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輩子做一個窯匠(1 / 3)

一輩子做一個窯匠

中篇選粹

作者:李詩德

“鱉壺”

“再過幾年,我得鼓一座窯,一座屬於自己的窯。”

窯狗子有這個想法的時候還是一粒草籽,隨了風在空中飄蕩,落不到實處。窯狗子孤身一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連這個美好的想法都不知擱在哪兒。好在那時他還年輕,年輕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年輕得渾身上下都是蠻氣。窯狗子的這個想法像一枚桃核,深深地埋在地底下,好長時間都沒有了發芽的跡象。窯狗子說出這個想法時,他已經在雜姓灣落下腳,已經有了我這個能聽他陳述的對象。

那時,雜姓灣還隻是僅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雜姓灣周圍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和大大小小的垸子,水深的地方是湖泊,水淺的,在無水災的年月可以種點莊稼的地方叫垸子,垸子連著垸子,湖泊連著湖泊,就這樣一直連到八百裏洞庭湖。雜姓灣被水包裹著,像一座孤島,更像一葉浮萍,隨時都有被水淹沒的一副可憐相。村子與外界相連的唯一交通工具是一條小船,出門就得駕船。駕一葉小舟,穿行在河湖港汊之間,送往迎來,娶親嫁女,走一條水路,也可以走出很遠。風裏雨裏,撒網捕魚,種幾畝薄地,船上船下的日子,雖然有些搖晃,倒也不至於落入饑餓的深水而無法挽救。

窯狗子原本不是雜姓灣的人,窯狗子像一片雪花飄落在雜姓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據說,那天夜晚,北風肆虐,大雪彌漫,他被風雪挾裹著,漫無目的地在空中打旋,醒來時才知道被吹落在這個叫做雜姓灣的地方。我總覺得這事本身有些蹊蹺,隔山隔水,他究竟從哪裏來?是因了什麼緣由來到了這裏?是為了躲避饑荒?政治事件避難?還是僅僅因為一次深度醉酒而迷失了方向?一切皆有可能。我曾就這件事旁敲側擊地拷問過他,他卻顧左右而言他。好在那時他灑脫得把家綁在自己小腿上,走到哪是哪,無牽無掛。

我的印象中,江漢平原上興起鼓窯,與六指隊長有關。突然有一天,六指隊長說,要鼓一座窯,鼓一座雜姓灣的人隻是聽說並沒見過的窯。美好的想法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六指隊長這個想法也是由來已久,剛開始隻是個懵懵懂懂的印象,就像捂在孵雞母翅膀下的雞蛋,還看不出雞的形狀,等到雛雞破殼而出,搖搖擺擺地走出一路驚喜,才給人以恍然大悟的感覺。確切地說,六指隊長的這個想法是在知道窯狗子是個燒窯的窯匠之後就有了。當時,村子裏上上下下正忙著“插紅旗”、“背語錄”、“呼口號”的事,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的當口,你想要鼓窯,無疑是要“鼓”一頂走資派的高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因此鼓窯的事是萬萬不能說出的,否則不但窯狗子在村裏呆不下去,就連六指隊長這頂小小的烏紗帽也難保住。

六指隊長說,從今往後,用不了幾年時間,要讓全村人都住上磚瓦房。這個大膽的決定,讓雜姓灣的男女老少隻差要喊六指隊長萬歲了,這比當時他做出瞞產私分的決定還要讓人熱血沸騰。這段時間,六指隊長和窯狗子打得火熱,有事無事,從村頭走到村尾,從村後小河的走向,到村外荒坡上的一蓬雜草,仔細地看,認真地說。察天色,觀風向,指指點點,神神秘秘,似乎一件天大的事即將發生。這些天,窯狗子一連串的怪異舉動,讓我和我的跛子老娘也驚訝不已。他先是將那個總是藏藏掖掖著的裝酒的“鱉壺”,換了根新吊帶,堂而皇之地掛在了腰間。在這個還並不冷的天氣,鬧著喊著找出了那件包裹得要上黴了的狗皮大衣,他將狗皮大衣小心翼翼地攤開,用毛巾蘸了水,一處一處,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又一遍,掛在通風處晾了起來。然後又不知從哪裏找出了那把已經生鏽的瓦刀,用幹枯的稻草打磨得鋥亮。他忙碌得像一位老農聽到了春雨的聲音,迫不及待地搬出他的耕耙耖滾,準備春耕一樣。

