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來是件不容易的事(短篇小說)
特稿
作者:鄧一光
編者按:
本期特別奉上第三屆鬱達夫小說獎中篇小說獎得主鄧一光的小說新作《停下來是件不容易的事》,同時發表其獲獎作品授獎詞及訪談錄,以饗讀者。
鄧一光,1956年生於重慶,祖籍湖北麻城,蒙古族。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武漢文學院院長,現居住於深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主要從事小說寫作。著有長篇小說九部、中篇小說四十餘部、短篇小說六十餘篇;出版有《鄧一光文集》(十四卷本),各類文學專著三十餘部。作品曾多次入選各種版本的年選,並被譯介至海外。
一
朱炎炎把她的迷你QQ開出新洲路口的時候,在並道線上差點擦上一輛黑色奔馳S400。一隻翅膀上閃著金屬光澤的栗喉蜂虎鳥一路追蹤她,在迷你QQ急速刹車時,鳥兒從車頂上一掠而過,消失在植物帶中。奔馳車的製動性能好極了,車主隔著車窗衝朱炎炎笑了一下,揚手示意她先過。朱炎炎小心地打了一下方向盤,把QQ駛入拐彎道,有些為剛才的魯莽抱歉,同時回憶起奔馳車主的模樣——西裝挺括,粗眉幹淨,笑意讓人感到溫暖,是個挺有型的中年人。這樣回憶過,朱炎炎的緊張緩解了許多,想起她此行的目的。
昨天,也就是星期五早上八點半,程序員朱炎炎和大家一樣,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收拾前一天離開時留下的文件。高級程序員老K——同事們都叫他天才老K——小心翼翼地站上他的工作台,用誇張的動作抬起手腕上的表,示意大家停下手頭的工作,然後說出下麵一段話:
“諸位,保護好你們的小心髒,煙火將要升起,惡魔即將現身。”
如果不是擔心占用時間,天才老K會稱呼眾人為“科技鼴鼠”,如果肺活量足夠,他會在上述稱呼前,加上“在阿裏巴巴藏寶洞裏苦逼摸黑為人類尋找財富和成功樂趣的”這樣長到絕望的前綴。
人們把耳機卸在一旁,任鼠標陰險地閃爍著獨眼,默默坐在工作桌前,等待個人PC發出悅耳的信息提示音。人們在心裏祈禱,項目經理千萬不要這個時候闖進來,家人和朋友千萬不要這個時候發來微信或者打來電話。因為趕工連著熬了四個晝夜,朱炎炎的組員、係統分析員小U實在忍不住犯困,踮著腳尖奔向茶水間接咖啡,再飛奔回自己的工作台,沿途抱歉地向眾人示意,他不該製造出讓大家完全不能接受的噪音。要知道,人們這樣做並不容易,他們是人類正在通往的那個莫測世界的譯者,現在他們把人類的進化停下來,等待那聲讓人揪心的信息提示音。
朱炎炎是一家軟件公司的員工。在深圳,這樣的公司多如牛毛,如果你有機會在南山或者福田密密麻麻的科技園裏轉一轉,會看到無數和朱炎炎一樣的非人類。說非人類,可能人們覺得不禮貌,但事實就是如此。朱炎炎和同事的工作,正是與電腦進行匹配、雜交和同化,把人類難以節製的訴求轉化成Java或者Visual Basic語言,發往連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的神秘國度,再把勘探和回傳的結果轉達給人類,如此,他們被人們叫作鼴鼠或者礦工。
對鼴鼠這個說法,大多數軟件公司的員工沒有什麼異議。“別把我當人,”他們說,“你見過沒有腦子的人嗎?我的腦子被電腦吃掉了。”
但他們此刻期待的那聲信息提示音,卻在上述自黑之外,那聲理應準時出現的提示音,與他們的一位同事有關。嗯,應該說是曾經的同事,他叫王小建。
在軟件公司裏,王小建是個另類。他原來是一名初級程序員,在朱炎炎手下工作,負責朱炎炎這個組的軟件設計、編碼和測試工作,因為長了一張花樣美男的臉,公司把他調去推廣部做了“皮條客”,負責用戶培訓和產品推廣。
朱炎炎認為,僅僅用花樣美男形容王小建是不公平的,他簡直就是一個潘安加阿喀索斯版的妖孽。他不光有一副讓人出現呼吸障礙的美貌,還是一個由健身器製造出的擁有魔鬼身材的氧氣男,活著就是害人。
可是,要知道,在集體呆萌的鼴鼠當中,壓根兒就不出產王小建這樣的品種:公司的工作沒有時間概念,一旦遇上趕項目,那就得沒日沒夜地幹,有時候,人們不得不把屎尿憋住,一天去一趟洗手間,隻當那樣做有提臀效果。外賣根本不用問吃什麼,餐盒準點送到,很少有人往嘴裏塞食物的時候停下鍵盤。困了放下工作椅和衣打個盹,起來接著幹,甚至有人在公司裏連續攻關四十多天,連大樓都沒下過,進來時穿著七分褲,出門時季節已經到了秋天,寒風一吹患上感冒,得打好幾天吊針。但是,那幾個哥兒們根本不應該感冒,因為高效有序的唯一標準就是格式化,生病這種非電腦現象在軟件公司中絕對不可以出現。在這種高壓節奏下,人們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打理個人儀容,個個懶修邊幅,油膩膩的眼鏡掛在鼻尖上,男性不用提了,連朱炎炎這種女性都大把大把地掉頭發,有的年輕女員工甚至開始謝頂,和春天到來前的老鼴鼠沒有什麼兩樣。這樣的公司,去哪兒找王小建這種人?
