湊合在一起,就讓那人溜了吧。他還想了一下安靜和蔚藍坐在自己前側的背影,他是多麼在意他們挨在一起,這甚至能導致他刹那間湧上來的情緒趨向焦躁,他想,如果安靜不去,自己在演出時至少會心情平靜一些。他耳畔響起了那穿透力奇特的竹笛之音,哪怕是伴奏間的一兩個音符,它們都能讓自己迷失並且在意。
他扭過臉來,看著鍾海潮。他還得裝一下糊塗,才能承擔得起自己對音樂的短暫失敬,他眨了一下眼睛,像在想怎麼處理這些樂器全都上的難題。鍾海潮從擱在桌上的那隻皮包裏掏出一隻嶄新的三星手機,笑道:“嗬,朋友給的,我已經有了,你整天看樂譜,手機字太小了影響眼睛,這個用得上”。安寧也笑起來了,他明白了鍾海潮日益被自我暗示的心病,高手哪怕被擠到了最邊緣的位置,隻要他同時在台上,就會讓自己不踏實,心虛,失去鎮定。
這驚鴻一瞥,讓安寧陷入對那個弟弟的巨大惆悵、羨慕嫉妒和恨。他甚至也感到了自己的虛弱。這感覺甚至讓他口腔裏有了苦澀的味覺,與他猜疑蔚藍迷戀上安靜時是一模一樣的滋味。因為他們都看到了他所看到的、他最在乎的、他最匱缺的特質。
安寧推開了那隻手機,說,潮哥啊,你怎麼了,需要這麼客氣嗎?
安寧深邃的眼睛看著鍾海潮頭頂上方的空中,他說,要不減去梆笛和琵琶,留下古箏和簫。
他感覺到了鍾海潮的笑意正在遞過來。他再一次把那隻手機推還給這個中年男人。他像終於解出了一道難題一樣舒了一口氣,他確實是歎了一口氣,他發現了來自心底裏的輕鬆,這輕鬆不完全與鍾有關,還與自己的某些本質糾結有關。
鍾海潮是真心想把這手機送給安寧。平日裏他注意到安寧的節儉,他喜歡這個高學曆、懂事的孩子。鍾海潮在愛音一班年輕人中有大哥情結,隻要你給足他所需要的感覺,他會撐你,也會罩著你,他是團長張新星的好兄弟,他有這個能力。他缺的能力是技藝上的神來之筆,到這個年紀,氣息也在減弱,除了安靜,一班小孩都在追上來了,前些年導師伊方在世的時候,輪不到他作為笛界首席,後來導師走了,自己當了領軍者才沒多久,沒想到安靜橫空出世,有讓人絕望的奇絕之招。他也知道這是命,有些人就是中間層,他想認命了,但心不聽使喚,舞台上的燈照耀一個人的時間真是太短太短,但他喜歡舞台,偏偏真的熱愛。
他想,再讓安靜等幾年吧,誰都是要等的,為什麼就你不可以等,人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我自己遇到不公平的時候也大把都是,安靜你年紀輕輕又啥都不缺,等一下又怎麼了,別人什麼都沒有不也在等嗎,世界終歸是你們的。
安寧沒收下手機,鍾海潮居然有些傷心。他背著皮包走出愛音人才公寓的時候,心想著以後得多幫幫這孩子。
他知道安寧與安靜其實是兄弟倆,但他們的落差是一目了然的。他想著他倆的名字,想著安寧改換了的姓氏,他甚至聽說安寧還有一個叫“賽林”的小名,誰都能感覺到那位母親的痛感和安寧無言的壓力。因此,他更喜歡安寧一些,他相信這團裏的人大都也有相似的心理。懂事、要強的安寧加油,加油吧,凡人逆襲,給人安慰。如今這團裏的小年輕與全國多數搞高雅藝術的人一樣,屬於清貧一族,安寧,你一無所有,麵對這樣一個啥也不缺的弟弟,你好好搏,不會差的。
這麼想著,他覺得明天自己該去團長張新星那兒為安寧美言幾句。團裏最近不是要推舉省青聯委員人選嗎,安寧是最需要上的。
七、喧嘩
鍾海潮走後,安寧在電腦上修改樂譜。QQ在閃動。他點了一下,一個卡通女孩頭像跳上來,昵稱“靜冥幽客”,要加他好友。
那人說:你好,長笛哥哥。
安寧:您哪位?