這應該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天色微暗,村頭的那棵大重陽樹上,一群群鳥兒烏雲一樣悠悠蕩蕩地飄落在樹冠上,落出一樹歸巢的熱鬧。窯狗子出門時轉過頭望了望身後的茅草棚,又抬頭望了望天,他覺得今晚的天比任何時候都要高朗。晚上,六指隊長特意為窯狗子安排了一桌酒席,並鄭重其事地親自上門來接,這讓窯狗子很不適應。六指隊長走在前麵,窯狗子跟在後麵,開始,步伐還走得有些忸怩,走著走著才逐漸走出些精神來。

田野裏莊稼收完了,路旁的野草開始枯黃,幾株狗尾巴草在不遠處得意地搖晃。六指隊長顯然心情不錯,回過頭來對窯狗子說:“你還差我一餐酒呢。”窯狗子不好意思笑了笑:“好說,好說。”“好說,好說,好說個屁。”六指隊長哈哈地笑著說,笑聲裏一種居高臨下的戲謔。“我請,我請,等鼓好了窯,立馬就請。”窯狗子跟在六指隊長身後,有那麼點賠不是的意思。“要你請個屁,媳婦娶進房,媒人丟過牆,兒子都這麼大了,一餐酒還沒喝到口,你隻要給我把這窯鼓好,把磚燒好就行。”六指隊長樂嗬嗬地說。

幾經推讓,窯狗子被六指隊長摁著坐了上席。“今天你是師傅,你不坐誰坐?不要像一盤狗肉,上不了正席。”六指隊長的話對窯狗子來說,就是絕對權威。一桌人都附和著,這倒讓窯狗子有些不好意思。能和村裏的隊長平起平坐,窯狗子也覺得自己成了村民眼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了。他又一次感覺到矮小的身材似乎高出了那麼一截。當時你們沒看錯我窯狗子是你們的眼光,現在我窯狗子終於有了回報的機會那是我的能耐嘛,窯狗子想到這些,陡然生出一些叫做自信的東西來,請沒請六指隊長喝酒的事就放下了。

先端上來的一碗雞子煨蘿卜,用瓦罐煨的。殺一隻雞,然後在自留地裏扯些經初霜打過的蘿卜,放在瓦罐裏煨,煨得爛熟了,再倒出一碗,香噴噴的。這是隻有來貴客了才上的一碗菜。坐在身材魁梧的六指隊長身邊,窯狗子矮小的身材更顯精瘦。最富有的是他臉上的笑,就像一隻風幹雞吊在屋簷下,晴天雨天,高興快樂都是一副模樣。窯狗子最上心的是這碗菜中的佐料——紅辣椒醬,紅紅的,辣中略帶絲絲甜味。這種辣椒醬釀製其實非常簡單,秋天的時候,在自留地裏留出一小塊長得壯實的青辣椒,讓它慢慢長老,等到顏色由青變紅後,連同辣椒的把子一起摘下來,洗淨,晾幹,再把辣椒把子去掉,放在盆裏剁碎。在剁碎的紅辣椒裏,多放些鹽後,再用醃菜壇裝好,一壇紅辣椒醬就做成了。無論炒什麼菜,放上一瓢羹醬,又辣又鹹,既當家,又下飯。這種辣椒醬,一直要吃到接上來年再做醬的時候。窯狗子對紅辣椒醬情有獨鍾,是因為在很長時間裏,能有一瓢羹辣椒醬下酒都是一種奢侈。

