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口罩(小說)
“中國夢”征文
作者:張秀超
1
那個春天來了。
堅硬的,光禿禿的山梁,開始變得柔軟,河邊的灘地上,有青草冒出來,遠遠看去,那地是青色的,到近處看就見不到了,細看小草如細針,一根根從地底下鑽出來,毛爪子菜、車軲轆菜,也拱出了地皮。我們胳膊彎裏挎著黃柳條編的小筐子,手裏抓著用破剪子或者廢鐵片做的挖刀,在河邊尋找野菜。那像貓爪子一樣的菜,帶著細密的鋸齒,碧綠的葉芽蒙著一層茸茸的白毛毛,車軲轆菜圓圓的六角葉片,油亮的葉片像環行的車軲轆,這兩樣菜,挖回家,用清水一洗,撒上一層薄薄的蓧麥麵,上大鍋蒸熟,那叫布子。在那荒年荒月,一年缺半年糧的歲月,人們掐著手指算日子,唯恐熬不到春來,就斷了糧,隻要大地返青,就有了活命的希望,人們的臉上才有了活泛氣。為此,我們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總被大人趕著,如一個個跳出河塘的小蛤蟆,也像一塊塊青藍的補丁,貼在河灘地上去找野菜。
可是,那個早上,大人收起了我們的筐子和挖菜的刀子,不讓我們出門了。
太陽升起來,村子四周的山頭上,都有了人影子在晃動,那是持槍的民兵,河邊通往山外的路口,也有民兵端槍把守。
一溝人的臉上都有了肅殺之氣,好似發生了什麼事端,傍近晌午,種種蛄在山間“種穀——種穀……”叫起來的時候,山路的遠方有了黑點子在蠕動,人影由遠而近走來了,一個人在中間,前後左右四個人,帶著那個人往村子裏走來。
那個人被帶進場院。那是在村頭大梁山腳下的一個高崗,是一塊空曠的平地,那裏有一間不大的小黃土屋子,是看莊稼的人住的,四周用青石頭和黃土泥壘了半人高的圍牆,秋天莊稼從地裏拉回來,就全堆到這裏來曬壓碾打,打過莊稼,這裏就沒有人住了,那間小房子就那麼落寞的蹲在崗子上,就像一個走不了路的老人,哀愁地坐在那裏。一行人把那人帶到崗子上,住進了那個小屋子。
2
早上,隊長老點拄根木棍子,民兵隊長趙大猛牽著頭灰白的草驢,一前一後來到場院屋門口,那驢身上馱著兩條白帆布口袋,一個裏邊是半袋子土豆,那東西是剛從隊裏的地窖掏出來的,子眼處長出了白芽子,另一條口袋裏是蓧麥。
那人被從屋子裏叫出來,他中等身材,穿黃製服,裏邊套著白褂子,白領子從黃衣服的領口露出來一點,下衣也是黃的,腳上穿的是係帶子的黃靴子,那人不說話,低著頭。
“這是給你的糧食,這裏優待你,給你吃給你喝,可糧食不是白吃的,你要好好幹活改造!”趙大猛身上斜挎著一杆槍。說話的時候,手摸索著槍把子。
“從今兒起,你就隨隊裏人幹活,別人幹啥,你幹啥。”生產隊長老點,這個時候已經坐在門前的一個青石碾子上了,他從嘴裏拽出煙袋,在腳上磕打著煙灰說。
老點就是囊,他啥時候都是這樣一副病歪歪的樣子,他的臉又青又黃,還有點發黑,他在哪裏都不能穩妥地站在地上,哪怕是在河套邊的濕泥地上,他也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自己說是從閻王爺那撿回的命,將就著活,喘一天氣就賺一天。他就如一個七窟窿八眼的破鑼,一陣小風都能把他打透。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從十六歲上戰場掄槍杆子,那仗打得多了去了,他抗過戰,打過老蔣,還過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他說他過了江隻差一點點就回不來了,在戰場他多次負傷,最後那次,一顆炮彈就把他掀到了空中,當他醒過來,見自己倒在一個冒著煙的破車下邊,身邊的戰友全不見了,他腦袋受了傷,肋骨斷了好幾根,腿炸斷了,後來接上也落了殘,走路一腿高一腿低,身上還殘存著好多彈片,沒有取出來。他是這個溝裏的隊長,最高行政長官。
趙大猛可不一樣,他站在那兒就像一座石頭山,煞氣騰騰,他也是這溝裏的人物,曾經是大隊長,還是大隊的民兵連長,掌管著全大隊的基幹民兵,後來因為他娶了地主小妾生的女兒做媳婦,大隊長當不成了,大隊的民兵連長也不讓他幹了,隻讓他當小隊的民兵隊長,管理小隊裏的民兵。
趙大猛的媳婦叫跑花,是溝裏的地主李百川第四房妾生的丫頭,當年土改的時候,地主被鎮壓了,跑花的媽來到花木溝,嫁了年過半百的光棍漢佟木匠,生了這個女兒。孩子降生的時候,正是大地流光溢彩,穀米跑花灌漿的好時節,老木匠老來得女,喜得不行,那丫頭又長得好看,木匠就給姑娘起了個名字跑花。可在女兒三歲的時候,老木匠患病死了,那個做過地主四房妾的女人,又成了寡婦,寡婦因為在地主家呆過,一直受著管製,娘兒兩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日子過得孤單淒惶。跑花長得好看,人們說像她媽,據說李百川當年花了一頃地,娶了跑花她媽做小。據說那個時候唱大戲,有錢的財主,在戲台下一層層的擺花車,如花似玉的家眷們在戲台下比闊比美,據說一戲台的人,沒有人能夠比得上李百川的四姨太長得好看。如今,跑花越是好看,就越是紮眼,人們越說長得像她媽,越是一種不露臉的罪孽。因為這個出身,好看的大姑娘跑花,到了二十六歲,還是老姑娘,沒有人敢要。