靜冥幽客:聽眾中的一位。
安寧:哦,謝謝。
靜冥幽客:那天我認錯人了,但也可以說沒認錯,因為我喜歡你的長笛。
安寧不知這是哪位粉絲,他打字:謝謝。
安寧的粉絲們時常會在QQ上與他聊幾句,他忙的時候就三言兩語把他們打發了,不太忙的時候,他會和他們聊天,因為他知道這年頭有人喜歡自己真不容易。他不知道這位“靜冥幽客”是哪一位,看頭像該是個女生。他想起來前兩天演出結束時有一位戴著小黑框眼鏡的女孩問他要過QQ,可能是她吧。
安寧:你戴眼鏡?
靜冥幽客:是的,你想起來了?
安寧客套一下,打字道:對的,印象挺深。
靜冥幽客像許多粉絲一樣,被鼓舞了,興奮的語感立刻反饋過來:謝謝你那天的演出,你是那麼陽光,讓我開心了一晚。
安寧不知怎麼回,就歇著。
靜冥幽客繼續:真的像一道陽光落在眼前,很幹淨,動人。
或許是剛才鍾海潮捎給這屋裏的沉重氣息還未消去,安寧不由自主地回道:沒像你說得那樣好,很累的,有時很不陽光。
靜冥幽客:怎麼會?也可能是演出累了?
按以往的習慣,安寧會打住,粉絲大都喜歡抒情,他理解他們對舞台意境的沉浸,而自己不會當真,所以最好就是淡處理,但今天他想說說:台上和台下是兩個世界,有時候,愈陽光是因為愈不陽光。
靜冥幽客:怎麼會?
安寧覺得這多半是個傻妞,他也不管她懂不懂:不陽光才知道陽光是什麼,才能演繹陽光。
靜冥幽客:?
安寧:就像演員,如果你真是一張白紙,你是演不了單純的,隻有閱曆滄桑,你才知道什麼是一張白紙,才能演繹單純的本質。
靜冥幽客:很深刻,我懂了。
安寧:所以,有時候我真想永遠待在台上,永遠不下來。
靜冥幽客:我懂,但因此我有些憂傷了。
安寧想她真的很文藝。
靜冥幽客連續打字:我懂,其實想一下,誰都能懂你說的是什麼,每個人可能都是這樣,連您也不例外啊,可是這對我的感覺來說,倒是個例外。
安寧:嗬,我倒希望你把台上的東西看作一種幻境。
又加了一句:我現在忙著,以後聊,好嗎?
靜冥幽客:88。
靜冥幽客又追著打字:不好意思,好像讓您傷感了,願您快樂。
向葵出現在愛音樂團的走廊裏,她溫和地問迎麵走來的小提琴手王浩:張團長的辦公室在哪裏?
王浩知道她是誰,因為她的臉早幾年每逢中高考的時候常出現在電視新聞裏。王浩說,啊,是向廳長啊,張團長在頂頭的那間。
向葵點頭,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往那邊走。她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套裝,頭發一絲不亂,鞋跟的聲音傳響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麵上。
王浩走進自己的排練房,他對同事蔣耀先低語,安靜媽媽找上門來了。人家家長找上門來了,這是有點過分的。
這一邊,向葵走進張新星的辦公室,她說,是張團長嗎?
張新星一看是安靜媽媽,以為她是路過這兒進來看看,就笑著請她坐下,說,向姨,難得難得。
雖然向葵的臉色說明她有事商榷,但她像所有當過女領導的女人一樣,言語從容,單刀直入,利索溫和。
她說,安靜在這裏也有好幾年了,領導栽培得好,我們一直是放心的,所以我們也就有些粗心,對他關心不夠。
張團長說,安靜不錯,為人不錯。
向葵讓自己的笑容停留在臉頰上,她說,你們都說他人不錯,他也就老實,其實這孩子很自卑,這孩子在這團裏越來越自卑了。
張團長說,沒有啊,小林挺好的,蠻穩重的。
向葵瞅著團長,說,你還誇他,他連當個伴奏員都不合格了,你說他能穩重到哪裏去?
為什麼?