“來,我敬你一杯!”六指隊長端起酒杯,朝向窯狗子。

窯狗子習慣性地拿出他的“鱉壺”仰脖子就灌了一大口。窯狗子喝酒——不用杯,這已成了大家熟知的歇後語,跟他喝酒是用不著勸的,你喝他也喝,你不喝他也會喝好。

“好在你窯狗子還是有良心的,沒忘記我六指隊長,也沒忘記我們雜姓灣的人,今天就讓你喝好。”六指隊長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搶過他的“鱉壺”,拿在手裏搖了搖,又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然後高聲說道:“你們都說窯狗子喝酒還有個歇後語,那就是不知道真假,今天這酒是真的,還有大半壺呢,大家都得他敬,酒敬好了,窯才燒得好。”

一桌人就開始輪番敬酒。

用“鱉壺”喝酒,是窯狗子的獨創。所謂“鱉壺”,其實也就是部隊上用的鋁製行軍水壺。這種東西當時的確是個稀罕之物,我還真不知道窯狗子從哪裏覓得的這個寶貝,自從他來到雜姓灣,這個“鱉壺”就長年累月帶在身上。之所以叫做“鱉壺”,我固執地以為,這東西掛在腰間,就像吊著的一隻老鱉。我曾經捉到過一隻鱉,那年秋天,塘裏的水淺了,許多人都去塘裏撈魚。撈了半天,我還是兩手空空,忽然腳下踩著了一個硬硬的東西,伸手下去摸了摸,圓圓的,四周薄薄的,軟軟的,是鱉,是鱉。情急之中,順手將一隻老鱉擰出了水麵。有人就喊,抓老鱉的脖子,否則它一口咬上了你,粗而有力的脖子往裏一縮,你就是叫爹喊娘它都不會鬆口。我連忙用腰間的繩索,將老鱉的脖子拴死了,係在腰間,一晃一晃地晃動了好長時間。窯狗子經常把“鱉壺”拴在腰間,極像我拴住的那隻老鱉。“鱉壺”上綠色油漆早已剝落,露出一塊塊白色的鋁的本色來。“鱉壺”灌滿可以裝兩斤燒酒,恰好夠他喝一天的。窯狗子的唯一嗜好,就是“鱉壺”裏的那點東西。那年月,並不是想喝就能喝到的,為了不讓別人難堪,也為了確保自己每餐能喝上幾口,窯狗子每天出門,無論如何得把“鱉壺”裏的酒灌滿。窯狗子喝酒從不用杯子,而是拿著“鱉壺”嘴對嘴地往喉嚨裏倒。這種喝法的妙處隻有窯狗子心知肚明。主人有酒拿出來招待時,大家都盡情地喝,喝多喝少也用不著人勸,自己喝好就行。主人家沒酒時,窯狗子就把“鱉壺”拿出來倒幾口,別人也不好意思喝他“鱉壺”的酒。即便是“鱉壺”裏沒有了酒,他也會拿出來象征性地來那麼幾下。各人的煩心事都裝在各人的肚子裏,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就像窯狗子的“鱉壺”,你根本不知道它裏麵是否還有酒,還有多少酒,也根本不知道裏麵是酒還是水,有個“鱉壺”做做樣子就行。窯狗子的酒量,也像這“鱉壺”一樣,似乎沒“底”,沒人見到他喝醉過。窯狗子要是喝好了,一個顯著的標誌,就是開始“丟書袋”,也就是賣弄學問,什麼孔子、孟子、離婁、告子,他隨口就來,也不管別人能否聽明白,能明白多少,他自顧自地說。隻要窯狗子開始“之乎者也”了,大家就知道他已經是喝得差不多了。

時間久了,窯狗子的“鱉壺”就成了他獨特的標誌。無論走到哪裏,總是把它掛在腰間,像傳說中俠客的短刀,這一掛就讓人來精神。乏了,困了,拿起“鱉壺”朝嘴裏倒上一口半口,那個爽啊,隻有窯狗子才能領會得到。別人喝酒時總是齜牙咧嘴的一副難受相,他喝酒時,從牙縫裏透露出的都是快樂。他信奉的是: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求一口酒,足矣。