不管人們怎麼想,王小建的確是一個品相上乘的青年,他就是菲茨傑拉德說的那種人,“年少得誌的人相信,他的願望之所以能夠實現,是拜頭上幸運之星所賜”。
王小建的魅力人神共知,他不光能在市場推廣上為公司攻城拔寨,贏得數量不俗的訂單,在個人感情上,他也所向披靡,指指見花。
和別的理科生不同,王小建有天才般的審美能力,由此輕易地贏得一顆顆隨風飄蕩的芳心。用不著神器幫忙,他能在一眨眼的功夫裏看出他麵前的女性與眾不同的美,然後由衷地讚美和欣賞她們,讓那些腦殼空空的小鳥兒們無法拒絕他的審美魅力,一隻隻迅速墜入情網,難以自拔。但是,王小建並非采花大盜,他不光追求美,同時還追求完美,隻要他認為美好的感情消失掉,或者出現變質的情況,他就會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他就像最出色的軟件工程師,不斷質疑曾經的審美源碼,通過一次次方案更新,匹配出新的程序,重構和完善全新的審美代碼,這種神一般的超拔能力,讓人妒嫉到恨。
不得不說,王小建的審美標準刺傷了很多人,也讓一些人蔑視,朱炎炎就是蔑視王小建傲慢擇偶標準人們當中的一個。
王小建剛到公司那會兒,什麼都不懂,朱炎炎帶了他三個月,手把手地教他,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朱炎炎暗戀上了王小建。不過,朱炎炎並沒有向自己的徒弟示愛,而是和他保持著一種純粹的工作關係,三個月時間裏,兩個人工作之外的話不到一集韓劇片花的台詞。一開始,朱炎炎對男色有所警惕,她覺得自己和王小建不是一類生物,兩個人是Java語言和Python語言的關係,隔著老遠,寫起來超不爽。後來她承認,她下意識的防範是她自己心理陰暗,她沒有說出她戒備王小建的真正原因,那是因為,她是他有審美識別障礙的那些女人中的一個,她痛恨這種事。
朱炎炎弄不懂,為什麼王小建每次都能快速從他見到的女孩身上看出美,而她對那些美就視而不見。事實證明,朱炎炎的審美標準沒有問題,而是王小建的程序出了錯,因為要不了多久,王小建又會很快從那些剛剛好上的女孩身上看出與美完全不協調的地方。他就像一個從來沒有戀愛過的菜鳥,在進入愛情的菜園子時充滿喜悅,離開時滿懷傷感,同時顯得那麼的無辜。
至於朱炎炎自己,她覺得並沒有那麼糟糕,不錯,她不是美人坯子,也沒有經濟能力去韓國重新換臉,但她有一口好牙,胸脯長得也不錯,這都是優點,王小建完全應該對她形成基本的審美關注。
有一次,朱炎炎忍不住對王小建表示,他不應該忽略審美的豐富性,亦即精神部分。為此,她向他舉了相貌不出眾的女孩的若幹好處:她們會無限度地提高男友的自信心,男友也不必整天荷爾蒙高漲地親吻她們,這樣就能節約下很多富含蛋白質的寶貴唾液;當她們心懷鬼胎打別的帥哥主意的時候,男友可以放心大膽地玩桌遊,而她們什麼作為也不會有;她們在外人麵前罵粗話的時候,男友也不必臉紅,做下什麼出格的事情時也同樣,因為沒人會拿她們當回事;如果高興了,男友可以把她們打扮成男孩,這樣就隨時可以和“他”玩“好基友”的遊戲。總之,在朱炎炎看來,她就是眾多的“她們”當中的一個合適人選,王小建應該注意到她。
在朱炎炎結結巴巴表白的時候,王小建顯得有點拘束,但足夠有耐心,然後他把她手足無措掉在地上的文件拾起來替她在臂彎裏放好,難過地說:
“你願意聽我說真話嗎?”