向葵笑起來,輕聲道,我還想問為什麼呢,不是說這次去北京演出,開始他還有個獨奏,後來取消了,然後就是伴奏,這孩子還是乖的,好好地練伴奏,在家裏也練,但現在突然連伴奏的份都沒了,我想要麼是他做人不行,要麼是技術太差了。
張團長這才明白過來她是來幹什麼的,於是有點吱唔。
向葵的臉有些嚴肅了,她說,如果是技術太差,我們領回去,自己出錢請名師,教好了再來。
張團長看著她,搖頭。
向葵說,如果是做人不行,那麼現在團長你把他叫進來,我現在教育他,馬上教育。
張團長說,唉,孩子大了,不要這麼扶著,讓他自己走。
向葵說,讓他自己走?那是因為沒人讓他走,我沒辦法才扶著他走。
向葵看著牆上的地圖,臉色趨緩,她笑道,安靜這人就是老實,老實了就不讓人走,這年頭很多事怎麼都成這道理了?孩子做夢都想去國家大劇院,哪怕讓他在角落裏充個數,對他都是個鼓勵,他都為這個機會練了這麼久哪,張團長,您說,這還不自卑嗎,我怕他這樣下去會有心理問題。
張團長連忙解釋,這次去北京,主要是交響樂隊的表演,不是所有的民樂手都非得去,那段民樂本來也是硬加上的,畢竟是交響音樂會啊。
向葵沒聽他的解釋,她已經走到了門口,她回頭說,那我自己去想辦法了。
這天上午,安寧在排練房接到了門衛的電話,說是雪泥蛋糕坊送了個生日蛋糕過來,是給他的。
今天不是我生日啊。安寧覺得挺奇怪,連忙下樓。果然傳達室桌上放著一隻別致的蛋糕盒。透過玻璃紙,可以看到白色的玫瑰奶油花,排列成方塊陣,像精美的花田。這方形蛋糕還圍著一層紫色的絹紙,色調雅致,沉鬱的奶香沁人心脾。
蛋糕盒上附著一張小紙:“生日快樂。有陽光。靜冥幽客祝。”安寧心裏一樂,她怎麼把今天當作我的生日了?
安寧提著蛋糕往大樓裏走。他在一樓大廳看到有個穿套裝的女人正站在廊柱前,拿著手機在打電話。他仔細看了一眼,居然是安靜的媽媽向葵。
向葵在說,你分管過,你幫忙去說一下。她的眼睛看著大門這邊,所以她也一眼看到了安寧。不知是有意識還是下意識,她居然向安寧招了一下手。安寧愣了一下,而她也正好通話結束,她就走了兩步,站在離安寧兩米的地方,從頭到腳地掃了他兩眼,這眼神讓安寧轉身欲走。她說,小馮吧?
安寧不知她想幹嗎,回頭看她,並向她點了一下頭。她臉上似笑非笑,從容不迫,像站在教室門口問學生遲到理由的女教師。她說,我是安靜的媽媽,我聽說你還會編配曲目,很有水平的,作為長輩,我隻想說一句,藝術這東西來不得半點雜念。
安寧心裏被刺了一下,他讓自己的臉色平靜,心裏漠然,裝傻,他仰臉道,非藝術的人談什麼藝術多半是因為雜念。
安寧拎著蛋糕往電梯裏走,心裏突然就充滿了憤怒羞辱刺痛不安。他想,什麼玩意,對我唱什麼高調?偏踩你怎麼樣?你踩了多少人都不知道,裝什麼裝,切。
電梯到3樓,他出來,迎麵遇上安靜,安靜臉上急匆匆的,正在等下樓的電梯。
其實安靜這才知道他媽來過了,找團長論理了。他急忙從自己的排練房出來,聽說她已經下樓了,他心裏又急又難堪,他想,有病,為這事登門。於是他連忙追下樓。
安靜看見哥哥從電梯裏出來,臉色蒼白,就向他點了點頭。他們平時也是這樣。安寧今天居然沒走開,而是看著自己,眼睛裏有古怪的語義,他好像想說什麼,又沒說,他晃了一下頭,就走了。
安靜就看著他的背影,沒想到安寧走了幾步,也回頭看自己。他好像聽到了安寧心裏欲呼的氣息,卻不知為什麼。
安寧向安靜局促地笑了一下,轉身往前,走進了自己的排練房。安靜小兔子一樣的表情,這些天像一根刺偶爾會讓他隱約難堪一下。安寧安慰自己別在意,自己還是太善良。他讓自己去想向葵的臉。這又讓他不舒服,他把視線投向蛋糕,和那張紙“生日快樂。有陽光。靜冥幽客祝”。
它們比周圍乃至自己的一切都好看,尤其此刻。他對著蛋糕說,有陽光。
安寧把蛋糕分給同事們一起吃了。
他打開電腦,連上QQ,靜冥幽客正好在線。他打字:謝謝你的蛋糕,你的陽光。
靜冥幽客:嗬嗬。
安寧:你怎麼想的今天是我的生日?