“敬塗師傅!為磚瓦房幹一杯。”

“敬塗師傅!為新媳婦幹一杯。”

“敬塗師傅!為生個胖兒子幹一杯。”

這個塗師傅就是窯狗子,不是在這樣正規場合,人們倒真是把窯狗子的真姓真名都忘了。窯狗子並不在乎這些,有他的“鱉壺”在比有個真名真姓要強。

“你狗日的想媳婦想兒子想瘋了吧,這跟塗師傅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這窯就像你媳婦的肚子,沒有窯,你個憨頭能生出個兒子?”

哈哈哈哈——粗獷的笑罵聲,摻和著酒氣,不知不覺把酒興推向了高潮。

幾杯酒下肚後,窯狗子就越來越覺得自己成了塗師傅。那年月,準確地說還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月,這個叫做雜姓灣的村子幾乎還沒有磚瓦房,互助合作社、大躍進、人民公社,又來了個“文化大革命”,換過去換過來,人們把肚子搞飽都是難事,哪還顧得上起房建屋。東倒西歪的茅草房,靠幾根麻稈撐著,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讓人感到極不穩實。反正大家也不會想得更多,茅屋裏能鑽進去人就行,有塊不濕的地方安放身體就行。老一輩人這麼過來的,下輩人跟著過。窯狗子的手藝是在燒窯興起之後才被人看重的。他不但窯鼓得好,磚瓦也燒得好。別人鼓的窯燒出的磚瓦時不時都會有一兩窯紅的或者雜色的,隻要是他鼓的窯,隻要他親自燒,燒出的都是清一色的青梗梗的磚瓦。這門手藝究竟是跟誰學的?連窯狗子也忘了。反正從小到大都在跟泥巴打交道,跟窯打交道,無師自通吧。“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窯狗子一邊喝著酒,一邊開始“之乎者也”了。他隨口說出的話,自己都未必明白,旁人就更不知其所以然了。

這天的酒他一準是喝好了。晃晃悠悠地回到家裏後,他仍覺得餘興未盡,拉著我陪他再續兩口。酒的妙處在於提神鼓勁,平時不想說、不敢說的話,酒一喝就說出來了,平時安放在心底的遠大誌向,羞於向人透露,酒一喝也就豪氣衝天了。我一邊看著他喝,偶爾自己也吮一口,喝得他看著我越看越高興,我看他越看越覺得不認識這個人了。他喝得興起,不是碰翻了碗就是弄掉了筷子。“‘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知道麼?”我隻知道他喝得差不多了。末了,他的聲音像蚊子一樣附在我耳邊,說出了這個他蓄謀已久的想法:再過幾年,我要鼓一座屬於我自己的窯。

許多事都是在發生過或者消失之後,才顯示出其意義。時至今日,每當觸摸到他那個想法,我就感覺有一隻溫柔的蚊子又飛到了耳邊,撩撥得耳根癢癢的。其實,我對這個用“鱉壺”喝酒的男人總是一臉陌生,好像我出生前他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瘦小而幹枯得有些猥瑣的形象,讓我想象不出他也曾有過年輕,有過頑皮與瀟灑,我隻是對他身上的酒氣、還有那件狗皮大衣保持著熱切的期待。那段時間,也許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間,我很難見到他的身影。他隻是一個影子——一個瘦小而有力的影子,一股酒氣——一股摻和著泥土和煙熏味的酒氣,被一件狗皮大衣包裹著,偶爾影子一樣飄蕩在家裏。我當時還沒有形成想法,沒想到去認識這個男人,等到我有想法時,他已經不在了。關於在我之前的他,我無法知曉,而旁人對這些也隻是胡亂的猜疑。這是個不能就此而中止的問題,我如果不去認識他的全部,我也就很難認識我現在這個自己。