朱炎炎突然有一種奇跡發生的靈感,她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用力點頭。
朱炎炎覺得奇跡會發生,源自她對自己工作的反省。她私下八卦過,公司裏的未婚女,隻要是程序員,超九成沒有固定床伴,她們根本沒有時間養床伴,養了也hold不住。朱炎炎自己就是例子。這個星期一過,她就積攢下11個月的性事缺失史了。上一次經曆,是在電話裏和遠在南寧的媽媽吵了架。媽媽質問朱炎炎,要把自己老成什麼樣的絲瓜精才能嫁出去,她就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像個女人,就不能使點手段訛上一個男人嗎?為了泄憤,朱炎炎約了炮友,沒想到對方是個唧唧歪歪的賤男,半夜離開時,竟然厚著臉皮向她索要手機號。這件事讓朱炎炎惡心了好幾天,然後決定,就算猴急了,也隻拜托自慰器解決,不然就去凶殺一個患有抑鬱症死了也不想說話的男妓。
現在,朱炎炎相信,王小建要告訴自己的就是這個。看看IT業,哪個程序員臉上有一絲人氣?完全因為鼴鼠們的礦下作業,幹程序的家夥們沒法在一起,在一起就是找死乘以二。但如果這樣,她立刻就辭去工作,當天上井,並且馬上和他睡,從今往後過上幸福生活。
“我已經受夠漫長的兒童期成長了,”王小建不看朱炎炎,含羞草似的垂下長長的睫毛,“我恨死了我媽,不需要再來一個老女人幫助我二度成人,除非有人向我保證,她是一個逆生長的人類,而且我不需要忍受很長的時間。”
朱炎炎在那兒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白過來王小建說的是什麼。王小建交往的女孩都很年輕。他不光對相貌平平的女生有識別障礙,對22歲以上的女生也有識別障礙。不管她們漂亮與否、性格怎麼樣、有沒有男朋友或者先生,凡是年齡超過22歲,他就禮貌有加,並且止於禮貌有加,他這樣的風度,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多麼有修養的青年啊。
朱炎炎去年就滿23歲了,毫無疑問,在王小建赤裸裸的22歲歧視標準麵前,她已經被排除在外了。那一刻,朱炎炎恨不能找個地縫把自己塞進去。
朱炎炎最痛恨的事情就是這樣,她每次恨過自己之後,很快就會忘記為什麼恨自己,結果就是重蹈覆轍,在人生的道路上犯下同樣的錯誤,這樣就不得不又恨一次自己,就像來大姨媽似的,止都止不住。
朱炎炎從此閉嘴,不再和王小建談論審美標準的事,並且對王小建充滿了怨懟。
二
迷你QQ從新洲路拐上紅荔路,經過剛剛拆掉的中心區足球場,一過路口,黃浦雅園就出現在眼前。
朱炎炎事先打聽過地址,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猶豫不決,拿不準是把車停在地下車庫裏,還是停在地麵上——如果事態變得麻煩,甚至釀成血案,她能夠快速離開現場,再考慮接下來投案的事情。
一切事情都是王小建惹出來的。
現在要說到故事開頭那聲悅耳的提示音與王小建的關係了。
王小建在事業和感情上擁有超能力,公司裏的大部分人都特別理解,他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所剩不多的優質男樣本,考慮到他剛剛步入黃金剩男行列,在這方麵不乏合理需求,也不缺少對象和樂趣,人們隻能靜觀其趣。
但是,十個月前,事情出現了轉機,王小建被他轉身離開的一個女孩訛上了。
女孩——考慮到隱私原因,故事用“她”這個稱謂代替主人公的名字——是王小建眾多情感經曆者之一,年齡符合王小建的必殺標準,和王小建的交往是初戀。由於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他倆的關係在交往兩個月之後無疾而終。兩人分手後,王小建很快換了新的審美對象,而“她”卻一直走不出來,對王小建死纏爛打。“她”使用的方式是連續不斷對王小建進行騷擾。一般來說,該程序的病毒是在半夜發作,分為三段式:序列一,給王小建打電話,在電話裏把他狂罵一通,結束語言是要他去死。序列二,立刻恢複平靜,忐忑地向王小建認錯,承認自己失態,請求他的原諒。序列三,瞬間再度發作,這一次,程序級別由彙編語言提高到高級語言,攻擊性成倍增長,非常強悍,立致王小建精神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