大猛早就看上了這個美麗的姑娘,可也很犯掂量,怕是娶她影響自己,往後自己不好伸展。大猛的爹是趕大車的,在為隊上拉羊草的時候,車翻進溝裏死去了,寡婦媽把他拉扯到十歲也走了,因為他爹是因公死的,大隊小隊都照顧他,給他像烈屬一樣的待遇,隊裏給他派飯,送他上學,可是他不是識字的坯子,讀啥啥不懂,考試總考零蛋,讀到小學畢業,將就著能寫自己的名字,能夠磕磕巴巴念報紙了,他就不讀書了,隊裏看他不是這塊料子,也就不再管他,他就回隊裏幹活了,也許是從小缺爹少娘,沒有人管教,說話做事又愣又猛。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他一下成了方圓幾十裏的名人。那事情是這個樣子的,他的一個遠房老爺爺,從隊裏的玉米地裏,拿了一個玉米,回去給孩子燒著吃,被他發現,立即告發到隊裏,在批鬥會上,他叫著那個老爺爺的小名喊口號揭發批判,此後,人們送他綽號大猛。
這個事情讓他一夜成名,立即榮升到大隊成了隊長,還兼任著大隊民兵連長。可是這個大義滅親的英雄也難過美人關,他看中了地主婆的姑娘跑花,可是怕娶她影響了他的大好前程,就猶豫著。這個時候,山外有戶人家看上姑娘,要娶過去做媳婦,大猛有點發蒙,姑娘在他眼前,他日日看著行,可要走出這個莊子,大猛就覺得有人要從他的心裏摘走什麼,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立馬娶跑花做媳婦。跑花對這門親事是極不情願的,她要帶著母親走,大猛手摸著槍把子就走進了跑花家,他明白地告訴她們,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他要是不讓她們走,她們誰也走不了,姑娘沒有辦法,就嫁給了他。
大猛和老點給那人撂下點糧食就走了。臨走,大猛告訴他不許亂走亂動,去哪裏都要向他報告。
3
他,在我們一群孩子眼裏,是個稀罕物。
他,是誰?他,從哪裏來?
他,在那個屋子裏做什麼?
他,怎麼做飯吃?
這一切問號,都鬧得我們心裏慌慌的。
那個時候,農曆四月天,別的地方已經是花紅草綠了,可是在我們塞外壩上,長冬的餘威還沒有散盡,風還是冷的,地上冒出那一點點青,讓我們無限欣喜,總如跑馬一樣,在大地上瘋跑,到處去尋找可看的和可往嘴裏填的東西。
我們摘老婆子花戴在腦袋上,我們挖拉拉罐、小白蒿吃在嘴裏,那是大地賦予我們的零食,小白蒿的根子,是乳白色的,有股子甜味,拉拉罐的根子米黃色,有點辣味又有點香味,類似今天的麻辣串,我們一群孩子,除了貼在河邊的草地給大人挖菜,就是瘋跑著給自己的饞嘴找吃食。
他來了,我們的日子裏好像發生了什麼事端。我們的心慌慌的,挖菜也不是那麼穩重塌實了,我們挖回毛毛菜,放在家裏交差,然後手裏拿著從地裏拔的小白蒿,拉拉罐,甜草根,就奔崗子上跑。我們走到場院,站在那黃土牆外,看他住的那房屋的動靜,那牆破爛不堪,東一道豁子,西一個窟窿的土牆,擋不住我們,可是我們還是不敢走近,似乎怕什麼,又很想去看看,我們吃著拉拉罐,積攢著力氣或者膽量,一會兒就跳進院子裏,爬到房前那棵剛剛扭嘴放葉的老榆樹上,從上往下看沒有什麼動靜,我們又從樹上溜下來,悄悄走到窗子下,很小的木格子窗戶,糊的毛頭紙大半已經脫落了。我們看見他,他站在房屋的一角,那裏有個小窗戶,麵對著黑蒼蒼的大梁山,他站在窗子前,望著山梁,一動不動。我們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我們走到屋子裏,走到口袋邊,那盛蓧麥的口袋,還有裝土豆的袋子都沒有動。
他聽到了動靜,轉過頭,我們看到他的臉,我們一群孩子似乎都被嚇著了,都閃到了門口,他太生了!與我們這裏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他的臉白得如地上土豆的牙子,亮而潔淨,就如剛用水洗過的,特別是那雙眼睛,那麼亮,讓我們想到後山刀印砬子下的泉眼。
他望著我們,他的眼睛注視到我們手裏拿的東西,小白蒿,拉拉罐,甜草根,都是從土裏才拔出來的,帶著土渣,我們邊打量他,嘴裏邊嚼著這些東西。
“你們吃的什麼?這怎麼能吃?會得病的!”他要拿我們手裏的寶物,我們都不給,把手背到身後,我們看到,他的眼睛裏似乎有亮亮的東西在湧動。
他蹲下身,倒出土豆。
“這個怎麼吃?”