狗皮大衣

一個人身上一定是依附著某些叫做屬命的東西,他生命的軌跡中似乎在此之前就已經劃出了一條虛虛實實的線。窯狗子的屬命,就是他一輩子也無法逃脫與窯的關聯。好多年以後,我已遠離了鼓窯、燒窯的這些事,但那座鼓在我心底的窯,依然旺旺地燒著,我時不時想通過窯孔,看看裏麵燃燒的程度,那已經不是一塊塊磚瓦,那是我童年的記憶。回想起來,雜姓灣的那座窯,雜姓灣周圍一時間鼓起的一座座窯,我還是覺得它就像一座座碑,高高地聳立在平原之上,這些碑前睡著的是一個村莊。

窯狗子的這件狗皮大衣,寬寬大大的,裹兩個人在裏麵也不見形。我被他裹在大衣裏麵時,就像被罩在熱氣騰騰的火爐旁,毛茸茸,熱乎乎的,即使在冰天雪地裏走,也暖和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大雪覆蓋了整個村子,小河裏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那天夜晚,窯狗子像雪花一樣飄落在了雜姓灣。他裹著這件狗皮大衣,從天而降,在一個牛棚裏,隨便一歪就睡過去了。楊忠國老爹這天早上醒得早,煨在被窩裏,不想起來。門外下著雪,用稻草堵塞著的窗戶,並不嚴實,淩厲的風帶著聲響,嗖嗖嗖地朝屋裏灌。一道強烈的白光從窗戶的縫隙中穿過來,正好照在他煩心的事上。女兒臘香被婆家送回來了,成天呆在屋裏嚶嚶地哭,哭得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臘香小的時候,長得不說國色天香,倒也有鼻子有眼的,很是惹人喜愛。五六歲時,一次去放牛,騎在牛背上摔了下來,把腿摔斷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哪能說好就好呢?再說楊忠國老爹也沒錢帶她去城裏醫治。誰知百天之後,臘香走路就一歪一歪的,左腳長右腳短,兩條腿再也長不齊整了,成了個跛子,如花似玉的女孩就這樣落下了殘疾。好不容易說了個婆家,嫁過去沒過兩年,不但沒生個一男半女,本身就有癆病的丈夫也一命嗚呼了。婆家嫌麻煩,把臘香送回了娘家,並且說了,不管再嫁與否,與娘家沒關係了。楊忠國老爹的臉愁得像半熟的李子,青青的、酸酸的,讓人不忍看。楊忠國老爹到牛棚裏是去弄水給牛喝的。好大的雪啊,飛雪加冰淩,地上厚厚的雪已經把門都要堵死了。屋簷下長長的淩勾兒晶亮晶亮的,恨不得要垂到地麵,風在淩勾兒的縫隙中亂竄,行走的聲音,就像彈棉花的弓發出的嗚嗚的響聲,直往人心裏鑽,冷到骨頭縫裏。楊忠國老爹燒了鍋溫水,用桶提了就往牛棚裏走。就在這時,他發現一坨黑糊糊的東西挨著牛睡在一起。他以為是一頭凍得慌不擇路的豬獾。這下好了,過年不用殺豬就有肉吃了,楊忠國老爹心中暗喜。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生怕驚動了豬獾。一看,不像,用木棍撥了撥,再看,才發現是個人,楊忠國老爹驚訝得大雪天冒出汗來。一件灰不溜秋的大衣,將一個瘦小身材的男人,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在裏麵,滴水成冰的天氣,大牯牛都被凍得有氣無力,他居然沒被凍死。驚訝之餘,讓楊忠國老爹大失所望。