靜冥幽客:你的QQ資料上不是這麼填的嗎?前天我一看,正好是今天,算我運氣好,能祝福上。
安寧有些感動,他回:嗬,算我運氣好,雖然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因為資料是隨便填的,但我今天需要陽光。
靜冥幽客可能正在忙,回複很簡短:OK,還是我運氣好,因為你需要陽光。
安寧:你忙著?以後聊,88。
靜冥幽客:是,忙公司的推廣派對,88。
張新星團長下午的時候接到了前文化廳長、前省府秘書長、宣傳部長以及父親的老戰友等一幹人的電話。
電話裏的意思是:讓安靜上,千年不托,這忙也不是大忙啊。
張新星坐在辦公室裏,心煩意亂,憑他的感覺,這事隨他們扯下去會更煩,所以自己得態度明確。
他的態度是,首先他也不懂這編配的活兒,總得相信專業人士,至少在台麵上得這樣,否則又改回去,那麼怎麼解釋呢。要是每個人對每次調整都可商榷,還有完沒完?如果這次遂她的願,那麼下次人人都可以來質疑。藝術的事不完全是藝術,它還是管理。
第二,他反感團裏有點屁大的事兒,有些人就去找上麵的人。風吹草動就找人,給不給自己這個團長麵子?
第三,他不喜歡向葵,再說他上午也沒最後把話說死,她急不可待,立馬找人,就她會找人?
第四,如果答應她,那麼就意味著找人有效,別人也會找人,其實團裏這些天也確實還有其他人在找關係,交響樂隊、民樂隊的李非、張晶晶、沈婉如都在找,難道讓她們也鬧一場?
第五,前領導們畢竟是前領導,再說也確實不是什麼大事,讓鍾海潮、安寧拿出個實打實的專業理由,相信他們也會通情達理,就不信向葵不會讓他們煩。
張新星讓人把鍾海潮和安寧叫進自己的辦公室,他對他們說,安靜的媽媽有想法,你們簡單地寫個編配說明,另外,老鍾你需要做點安靜的思想工作,也不能讓小夥子不理解,蠻好的一個小夥子嘛。
張新星看見安寧一直局促地坐在一旁不說話,就有些同情,他指著安寧對鍾海潮說,老鍾你確實需要做思想工作,否則這孩子也會有思想壓力,給那個向葵這麼一攪和,他還怎麼做涉及民樂節目的編配啊,都以為真的是他在擠壓兄弟了,也不至於呀。
張新星這麼說著,就覺得那女人確實疑神疑鬼。
蔚藍給安靜打電話,她聽到了他慵懶的應答,不緊不慢。她就放心了一些。
蔚藍問,你在哪兒?
安靜說,我在文博閣。
文博閣是清代的一家私家藏書樓,現在成了省圖書館的古籍部,在植物園竹林區的後麵。
蔚藍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悠緩地說:現在不回來,要晚點。
蔚藍:你在那兒幹什麼?