吃,他的舌頭像是有點短,吃,咬不準字,聽上去,像是呲,呲尿的呲,我們想笑,可沒敢,我們告訴他:
“烀著吃。”
“燉著吃。”
“煮著吃。”
4
春越來越濃了,蝴蝶漫天飛了,雞也高聲地叫著,“咕咕蛋……咕咕蛋”,雞們是告訴人們,它們要下蛋了,一冬天沒有白吃人間的山藥皮和穀糠,它們要產蛋了,越到人多的地方雞叫得越歡,有女人一伸手抓住雞,摸一摸,說開襠了,開二指了,就要下蛋了。
大地蘇醒了,綿軟了,播種的日子就要到了。
人們開始為播種做準備,首要的是預備糞肥。
最先要做的活計是起圈。長長的冬天,隊裏的牲畜撒出去放放風,去河套鑿開的冰眼處喝點水,大多時候都是在圈裏,牲畜的屎尿,都撒在圈裏,鋪得厚厚一層,起圈就是把牲畜圈裏的糞便清理出去,放在太陽下曬一曬,發酵一下,在播種的時候就撒到地壟裏去。這可是個又髒又累的活計。牲畜圈裏一尺多厚的糞便,寒冬裏凍著,那圈裏的汙濁物,都凝結著,不散發什麼味道,可在春陽下,圈裏的東西融化了,厚厚的泥濘濕滑,味道十分難聞,人走進去,呼吸困難,腳下打滑。
人們分兩幫輪流幹,一些在外邊吸著新鮮空氣,積攢著抵對的力量,有一撥人進圈裏,用鐵鍬鎬頭,把地麵的糞土刨起來,有人進去往外抬。那抬糞的筐子是粗榛柴條編的,兩邊拴著麻繩,一條榆木扁擔,串在麻繩裏,一前一後,兩個人抬,那濕乎乎的東西,十分沉重,一筐子抬在兩個壯男人的肩上,腿都有點打晃。
他與黑傻一副條筐,是民兵隊長趙大猛安排的,黑傻三十出一點頭,腦子有點小毛病,可是身子骨硬朗,一天到晚笑嗬嗬的,就像頭黑犛牛,全村人再沒有比他有力氣的,他扛三百斤的麻包袋,哈哈笑著,飄飄的就走了,現在他與黑傻一起抬糞。那扁擔壓在身上,他走路腿就邁不穩步子了,女人們悄悄說,人家沒有幹過這個活,他不會用那股力,裝筐的人悄悄把繩子往黑傻的那邊挪一挪,可他還是踉踉蹌蹌,像是眼看就要走不動的樣子。
他的臉色開始不好看,黃黃的,大口喘著氣,看樣子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在抬第四筐的時候,他從兜子裏掏出一團雪白的東西展開,那是個白口罩,他把它戴在嘴上,他又把扁擔搭在肩上,走進馬圈。這個時候,似乎好了一點,他的腿不再那麼打晃,嗓子喘得也不是那麼厲害了。可是,在他抬著糞走出來的時候,他被人大喝一聲,“你站住,你搞什麼特殊,你耍什麼洋像!你戴什麼箍嘴?你看誰的鼻子嘴捂著罩著幹活了,你擺什麼鳥普,不看你的身份,你要再戴著那個東西,我就一腳踹死你。”喊叫的是民兵隊長趙大猛。
他摘下白口罩,放進兜裏。
5
傍晚,天上燃起火燒雲,在那泛青的山頭,很是美麗壯觀,鳥兒唧唧地叫著,向遠方的樹林子飛去。
這個時候,哨子尖利地響了起來,民兵隊長趙大猛招呼一溝人來開會,人們擠在隊裏庫房邊的一間筒子屋裏。
屋子的前邊,有兩張木桌子,後邊擺著幾條破板凳。是供人開會坐的,
趙大猛坐在桌子前,屋子裏男男女女擠滿了人,有人報告,人來齊了。
趙大猛喊了一聲:“把人帶進來。”有民兵把他帶進了會場。
他站在木頭桌子前。
大猛說話了:“今天,招呼大夥兒來開會,是有個事跟大家夥說說,我們村裏最近來了個人,就是白天幹活戴口罩的這個人,他是做什麼的?為什麼來到我們這裏?大夥還不知道底細,今天,就讓他自己說。然後,我們再看該怎樣專政他,教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