第二個見到窯狗子的是臘香,也就是後來成為我老娘的那個女人。她以為是發現了一個隻有書中才有的小姐許身、公子落難的故事。臘香一大早心如枯井,身如薄冰地縮在床上哀歎自己的命不好,河裏有水,坡上有繩,正想著用哪種方式尋個短見死了了事的問題,就聽見楊忠國老爹在牛棚裏扯著嗓子在喊。是不是那頭作為全家人唯一依靠的叉角牯牛被凍死了?等到她一瘸一拐地來到牛棚一看,原來是個蓬頭垢麵的年輕人,裹著件狗皮大衣在那裏瑟瑟發抖。她一看就覺得他不像是個乞丐,也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倒像是為生活所迫流浪到此的落難者,心裏竟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暖意。第三個見到窯狗子的是六指隊長。六指隊長事後說,窯狗子是我從灰坑裏扒出的一顆金蛋。楊忠國老爹風急火燎地將六指隊長找到時,早已驚動了一灣子人。六指隊長仔細看了看窯狗子的狗皮大衣,又看了看他腳下的一雙毛皮靴子,這身打扮是雜姓灣人沒見過的。“你是幹什麼的?怎麼睡這裏呢?”六指隊長問。窯狗子隻凍得咧著嘴傻笑,抄一腔外地口音,說不清楚話。最後連說帶比劃才勉強明白個大概,窯狗子是個逃難之人,流落到了這裏。那年月許多大人物從顯赫的位置流放到偏僻農村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許多小人物因受牽連被趕到天涯海角的事也是常有的,許多不大不小的人物也摻和在裏麵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竄,誰敢說其中一兩個經過磨難後不會發跡呢?後來六指隊長發現了窯狗子會鼓窯、燒窯的手藝後,總是得意地說,好心必有好報,大雪天裏從牛棚裏救出個乞丐,還真是個寶貝呢。從這點上來說,雜姓灣人的確是善良的,他們根本不問他的出處,也無需判別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並沒有要求窯狗子拿出可以證明他身份的可靠證據,憑著最淳樸的善良,就收留了他。是人都會有落難的時候,在別人落難的時候幫人一把,是整個雜姓灣的人都樂意做的事,也是六指隊長樂意做的事。

窯狗子在牛棚現身後,就落戶在了雜姓灣。最初引起六指隊長注意的是窯狗子的一雙巧手,村子裏誰家要蓋個豬圈,搭個牛棚,用黃泥糊個壁子的事,隻要找到窯狗子,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跟你整得漂漂亮亮的。手藝人靠手藝吃飯,這也是窯狗子得以在雜姓灣生存下來的原因之一。

窯狗子是個手藝人,窯狗子的本行是個窯匠。在得知這一確切的消息後,六指隊長就動了心事,就想把他留在雜姓灣,管他是不是地富反壞右,隻要會燒窯,日後必定會有用處。六指隊長的高瞻遠矚,令雜姓灣的男女老幼望塵莫及。

第二年春上,六指隊長一手策劃的陰謀有了個漂亮的得逞。起初,六指隊長對窯狗子說:“留下來吧,我們這個灣子人少,心眼好,你就幫隊裏打打雜。”窯狗子搖搖頭:“我不會做農活。”後來六指隊長又對窯狗子說:“你就不走了吧?我跟你做媒,娶個媳婦,怎麼樣?”窯狗子被凍結的心思有了鬆動,臉上有些笑意:“我一個跑江湖的,誰要哇?”六指隊長說:“你隻要答應就行。”窯狗子以為是句玩笑話,也沒往心裏去。等到六指隊長做通了楊忠國老爹的工作,把跛子臘香推到他麵前時,他已經是無話可說了。楊忠國老爹並不看好這樁婚姻,將女兒的終身托付給一個不知底細的流浪漢,本身就是冒險,但他又別無選擇。楊忠國老爹提出的唯一條件有些絕情,他要六指隊長幫他們小兩口搭個茅草棚子搬出去住,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再不與楊家相幹。臘香隻有一個條件:不管到哪裏,隻要帶上我就行。六指隊長的條件更簡單,不管你走到哪,你隻要把家安在雜姓灣就行。窯狗子一副不明事理的樣子,在他看來,這就是天上掉餡餅的事,不但白撿了個媳婦,還意外地有了個家,從那時起,小臉上的笑掛上去之後就沒取下來。至於是不是寡婦,是不是跛子,那不是他窯狗子可以挑三揀四的。