安靜:我在查一本樂譜,老樂譜。
蔚藍想了一下,就說,你在那兒別走開,我過來。
她打車到植物園門口,穿過竹林,向文博閣走過去。以前她從未走進這裏。讀書時聽老師說過,這裏藏有不少古代的樂譜,尤其南派絲竹和古琴樂譜,是價值驚人的寶貝,沒想到安靜還真的來這裏淘寶了。
下午的風吹拂過來,整個竹林都在沙沙地響。她想著安靜剛才悠緩的聲音,希望他此刻的神色也一如往常的清淡。她知道他媽媽上午來過單位了,這事在傳言中有些搞笑,她知道以安靜的心性,為這無足輕重的伴奏之事鬧騰是荒誕的。但問題是,他媽媽確實來論理了,而且在蜚短流長中,還扯進了鍾海潮、安寧的動機,它們被演繹成了一場戲。流言是生活中的調味品,但對內向靦腆的安靜來說,它意味著暗示和不堪。蔚藍懂這個同齡男生的溫和、敏感。她一個中午都沒在團裏見到他,就不放心了,怕他一個人在難過,於是就來找他。
蔚藍穿過文博閣院內的小徑,往那幢三層木樓上走,這院子裏此刻沒有別的人影,透過木格窗,可以看見裏麵的一排排書櫃。每陣風過,更顯出這裏寂寥的書香。安靜坐在二樓臨窗的木桌前,他正往本子上抄寫著什麼。蔚藍沒叫他,她在門旁的一張木椅上坐下來,從這個方向看過去,他顯得清瘦,依然被他自己慣常的那種氣息環繞,這種安靜的氣息使他與許多人區別開來,蔚藍覺得它像一片空濛的氣體,也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袋子,跑過去,就進入其中,讓你平靜,但無法觸壁,即使你跑啊跑啊,你和他之間還是有這樣一層空氣。這段時間以來,她就在這一層空濛的空氣裏跑,自己愛上他了嗎?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這讓她迷糊。因為沒有欲望,隻有惦記,惦記他笛音裏那幽幽的一縷情緒,說不清道不明那是什麼在讓人糾纏;也惦記他的平靜,因為這平靜是那麼易脆,好像分分鍾就可以被打碎;甚至擔憂他是否因此鬱鬱寡歡……她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了,就像是粉絲吧,或者像一個識得珍寶的人,在憂愁地注視著那靈光一閃般呈現的奇絕稟賦,因為它可能是如此短暫,它呼應了自己一天天長大的感悟。
這個男生,會成為她的愛人嗎?她憂愁而飛快地想了一下,在她眼裏他更像是一個少年,長不大的彼得潘,她在心裏不承認暗戀,但那又是什麼呢,她不知道,那麼就先這樣吧。
安靜感覺到有人在這屋子裏了,他回過頭來,說,你來了?
蔚藍看著他轉過來的臉,他淡淡的笑容、稍有一些迷乎的眼神,她現在清晰地在讀自己對他的感覺,確實,好像沒“愛上”,更多一些的好像是不放心、惦念、暖情。她就對他說,不好意思,你沒去北京演出的事。
安靜臉紅了一下,嘟噥道,沒事,下次有機會再去唄。
她站起來,走到他的旁邊,對他說,別把它放在心上,因為你真的很棒。
他像個孩子,垂下眼皮,嘟噥:知道。
她說,你媽來論理這事也別放在心裏,誰家沒事呢,別人明天就忘記了,誰整天記著別人的事?想開,你這次不能去北京,不是因為你不好,而是因為你太好。
他的臉更紅了,他搖搖手,哪裏哪裏,我不想這事,我下午請假來這裏查資料,在這兒坐了一會兒後,就不想這事了,就沒事了。
安靜說的是真實感覺,當他像把頭埋進翅膀裏的鴕鳥,鑽入這些古樂譜裏後,這兩天尤其是今天上午的難堪就漸漸消遁而去。
蔚藍笑起來。他眼睛裏的單純,也讓她安靜下來。她發現他能讓人安靜。也可能,自己總惦記著他,總想和他待一會兒,就是因為他能讓人安靜。這確實有點迷糊。
她覺得現在可以談那件事了,因為心裏有歉意。她輕拍了一下安靜擱在桌上的手臂,說,對不起,可能是我讓安寧生氣了,他重新編配時就沒把你放進去。
安靜沒聽懂,他吱唔著什麼,其實他不想說“自己出局”這個話題,它讓他感覺沉重,沉重的東西他都在逃避。
蔚藍知道他沒明白,就說,是因為他誤會了我們,就看著你不高興了。
蔚藍這麼一說,安靜就想到了曾聽說那個哥哥在追她但沒追上這事,但這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自己和蔚藍是老同學,又同在民樂隊,走得近一些,他生什麼氣?當然這麼說了,以後就別那麼近了,省得他不高興。
安靜看著窗外那片竹林,說,我不怪他,編配怎麼編,又不會是他一個人的意思,我還覺得這事讓他難堪了,我們民樂隊的事怎麼把他扯進來了?扯別人也就算了,但偏偏是他,更何況上午我媽告訴我,她還擠兌他了。安靜收回視線,嘟噥道:因為我這點事,把他給拖進來了,別人會怎麼想他,這事讓他難堪了,這事就成了亂麻一團的傻事了。
安靜可不是書呆子。
但蔚藍知道他和自己說的不在一個點上。蔚藍瞅著他,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說,也就你善良。
安靜手指輕彈了一下麵前的礦泉水瓶,說,你別為我擔心,你老在為我擔心,我知道,這讓我壓力挺大的,真的,怎麼說呢,我媽就是這樣。
蔚藍心裏飄忽了一下。她想不到他會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